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乌山镇
第一章乌山镇
天高气爽。
早已是深秋。
明朗的阳光下，一辆马车在郊道上匆匆赶路。青衣人坐在车厢外赶车，姚青呆坐在车厢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十天来一直如此。
青衣人朝车厢中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十天了这孩子没有说一句话。
他可以理解这份心情，在人世间才度过十六年，就亲眼目睹了家破人亡的劫难，遭到这样的打击，一时半会缓不过来也是在所难免的。
或者说，他能够感同身受是因为自己，他自己曾经也有一段相同的悲剧。
好在这孩子的内心很坚强，没有出现悲伤过度的情况。
青衣人看了看路程，发现差不多到了；他又算了算，觉得差不多也是今天了。
日头逐渐到了中天。马车经过一道山门，来到了一座小镇上。青衣人寻了间客栈落脚，然后带着姚青前往一家酒楼用膳。
席位是楼上靠窗的雅座，帘布垂下，隔绝了外头大部分的嘈杂。安静的环境适合交谈。
青衣人随意点了几个菜，旋即看向姚青。姚青低着头，还是不说话；青衣人想了想，也没说什么。
不久，伙计便陆续把饭菜端上了桌子。
青衣人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赶了半天路，着实是饥肠辘辘。
姚青只是浅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抬眼看了看青衣人，犹疑了会儿，开口问了：“阿叔……你是谁啊？谢谢你救了我。”
青衣人见他终于肯说话了，也跟着停了箸。
“我叫俞珺。”青衣人说着，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写了几下笔划。
“那……俞叔，你和我家……是有什么关系的，对吗？”
“我是你阿爷生前的朋友，”俞珺瞧着姚青说，“我们见过的，但那时候你还很小，估计记不住这些。”
提到已故的椿庭，姚青的眼神明显黯了下来。俞珺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把其中一只茶杯推向姚青的面前，而后握起另一杯茶水往嘴里轻呷。
姚青微低下头，看到了茶，不过他没有喝。
“十天前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低着头问。
俞珺看看他，说：“我见到的那几个武功路数都很杂，看不出来头。”
姚青问：“俞叔你又是如何获悉我家的险情的呢？”
俞珺说：“一个月前，有个做情报的朋友告诉我，姚家有难。我业以快马兼程，可惜仍然没能救下令堂他们。”
姚青思索了片刻，问：“我家的剑谱是不是不见了？”
“那伙人多半就是因此而来的，”俞珺说，“我在姚府走了一圈，你娘收藏剑谱的密匣被翻了出来，剑谱早就不见了。”
姚青垂眉默然。
俞珺看向他。
“我想跟您学剑。”姚青突然如此道。俞珺看着他，没说话。
“俞叔，你的剑法很厉害的吧，你可以教我吗？”姚青迎向他的目光问道。
在姚青的双眼里，俞珺认出了那份决绝的光芒。
“想报仇？”他微笑问。
姚青看着俞珺搁在桌旁的长条状布囊。他清楚其中包裹的就是曾经见到的那柄造制奇异的宝剑——也就是俞珺的佩剑。
由此他联想到俞珺当时握着它大显神威的身姿。
他又不由自主地记起十天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亲眼所见那些在院落里发生的惨案。姚青的脸面因为激动而充血泛红。
“我忘不了……阿娘他们……他们临死前的神情，我不可能忘得了。”姚青的眼眶甫泛起泪珠，立即被他用袖子抹了去，“那个时候，假如……假如我有俞叔您一半的本事，或许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辈子，我姚青发誓，定然要那些凶手血债血偿！”
俞珺能感受到姚青此时的情绪，也明白这些汹涌波涛只有时间才能抚平。交流需要冷静，所以他此际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片晌，姚青平复下了心情。
他瞧向俞珺：“我……”
“你当然要学剑，”俞珺打断他，“且不谈报仇，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必须得学剑。”
姚青闻出俞叔语气中的严肃，便静静地听着。
“十天前的那伙人若是知晓你还活着，一定会追查你的下落，所以你现今不能留在府中，我赶路时也没敢行走大道。要是你暴露了踪迹，等着你的只有是无穷无尽的杀劫。有一点你要明白：
“没人能护你一辈子。倘若不想苟且偷生，你必须拥有自卫的力量。
“你必须得学剑。”
姚青明白，这是现实。
“但我教不了你，”俞珺顿了顿，“我没时间，也没那条件。”
姚青有些茫然：“那我……”
俞珺从衣内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姚青。姚青谨慎接过。
“你有没有听说过纵横派？”俞珺问。
姚青点点头。当然的事情啊，纵横剑派闻名天下，坊间里纵横派剑侠的故事他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听了。
“我会送你去纵横山门，你拿着它去找纵横派的辛灵烟，他会给你一个安排。”
姚青听了很是吃惊，想了一想却又释然。纵横派是大魏首屈一指的武林剑宗，要说俞叔是纵横派的人，具备如此高超的剑术也就合情合理了。
他瞧向那方木盒，外形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假如扔在街边的地摊上可能寻不出任何分别；姚青将其打开来看了看，里头装着的却是一块造型精致的玉玦。
大概这就是信物了吧，姚青想。
他把玉玦放好，将木盒收入怀中。
“待到午后，我与你在这乌山镇的布庄置办几套衣服；带你走得急，什么都没拿。”俞珺重新拿起了筷子，指了指座席一侧的窗子。
姚青顺着那方向看过去。视线穿过窗户，灰墙绿瓦，大半个镇子尽收眼底。不远方有一座苍翠山头，于云雾中若隐若现。
“出镇向西六里路，便是乌山。”俞珺说。
天下有很多座乌山，但最出名的那一座，自然是纵横祖师开宗立派的南州乌山。
姚青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此刻离着那以往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纵横派竟是如此相近。他不由得朝那山头多瞧了几眼。
俞珺看他这般模样，微微一笑：“今日你就先在镇上稍作休整，明早登山。”
“好了，赶快吃饭。”
姚青点了下头，跟着拿起了碗筷。
……
乌山镇只是个小镇，镇上也只有一家布庄，离入宿的客栈不远。两人在客栈小憩一会儿之后，便动身前往。
布庄也是个小铺，不过售卖的料子着实不少。姚青原本之前便打定了主意，随便挑选两件普通的就好；但进了店门，看到这总总林林的款式，姚青只觉目不暇接，一时间竟失了主见。
他回头瞧俞叔，却是左右都寻不到踪影。
这么一下子，俞叔去哪儿了？姚青皱起了眉头，现在可好，连个问询建议的人都没有了。
“你觉得这匹如何？”身后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离得很近。
姚青回首，只见一位白裙少女。少女掬着一面锦缎，缎上遍绣着流云，云下半露着青天。
因为大体都以白色调为基础，锦缎很白；然而少女的肤色更白，脸庞宛如出水芙蓉，捧着锦缎的手好似冰雕玉琢一般；如此一来，她手上的那匹白缎反倒是显得平淡无奇了。
姚青看看少女，又看了看锦缎，有些不解：“这料子与我合适吗？”
少女歪头想了想：“不知道。”
姚青挑眉：“那你还推荐给我？”
“你不觉得好看吗？我挺喜欢的啊，”少女笑着说，“你不是拿不准主意吗，试试又何妨？”
两个问句让姚青哑口无言。少女将锦缎递了过来。姚青看着她的脸，心想自己的心思难道这么明显吗？
“我来给你量下尺寸吧。”少女朝姚青招了招手。
姚青恍然：“你是这间衣铺的裁缝啊。”
“对啊。”少女眨了眨眼睛，“难道不像吗？”
姚青看看她，又看看铺子。
他忽然觉得少女好生厉害。
姚青随少女到里间量身。他四下望了望店内，随口问了问：“铺子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
少女拿了软尺，娴熟地测好了姚青的周身尺寸。
“可以了。”她收尺。
姚青搔了搔头发，瞧向少女：“谢谢你。”
少女摆了摆手：“我叫米颢，以后要做衣服可以找我呀。”
“好。”
……
姚青挑好了三匹面料。恰当其时，俞珺出现在了布庄门口。
“你叔叔吗？”米颢笑着问。俞珺看了她一眼，瞧了瞧姚青。
姚青点点头：“是啊。”
米颢嗯了一声，笑吟吟地说：“一周后来取成衣吧。”
姚青又点点头。
付了定金，姚青随着俞珺向客栈走去。
姚青正想问问俞叔刚刚去了哪儿，俞珺反倒先开口了。
“我适才去铁器铺看了一下，想着等你挑完再来接你，看，”他说着拿出一把装在皮鞘内的短剑，尺余来长，递到姚青面前，“给你。这把剑的质地不错。”
姚青伸手接过：“谢谢俞叔。”
他看那短剑：木柄以细丝包裹，护手上浅刻有飞鸟翔空之图。他握住剑柄，将短剑微拔；短剑由鞘里稍显，带出一道逼人阖目的冷华。
姚青没见过很多剑，却也识得这是把好剑。
他心中思绪良多。
……
这天夜里，姚青没有睡好。
他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旁坐下。透过窗棂，他看着窗外那不浓的月色；视线下移，他的目光触及镇外那座山峰的黑影。
他看着那里，像是在看着纵横派。
谁曾料想，短短数日时间，自己的人生便是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当下，或者未来。数日之前，他的梦想还是在私塾中安安稳稳地读书，日后在官家找一份靠谱的工作，踏实地过日子。
阿爷在自己八岁那年溘然长逝，从那以后，阿娘就把姚家家传的剑谱封存了起来。姚青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剑。
姚青把俞叔所赠的短剑拿了出来，拔下皮鞘，举在月色下默然端详。
这算是姚青第一把握上的兵刃。
倒映月光的剑光，冷冷地照着少年眼里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