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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殿上,大王亲手砍下那一剑,老朽便知道汝等之计已经彻底失败。七劫散发挥功效,需要靠着血气在筋脉中的运行到达全身;但断肢之伤,大损气血,且脉行的通路也被截断。以吾之见,他根本熬不过七日。”
“先生,可是当真没有任何办法?只要尚有一线机会,盖某愿为赴汤蹈火,决不推辞。”
“……没有办法。”
盖聂双目张大,只觉双腿颤抖,险些跪倒在地。
但实际上,他依然站得笔直。他曾身被数创,被万箭所指,那时的他也没有倒下。如同此刻。
“我信荆卿不同常人。或许逆天而为,本就是他的天性。”
次日回宫前,盖聂以齐燕之地的武功“截脉指”自残,造成颇重的内伤,以此向同僚解释他为何从大殿离开便未能及时返回。秦王对他大加嘉许,且因侍卫统领死于匕上毒发,任命盖聂为新的第一侍卫;另赐他二十日的假期休养。医者夏无且也到了二百镒黄金的厚赏。
此后数日,盖聂一直在药庐中陪伴好友左右。荆轲始终昏迷不醒,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有时他梦中呓语,恍惚提到高山,流水,酒,还有笑话其他的内容,便再也听不清了。
朝会过后第四日,盖聂又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丽姬在宫中自尽了。小公子天明也于同一日失踪。
据说她以短剑自刎,血泊之中,有两条已经死去多时的怪鱼。
此事令秦王惊异震怒,已下令罗网彻查丽姬的死因和小公子的下落。
唯有盖聂一听消息,便立刻明白了死者的遗念丽姬曾告诉他,“阴阳五德”之说为邹子治学的核心,他的弟子也学成了分属五行的不同术法。而丽姬所属的“水德”一脉,术法本身没有多少攻击的威力,因此从者稀少,如今可能只剩下她一人。但按照邹子的理论,阴阳五行必须齐全方可生灭不息,任何一个分支都不可或缺。
丽夫人之死,正是为了保护幼子的性命。如果天明只是普通人的孩子,秦王自可容忍;但眼下出了刺秦这样的大事,罗网的耳目又遍布天下;一旦追查到这孩子的生父竟是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秦王便无论如何无法放任他活下去。但丽夫人一死,阴阳家五脉弟子缺少一脉,那么天明可能就是唯一的传人。其他阴阳家弟子必然会尽力保护这个孩子的性命。
但她为何不再等等?至少,等到盖聂送去关于荆轲的消息……莫非她见到荆轲的伤势,已知神仙难救,因此悲伤过度?抑或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让她深感恐惧,逼不得已出此下策?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眼下大约被丽姬本人,或者阴阳家藏了起来。必须想个方法抢在罗网之前找到他。盖聂这样想到,剑鞘上的花纹印得掌心生疼。他的佩剑曾刺在好友的身体上,如今他只余剑鞘。
第七日上,荆轲终于清醒了极短的一段时候。他见到眼前的盖聂,露出并不意外、也毫无芥蒂的微笑。他明知是谁刺了他最后一剑。但他的眼中找不到被挚友背叛的愠怒痛楚,却有一片平和的释然。刺秦时那样强大的杀气和戾气、被秦王的话语激怒而产生的剧痛和动摇,都奇妙地像烟雾云霞一般散逝。
或许事情的发展并不能如人所愿。但倘若事事顾忌有没有结果,人便休想活得肆意。这便是任侠之道。
盖聂和荆轲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有时他们又是完全一样的人。就像许多年前,在繁华的魏都大梁,一个少年老成的强盗对上另一个被逼上贼船的新手:一个紧张道,我是来劫富济贫的;另一个笑着答,原来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离世之前,荆轲只留下两句话。
“吾之妻儿,拜托了。”
“……好兄弟。”
哪怕心中有万千的言语,此刻也不必多说。
“盖聂必尽全力。”他答得坚定。是承诺。也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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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五十九
聚散之章六
半个月后,燕下都。
与上都蓟城不同,下都靠近易水之滨,位置险要,城防坚固,原本是为了抵御来自齐、赵、中山等国的进攻而建;如今却很快就要变成与秦国大军短兵相接的前线。这些时日,燕太子坐镇城中,训练士卒,调集粮草,做好了与秦军决战的准备。
在太子居住的武阳台东南,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宫殿,当年却是赫赫有名的“招贤宫”。据传数十年前,昭王尊郭隗为师,为他筑此宫,并置千金于台上,引得当时名士如乐毅、邹衍、剧辛等争相投燕。如今在此登高远眺,南望易水,西望太行,所见之处皆一片茫茫素白,好不冷清。
这日晚间,废宫之中忽然火烛通明。近百名从各地赶到的墨家弟子在此集会。来人中有五六位统领,余下的多是非攻、尚同二院的高手。与儒家讲究森严的等级、完美的礼仪不同,墨家弟子多半穿着朴素,面色黧黑,手上长满了劳作留下的硬茧;每当聚在一起议论大事时,都是席地而坐,没有什么上下之分,无论统领还是初入门的弟子都能够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也能毫无顾忌地反驳对方的观点。这种畅所欲言的大会,又被别家弟子称为“墨辩”。然而同时墨家又是最讲究纪律的团体,巨子一旦做出决定,立即得到严格的执行;每一名弟子都可以为了任务不计生死。
这一晚,招贤宫内人声嘈杂,却又压着一层驱之不去的沉痛。就像煮沸了的雪。
他们刚从西面得到一个惨烈的消息。
“……荆统领失败了?!!”
“……是为秦王座下侍卫盖聂所杀!!”
“……裂解肢体,悬于咸阳四门……”
消息在人群中不断播散,像飞虫发出嗡嗡的振翅声。有人悲恸,有人叹息,有人激愤不已恨不得马上杀进函谷关,手刃凶手。
高渐离静静坐在一边。他的筑和琴都已起。如今他的手中,只有剑。
一把新铸的,水寒。
他的面容沉静,并未落下一滴泪。事实上,自从易水一别,他便是如此安静,身上没有多余的杀气,却有一股冷入骨髓的凌冽;有如暴风雪来临之前的骤冷。
无序的喧闹持续了片刻。一位统领忽以双剑相击,发出鸣金般的脆响,旋即站起身来,抬声向四面道:“既然刺秦失败,那么秦燕这一战终不可,各位兄弟觉得我等应当如何自处?是应协助燕军死守下都?还是化整为零蛰伏各地,为墨家保存力量?”
弟子之中有人道:“听说太子将军队都驻扎在城外,日夜操练,说不定想在易水之滨与秦军决战。”也有人道:“秦人来势汹汹,数目又远多于燕军,坚守城池才是最好的战略。”“听说代王遣来使者,想要与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