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壮丁

抓走秦敬尧的，是马鸿逵驻守在环县烟雾渠的一六五团。这个团过去因为有大雄山阻隔，很少过界在芦花湾一带活动。自从共军游击队撤出，叶旅长的大部队回师镇原城以后，他们就适时地填补了这里的空白，还把芦花湾当成了自己的防区，来来去去抓兵要粮要款。那天是一六五团撤离烟雾渠，搬师去平凉一带。在离开之前，他们是想找秦怀禄再敲上一笔。谁知竟然遇到傻大个放枪，导致傻大个当场被打死，谭掌柜也被打成重伤不治，抬到半路上就死了。

秦敬尧被他们用绳子捆了手，将他拴在那个头领的马后，一直带到孟塬。那头领下了马，把马缰绳递给一个胡子老兵说，大哈，这个人，交给你，给我好好调教，要是跑了，找你。胡子老兵说，不会的，我看这人老实，过上几天就顺了，你放心好了。说完就带秦敬尧去宿营的大窑，解了他手上的绳子说，可别跑，你跑得再快，也没枪子儿跑得快。人得认命，划不着为跑丢命。就安排他吃饭，找来一身黄皮军装让他穿上。晚上睡觉时依然捆了他的手脚，说你先委屈点，等你不想跑了，就给你松开。

秦敬尧也只好由着他们捆绑。他一直想跑，但是他怕那枪子儿。谭掌柜和傻大个的死，使他看清了这些当兵的是些啥样的人，他们弄死个人，像弄死个蚂蚁一样容易。他不想让他们随随便便地弄死。他还有家，有父母和妇人娃娃，还有莫家集的亲妈和哥哥。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家里咋办。所以他想等这些当兵的放松了对自己的看管，再想办法跑。

他不跑，可依然有人要跑。当天晚上，就有一个从无城子抓来的新兵跑了，可跑出没多远，就让人给抓回来。第二天早上，全连集合起来，观看连长惩治那个新兵。新兵年龄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完全是憨憨的一个娃娃。那个把秦敬尧一路用马拴来的头领是连长，姓靳。靳连长让人把那新兵拉到崖跟前站定，对那新兵说，你想跑，我不怪你，但惩罚得受。这里有三颗子弹，我把眼蒙了照你打，打不中，算你娃命大，留下来继续当兵，打中了，你也别怨我，这是你娃自找的。

那新兵一听，腿就开始不住地打抖。靳连长给枪里装了子弹，用黑布蒙了眼睛，就向那个新兵瞄准。新兵的腿就一直抖着。

第一枪，打到了离新兵三四尺的土崖上。新兵抖着腿哭了。

第二枪，离新兵的肩头就尺把远，新兵的裆就湿了，一直从裤腿湿下来，脚底下流出来一滩水。

第三枪，只看到新兵的头上冒了一股土雾，那新兵就顺着土崖跟前滑下来，栽倒在地。秦敬尧估计那新兵，十有八九是没命了。只见那靳连长撕下蒙在眼上的黑布，走到新兵跟前，像提一袋面粉一样，把新兵提起来，又撂下，说，真是个软蛋，没打中就成了这，打中了还不知成啥呢。

这新兵叫姚三娃，后来也交给胡子老兵调教。胡子老兵姓哈，大家都叫他大哈。大哈负责做饭养马，是个伙夫头儿。管着五六个伙夫马夫。他看秦敬尧力气大，就让他做饭煽火，行军背锅。与家里的农活比起来，这算不得多重的活，只是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生火，有些麻烦，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多太难的活。闲下来，几个人就胡乱谝起了干传。大哈一边抽着旱烟锅，一边叹息说，天天都是行军，也不知终究去哪，啥时才能到头。有个叫快嘴子的说，听说是要参加关中会战，和胡宗南联手抵挡西进的共军。有个叫赛诸葛的说，我看怕玄，如今半个中国都丢了，共军都过了长江，南京政府都没了，靠老胡和咱，怕玄。快嘴子说，胡宗南靠不住，连西安都守不住，还能靠关中会战挡住共军，不知咱马家老头子咋想的。赛诸葛说，这你就不懂了。不在关中挡住共军，咱马家军也没几天蹦头了。

每当他们闲谝的时候，秦敬尧就在一旁静静地听，一则他不懂，二则听他们说话，也能知道时局的变化。被抓来这么多天，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部队过了孟塬以后，每天行军，经过彭阳，平凉，就一直向南，进入陕西以后，天气惭热，部队每天走走停停，也不像过去那么赶得紧了。到后来，就干脆停下来不走了。

等了几天，前面的部队撤下来了，他们又跟着往回撤。原来前面的部队是马继援的骑兵，刚一接火，就听说共军的大部队来了，就急忙撤出了战场，留下胡宗南的几万人，让共军包了饺子。

退到平凉以后，部队整天无所事事。这时候就听说马步芳代理了西北军政长官，马鸿逵有可能成为甘肃省政府主席。部队一下子来了精神。要在平凉和共军干一场。几家的头头脑脑都汇聚静宁，商讨如何应对。部队也行动起来，组织民夫修筑工事。但是商讨结果出来以后，马鸿逵的部队就从平凉撤了出来，向北退去。到了六盘山东侧，部队才停下，埋锅造饭，就地宿营，修起了迎战的工事。

还是那个快嘴子消息灵通，这天晚上在一起闲谝时，他才说，你们知道为啥让撤出平凉的吗，听说原来让老头子当甘肃省政府主席的，可马步芳老奸巨滑，却想让自己的儿子马继援当，老头子就生气了。说，光让咱们啃难啃的骨头，他马继援却坐享其成，打输打赢都没咱的好，图啥。所以老头子发话，让退守宁夏。看来平凉也难保了。

果然，他们撤出的第二天，马继援也撤了，退回兰州去了。解放军很快占领了平凉，大部分向兰州方向追击而去，有一路转头向六盘山以北追来，很快和马鸿逵的部队接上了火。

在六盘山峡谷，部队凭借险要地势抵抗了两天，还是撑不住火，最后在大雨中慌忙撤退，一路向北，过固原也不停顿，经三营，七营，同心，最后一直到吴忠才停了下来。

部队停在吴忠后，基本上无事可做，每天吃喝赌博。后来各种消息满天飞，一会儿说，解放军占领了固原，就不再向北开了。一会儿说，兰州战事已毕，马继援的部队完了，宁夏怕是保不住了。等等。

秦敬尧每天烧火做饭一毕，就是听几个人闲谝。那伙夫头大哈总是抽着旱烟锅，笑咪咪地说，看来战事快结束了，他也能回灵武老家见上妇人娃娃了。赛诸葛说，我也回盐池，该找个妇人过日子了。快嘴子说，你们都有家，可惜我的家早没了，也不知该到哪里去呢。赛诸葛说，那就留到吴忠吧，我看那羊肉铺马老板的女子，对你有意思。快嘴子说，就是胖了点。赛诸葛说，胖咋了，一样生娃娃呢。这一说，快嘴子也有意思了，以后就每天往羊肉铺跑。那新兵姚三娃，近一段话也多了起来，对秦敬尧说，家里已经给他瞅上对象了，已经下了二程，说好年底结婚的，也不知道到时能不能回去。秦敬尧就笑他，说，你这么小点年纪，给你个媳妇，还不知道咋办呢。姚三娃说，你别小看人，我都十七了，女人那点事，我早都有过。秦敬尧说，怪不得你急着要跑，原来是想女人了。姚三娃说，你不想吗。这一说，秦敬尧就不吭声了。他也年轻，一转眼，离家好几个月，怎能不想他的小铃呢。但每天圈在兵营里，想也是个白想。

这天，快嘴子一进门就带来新的消息，说兰州失守后，解放军从兰州和固原分两路进兵宁夏。中卫马鸿宾的八十一军已经归降，马鸿逵跑到重庆去了，留下儿子马敦静也没了主意，看来怕只有降的一条路了。

紧接着，部队也开始乱了。一拨一拨的兵，自己走了。靳连长要带兵上街，去抢老百姓的东西。大哈在门口拦住他问，连长，那我们咋办。靳连长说，我知道咋办，你们愿意咋办就咋办。大哈就对伙夫班的几个弟兄说，看来，咱们也该散伙了。以后，你们谁到灵武，就到羊场子找我。快嘴子也说，我就留在吴忠了，也只好娶个胖妇人。要是到吴忠，就到前街找我。赛诸葛说，我就回盐池了，有谁路过盐池东门口，问一声，就到我那里去。秦敬尧正准备说，快嘴子说，你就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家。姚三娃说，我的家你们也知道，无城子乡下，怕是没人愿意去。赛诸葛说，那不一定，哪天闲了，去看看你娶的妇人长得咋样。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说走就走。几个人拿了各自的东西，趁乱各走各路。秦敬尧拿出没舍得扔的旧衣裳一换，和姚三娃一起离开了兵营。姚三娃的家离秦敬尧家不远，两人一起向南走了两天，过了环县城，秦敬尧说他还有点事，就各自分开，姚三娃回了无城子，他则拐到莫家集，去看多年未见面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