第三章.三豪
贤侄黄安启:>p
自吾兄汝父过世,六载之间,虽有见,不曾细谈,日近清明,不由思及汝父,甚怀念之,念与贤侄同在细江,一向少来,故欲今日酉时携故友登门拜访一叙旧话,望贤侄其时莫要远行。>p
齐行山。>p
粗读手中名帖,黄安就感觉心情不好到想要寻个人来一顿打骂,虽然今日他睡了好觉,喝了喷香的薏米粥,赏了含苞欲放的海棠,品尝了鲜美的酸笋鸭,读了珍本古籍,还见了自己一向崇拜的师父,但看见了这帖子,黄安还是感觉今个根本是一黑道凶日。>p
站在黄安身后服侍的艾珠看出自家主子心情不好,寻思着让黄安可以开心起来的办法,想了想,她带着很惊喜的样子说:“少爷果然很厉害啊...”>p
黄安往后仰脸看艾珠,挂着一脸干瘪的表情。>p
“您算对了呢...”艾珠轻轻笑,“您说您算出今日有贵客临门,果然是来了,青州豪门齐家家主,和您一样,在我细江城都是一等一的人物。”>p
“算对了吗?”黄安嘟囔,“算对个腿子,区区齐家之主,青州三豪,算什么东西...”>p
闻得此言,艾珠顿时有些慌乱,不再说话。>p
黄安回过头来:“没错,他不算什么东西,我也一样,嗯,我还算有自知之明。”>p
只余一人的黄家,也是青州三豪。>p
青州三豪,经商的齐家,入仕的宋家,还有从军的黄家。>p
只不过,宋家的官做得大了,近来时常传出青州宋氏要举族搬入京都,而黄家,六年前惨遭变故,而今明面上只留下黄安这么一个常人所说的废物点子,倒是齐家商路越走越阔,真金白银日日流水似得往账目上灌,势力膨胀,甚至连州府衙门都需看其眼色行事。>p
将家业做到如此地步,齐家家主齐行山自然不可小窥,黄安虽说嘴上硬气,实则心中还是没谱,再想想他扣在齐家少爷脑袋上那碗面,黄安心里更加烦闷。>p
“罢了。多想无益。”黄安起身,“艾珠,你去备茶水点心,今日黄家主要会会齐家主。”>p
艾珠施礼后去了,黄安走到房门前,自语:“不忧,世事再差又能差到什么地步。”>p
于是三刻后,当起身相迎的黄安看着艾珠引进来的齐家主齐行山身后不但跟着气哼哼的齐少爷以及两位随从还跟着一位颇为面熟的老仆人时,他才意识到,世事之劣境从来无最。>p
大步走来的齐家之主全然没有拘谨之意,他在雀栖园就如在自家府宅一般随意,见黄安露面,他哈哈大笑,伸手:“贤侄,好久不见!”>p
黄安对着齐家主拱手:“贤叔,小子一向散漫,疏于问候了。”>p
不顾自家孩子脸色变化,齐行山大笑乐:“贤侄有心便是,还愣着干什么?去堂上坐吧。”>p
黄安瞥艾珠一眼,艾珠给他比了个手势表示堂屋已经打扫干净,于是黄安伸手:“请,请。”>p
齐行山也不礼让,大步走在最前边,轻车熟路先一步进了堂屋,看着整整齐齐,却冷冷清清的大屋子,齐行山微微摇头,就这么小小的停顿,他身后的黄安一步跨出,连跳两下,蹦到了齐行山本来盯上的屋子正中的那把南岛花梨木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齐世叔,请坐,齐兄还有各位请便,哦,艾珠,看茶。”>p
齐行山闻言微微一笑,看着黄安,三息后,见黄安稳坐如山,他方才后退,坐在侧边,随即,黄安瞧见那位老仆走了数步,走到了齐行山的对面,立在了齐行山正对的椅子后边。>p
黄安用目光去问齐行山,齐行山笑笑:“还未给贤侄介绍,这位便是大名鼎鼎宋家供奉张老。”>p
黄安嘴微张,哦了一声,毕恭毕敬地说:“张老先生幸会,快快请坐。”>p
老仆目光直视:“不必,黄公子既不愿走我宋家正门,老朽也不便坐黄家的椅子。”>p
喵的,果然组团问罪来了,黄安暗骂,却又感觉师父教自己的这些个烂词在如此操蛋的情形下还真是贴切。>p
既然对方一张冷脸,黄安自不会把热屁股往上贴,他也不去看那老仆,转对齐少爷说:“齐兄坐啊。”>p
齐家少爷恶狠狠地盯着黄安,却冷不丁瞅见父亲的甩过来一个眼神,顿时不敢放肆,低头后退,对黄安的话置若罔闻,黄安呲牙笑笑:“齐世叔今日前来有何指教?”>p
齐行山笑而不语,黄安不得回应,也直勾勾地看着对方,这时,艾珠端了茶水上了,见眼前情景,微微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依次倒茶,摆放点心,不光黄安和齐行山,连张老仆跟前的无人之位上她也摆了一份糕点,倒了一杯热茶,忙完后,她小步跑到黄安的身后,站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p
齐行山仔细品鉴着艾珠,嘴角一翘,端起茶喝了两口,放下,这才对盯自己盯的眼睛发酸的黄安说:“贤侄近日可曾听说京都中事?”>p
黄安捏起一块桃花酥丢入口中,嚼的渣子掉一地:“小子懒散成性,久不知窗外之事了。”>p
齐行山笑笑,突然换了一张悲苦的皮面:“京城消息,吕天师羽化登仙了。”>p
吃得嘴干端茶喝的黄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艾珠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p
“我知贤侄是个尊师如父之人,虽只是天师挂名弟子,可终归是有些情分。”齐行山一边说边摸着手下的木椅,光滑的质感让他很满意。>p
一口喝干热茶的黄安再次抓起一片细江城特产的婉糖送入嘴里,细细地品尝,他感觉自己的嘴足够甜了后才开口:“老师离去,结人间红尘之梦,归九天桃园之所,重列仙班,乃是好事,不当忧苦。”>p
“贤侄说的是。”笑意再次回到齐行山的脸庞,“这反而是我不懂天师修行之妙趣了。”>p
“师父道法精深,我亦理解不能。”黄安不再吃糕点,他坐直了一些。>p
“然,天师归仙班,黄兄也早不在人世...留贤侄一人,日后定然多有不便...”齐行山四顾这大堂,“贤侄不妨到我那里去,我鸿通票号于北地新开了一家分号,贤侄可去,三年学徒,而后可为分号掌柜,也算有所作为,不枉一生啊。”>p
黄安揉揉眉头,随手敲敲身边的桌几,顿一顿,然后嘴一咧:“此事可,谢世叔栽培。”>p
黄安身后,艾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p
“如此,我不日就安排贤侄北上。”齐行山一脸欣慰。>p
黄安舌头舔舔上唇,拿起一块绿豆冻,放入两齿之间,轻轻用力,将其咬碎。许是老绿豆,味道不香,黄安摇头表示不满,心中暗道一声不中吃了,又看看那个土偶木梗一般站在那里的张老头,心说改明在同样的地方立个木头人应该也挺好看的。>p
齐行山又喝一口茶,品品,咽下,把茶杯搁到方几上:“还有一事。”>p
“请齐世叔讲。”黄安恭恭敬敬地说。>p
“贤侄北上,家中事物定然要打点清楚,这雀栖园自不必说,我齐行山定当出力帮忙看护,但艾珠还需劳烦贤侄尽快安排好夫家,贤侄北上也可安心。”>p
黄安扭头,望望强迫自己盯着脚尖的艾珠,又瞥一眼两目生光的齐少爷,心中呵呵一笑:“还请世叔帮忙。”>p
齐行山搓搓手,似有些为难:“如交于他人,贤侄定不安心,难办难办,不妨如此,让艾珠进我齐家,一来我这里吃住不愁,贤侄自然可以安心,这二来也能让你我两家亲上加亲,可不是件好事?黄贤弟?”>p
准备拿茶壶喝水的黄安这一次才真的震惊了,哦,喵的,贤弟这个词用的真好,你看看把齐少爷给吓得。>p
“此事,可隔日再谈...”黄安一边可怜目瞪口呆几乎要爆发的齐大少爷一边对齐少爷的父亲说,“可隔日详谈,齐兄。”>p
艾珠坐在门槛上,看着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凉凉的就好像自己的心一样。>p
“你惆怅个茄子。”黄安从雀栖堂走出来,一眼瞧见一脸伤心的艾珠,“赶紧给我起来,这天地上凉。”>p
艾珠赶紧站好,却不敢看黄安。>p
“别一脸哭相了...跟老子驾鹤西游似得...”黄安一边数落艾珠,一边自己坐到门槛上,“你担心什么?真担心我把你卖给齐家父子啊,齐家虽青州首富,也只怕出不起这个价钱。话说齐家父子今天晚上绝对要吵一架...唉,齐少一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半道杀出个青蛙世子竟然还是自己的老爹,这事也没谁了...”>p
艾珠咬咬下唇,还是决定说话:“可是,可是吕天师不在了...”>p
“不在不在吧。”黄安也抬头瞧瞧月亮,数数星星,“他又不是我真师父。”>p
“可是——”>p
“我知道你的意思。”黄安起身,拍拍巴掌。>p
一条大狗从黑暗中跳出,跳到院子正中。>p
“大将军。”黄安随手取出一枚玉佩,丢给狗子,“去,把那些家伙都给我叫过来,就是那些来这里帮忙种树拔草收拾屋子的那些汉子。”>p
艾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少爷,你这样做——”>p
“就算只有一个人。”黄安背手而立,“我也是黄家的家主。”>p
他往雀栖堂里走,两步,又停住:“艾珠?”>p
“少爷?”>p
“做晚饭。”>p
茶室里摆置着盆景怪石,弥漫着烤肉和孜然的味道。还有吆五喝六的声音。>p
“大大大,快开快开!”>p
“狗四,听说你的寨子上新来一压寨夫人?你小子很得意啊。”>p
“王五,这是欠你的钱,我先还你,什么,少了?没良心的,少的那三分之二我不是请你去夕阳楼吃饭了吗?吃饭不要钱啊!”>p
“唉,不是哥哥我不仗义,是哥哥我也没钱啊,近来正好打算去山下借点粮食?什么,你说我才劫了一笔,是哪个混球走漏的风声?”>p
“忆安啊,最近老子心神不定,你家祖传忘情水还有存货没?让老子喝一点吧!”>p
“你心神不定喝迷药干什么?浪费我家宝贝,你直接喝蒙汗药算了!”>p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p
硕大的一只整羊被剁成数块盛在大铜盘子里,围绕着大铜盘的是烈酒倒满的七个黑釉大碗以及一盅白茶。>p
黄安下手撕下一块羊油沾满孜然粒的肉,大口嚼了,端起酒碗:“兄弟们,干了这碗酒,咱们又见面了。”>p
把场面搞的乌烟瘴气的六个汉子和一位公子闻言见状顿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端碗,还有一个端茶:“我们干了,黄爷随意!”>p
黄安哈哈一笑,碗沿对口,同众人一道鲸吞牛饮,霎时,七碗一茶杯于空中碗口倒悬,几滴残酒落在长桌之上。>p
艾珠抱着酒罐子,看得心惊肉跳,这些家伙们酒品那么差,喝起来还是毫无节制,一点不像是有身份的人,虽然他们来头的确不小。>p
端酒的五个汉子中有四个乃是青州四大寇,芶城,王五羊,何满,赵鹏举,此四名早在数年前就已上达天听,州县官军屡次征剿,无一不是损兵折将,而剩下那位更是江南贼魔,来无影去无踪,虽是窃字门里一师祖,做下惊天大案无数,却无名于江湖朝野。>p
喝茶的壮士是曾是是军中人,官阶如何尚不得知,只晓得那青州军万夫长见其仍需点头哈腰。>p
至于那公子哥,则大大有名,江南才子探花郎,弃官自封风流王说的正是此人,西子李少。>p
此七人,都是黄家门客,为黄家办事,此时见黄安端酒,众人也知是有事要说,于是喝完一碗酒水,青州贼魔先开口问话,单刀直入道:“黄爷,深夜叫小弟们来可是有事吩咐?”>p
黄安叹了一口气:“出事了,我打算跑路。”>p
喝茶的壮士皱眉:“惹到谁了?黄爷开口,我等先去试试那厮的斤两。”>p
黄安笑笑:“吕天师死了。”>p
然后他看着没一点反应的众人皱眉:“不是,你们怎么这么淡定?等等,我去,该不是你们早就知道了吧?”>p
贼魔一脸同情:“今日上午,李兄先得到的消息,未能及时通知您。”贼魔说到这里顿顿,“天师是在今日寅时归天的。”>p
黄安突然想起自己梦中那陨落的大火球,不语。>p
“黄爷担心个什么?”王五羊拍桌子,“他喵的祖爷爷归天这青州也轮不到那些龟儿子闹腾,何况吕祖爷何时管过我等?我们在青州不照样要得风雨?”>p
黄安再次撕下一块羊肉:“对面是齐家,可能...”他想想那位没有说话的老仆,“八成还有宋家。”>p
王五羊顿时不吭声了。>p
艾珠跑过去,给众人满酒,倒茶,李公子端起酒碗,抿一口:“黄兄现在要对付齐宋两家怕是力不从心,对边可曾提了什么要求?”>p
黄安想起齐少爷的表情,噗呲一声:“他们?他们要雀栖园和艾珠。我估计给他们便能了事。”>p
艾珠吓得酒罐子都差点掉地上,然就听黄安说:“只可惜,我不打算宁事息人。”>p
七位宾客瞧瞧小脸煞白的艾珠心中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这么多次了,连他们都已经习惯了黄安拿艾珠开玩笑,这个一根筋的小婢女还总是当真。>p
贼魔点头:“确实不可如他们所愿,没了园子和艾珠,黄爷你在他们眼中就更低一等,吕天师才登仙而去他们就敢来您这里大放厥词,如失了雀栖园,黄爷你再无翻身之力。”>p
黄安喝酒:“园子该给给,打得过就打,不然就跑,反正总有一日我要收回我的东西...只不过...”他一下坐直,“伙计们,我担心的不是齐行山,区区青州三豪之二,虽我不能敌,却也不放在眼里。但是——”>p
喝茶的壮士将茶碗一搁:“黄爷,您的意思我明白,这可非同小可,您有何打算?”>p
黄安眉头一翘:“倒也不妨,我打算亲自去走一趟...但此间的事情还要拜托各位...忆安,你去升云山取回我的那三包海蓝香...老何,你去召集人马,还要李子,你需要做一出戏...”>p
黄安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身子往前倾,众人索性也凑过来,八个男人,围成一圈,窃窃私语。>p
看着这一幕,艾珠思绪有些飘忽。>p
黄家一年四季,四次修理院子的习惯自她八岁进黄家家门就有,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翻新园子,名为修园,实为点兵。>p
点黄家之兵。>p
八岁那年,春分日,她怯生生地立在在牵着黄安的少妇身后,瞧着那黄家女眷中地位仅次于黄家正房的雀栖堂大丫鬟抱着酒樽步入如今的茶室,黄家老爷和七十二位修园之工畅饮一夜,四日后,京师来人,跪于黄家大门前,负荆请罪。>p
九岁那年,夏至日,她躲在枇杷树望着一身缟素的黄安对着他病入膏肓的母亲长跪不起,那位黑发及腰的少妇轻轻抚摸黄安的头发,微微一笑,极尽温柔,然后,她端起青瓷酒壶,走入茶堂,三刻之后,茶堂大火,将大半黄家门客付之一炬。>p
十岁那年,秋分日,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黄安一手拉着一位婢女,一手拿着酒壶走入茶室,那一夜,婢女的惨叫声和黄安悲伤的眼眸,她一生不忘。>p
十一岁那年,还是秋分日,她看看黄安,发现黄安看看她,然后,黄安让她回屋,自己搬着酒罐子走入了那冷冷的茶厅。>p
十一岁那年,冬至日,她接过了黄安的酒罐子,和黄安一起走入了茶室,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黄家修园子的人没有再变过。>p
可黄家再也不是那个轻松让朝廷大员都为之低头的黄家了。>p
物是人非?人事皆非!>p
艾珠想的有些伤心,可她突然想到,黄家点兵,自己为黄家众将持酒三年多,期间这些男人喝醉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对她无礼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