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分娩
一九七三年,风雪夜。
一盏矿灯在如墨的夜里前进着,时高时低,晃晃荡荡,透露着持灯人的行色匆匆。雪花钻进头发里,钻进温热的脖颈内,让人一个机灵,不禁裹紧衣领。灯光形成的圆柱体内,雪花迎风起舞,曼妙而轻盈,终因身体太重落在水泥交融的土路上。持灯的是一个女人,红红的脸蛋透着兴奋,几根没有完全扎起来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灵动地闪着。女人后面跟着一位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男人,同样是二十多岁,男人的肩膀宽厚,步态沉稳,表情坚毅而严肃。他们是村里的医生,今夜也是迎接生命的接生人,所以他们不敢懈怠。
村子最东头,一星烛光昏黄摇曳,像是即将睡去的眼睛。灯光下的人们如临大敌,圆睁着眼睛焦灼地等待着。床上躺着一位妇人,一位将要分娩的幸福又痛苦的女人。床边烧着炉火,是专为床上的女人取暖用的。这样的千千万万中贫苦的家庭平时很少敢这样彻夜烧,太浪费钱。一家人老老少少围在女人身边,她一岁半的大女儿躺在小摇篮里睡着了。女人的丈夫呢,蹲在门框边,吸着卷起的烟卷,紧张地等待着堂弟的到来。院子里风声很大,南面的梧桐树呼呼作响,似要与这冬天鱼死网破。
“守文,你们总算来了。”门框边的男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来者也顾不上说话,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温热的“产房”,查看了孕妇的情况。羊水快要破了,生孩子刻不容缓,但医生还是凭借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克制着自己没有显出一丝慌乱,不然家属会更加担心。守文以商量的语气安排了屋里的大娘和堂兄妹们,然后和在场的男人们走了出来。男人在这个时候帮不上什么忙,或许会越帮越乱。守文的妻子以前在卫校学习过接生,也因此认识了守文,卫校的时光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此刻,她要再次为大嫂子接生,自然要竭尽平生所能,不敢有任何差池。
屋里开始传来分娩时惊心动魄的声音,像是与生命脱离时的悲凉之声。檐下外廊中,守文的堂哥像一位迷路的孩子,双眼空洞无神,默默地抽着烟卷,他的脚下扔满了烟头。守文没有抽烟,这是他求学时代养下的良好习惯,即使到他老年也没有改变。他知道抽烟伤身体,但从未用这样的大道理劝过任何一位抽烟者。在村里,抽烟不仅是男人的象征,更是抚慰身体缓解精神的降压剂。他们只是看着院子里零乱的大雪,彼此无言。
女医生打开一条门缝,她叫守文,有些惶恐不安。
“是双胞胎!”她有些为难。接生双胞胎对于她这位经验不足的医生来说有些困难,风险太大。守文有些犹豫了,本来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但这事出在了自己嫂子身上。他看向堂哥守财,守财也很为难,犹豫起来。门里走出来了守财的母亲,她表情坚毅,语气中充满着不容反驳的刚强,怒斥着儿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它难看不难看。都是自家人,救命要紧!”守财终于顺从了母亲,并给予堂弟许可的眼神。
“你大嫂子就交给你了。”守财说。
“大哥,你就在外面等着吧,我一定会把两个孩子安全交给你。”守文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风雪刮断了粮仓的房梁,轰隆一声把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堂屋里先后传来两个男孩子的啼哭之声。守财没有显露出欣喜之色,反而忧心忡忡。嘴里念叨着:“哎,又是两个苦命的孩子。”
人多就是力量,这是***的号召。在村子里,家丁越旺,势力就越大,尤其是在打架上特别容易看出来。为了能在村子里不受欺负,光宗耀祖,谁也不服输,于是再穷也不敢在生孩子上输给任何人。
花凤琴生孩子生怕了。虽说大女儿要的别人的,但这一次生两个孩子,即使没有死也扒层皮。奇怪的是,当枕边这对像两只猴子般瘦小的双胞胎对着她咯咯地笑时,她感觉身上因为坐月子而消失的力气又回来了。
回想着当时生产的情景,守文让她用力时,她已经精疲力尽,下体被什么东西沉沉的堵着,难受至极。最后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一丝力气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开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当她醒来时,外面的世界迎来了曙光,暖暖地洒在厚厚的积雪上面。她佩服起自己的婆婆来。婆婆四十五岁时,生下了她的第六个孩子,如今已经五十,身体还很硬朗,这应该是怎样一个不服输的女人啊!凤琴的头上包着蓝色毛巾,她的身边除了乡里乡邻以及亲戚送的红鸡蛋红糖等礼物外,只剩她和两个孩子了。守财在门外剥棉花,无暇顾及她。她了解丈夫,不敢打断他劳动,可是想要小解,但下身还是有些阵痛。她勉强用双肘撑起身体,下床穿上棉鞋,披上厚袄。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早起的男人扫出一条路,走起来还是很方便,但积雪融化成水容易产生泥泞,回来时还是差点滑倒。守财看到笨拙的妻子,忍不住说了几句,怪她躺床上半个月了,还不能帮忙干活。尽管如此,守财还是为妻子做饭,打上几个鸡蛋送到妻子面前喂她吃上几口。丈夫做的饭很合口,毕竟当兵时也在后勤干过一段时间。
尽管对于生孩子充满着不满与恐惧,还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又生下了一个男婴。七六年对于任何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不幸的一年,那一年中国的太阳落了。丈夫在那一年穿上了藏在柜子里的军衣,以此哀悼伟大的领袖***。那是他最后一次维护一个军人的尊严,此后就安安心心地作起农民来。
女人的青春是伟大的,她们把最珍贵的时光花在了人类最壮观的事业-孕育后代上面。作为一个母亲,她的下半辈子注定为孩子忙碌,献身于艰苦的生活,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