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牛鬼蛇神

在芦花湾里，万年的二大万世安，算得上是一个既能行又不行的人了。说他能行，是他能和鬼神打交道，发厥请神，攘灾去病，懂得易理，卦术精深。许多人所办不了的事，找他，说不准就能弄成。说他不行，是因为他弄得了鬼神的事，却把握不好自己的命。从整社运动开始，每次运动都少不了找他说点事。

万年上台没多久，他的麻烦又来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

他本以为，本家侄子造反当官，自己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可谁料想，万年根本不认他这个二大。见他就直呼其名。他本想和万年多说两句，叙叙叔侄之情，可那万年，说完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就怅了，知道自己这一次免不了还得挨批斗。

经过了一场饥馑，自己的老婆死了，二儿判了刑，二儿媳妇也走了，万世安就决计不弄这招惹是非的鬼神事儿。等年馑过了，二儿子万林改判出狱回来，儿子没妇人，娃娃没妈，他就想给万林再托说上一门亲。谁知万林还惦记着原先的妇人毛花，想去找回来。可当年饥荒乱世的，只知妇人去了陕西，可陕西大了，到哪里去找。他不得已，又取出了麻钱，想判定判定。这一判定，就判定出毛花在东南方向，地点成麒麟游走之象，人能寻见，但已经是人家的人了。他把这结果告诉万林，想让他知难而退，可万林还是铁心要找。他也不阻拦，任他去。万林带着儿子和干粮就上路了。有车坐车，没车步行。过了镇原到泾川，过了泾川翻灵台，一出灵台就进了陕西地界。一打问，这地界叫麟游。想起卦上的说辞，毛花所在的地点成麒麟游走之象，不就是个麟游嘛。于是就边走边打听，一天没黑，就打问到林子庄有个从镇原逃荒过来的年轻妇人，叫毛花，是毡匠陈满子半路收拾下的妇人。他就径直找到了林子庄陈满子的家，一进大门，就看见毛花带着一个娃娃在喂鸡，毛花一见他带着娃娃找来，惊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看着两个男人和两个娃娃，那毛花也没了主意，想跟他回来吧，那边的娃娃丢不下。想留在毡匠家里过吧，她又恋着痴情的万林和娃娃。到最后，只是个哭。那毡匠陈满子倒还开明，对毛花说，已经成这了，你就吃点苦，两头跑吧。

从此后，毛花就回来住一段，又走，去麟游一段时间，又回来。万世安开始觉得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儿，可他又能咋的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比这更两全的法儿了，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再不提给万林续亲的事了。

刚把二儿万林的事安顿下，大儿万树却出了事，而且出得邪乎。万树一向胆小怕事，很少与人有过节。那天他在庙滩地里劳动回来，突然不会说话了。他知道一定是遇着怪了，就百般穰解，却不见好。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就梦见他爷万永顺来找他，说，瓜孙子，你给你儿穰解啥呢，没用。当年我为了感谢石神显灵，才盖了那庙。可这么多年来，你们谁管过那庙。如今，那庙已经破烂不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雨水已经淋到石像的头上了。石神怪罪下来，才让你的儿子说不了话。你若想让你的儿子说话，就去把那庙修好。他赶紧给他爷说，我一定去修，一定去修。第二天，就带着儿子一家人去到庙里，上房顶修补了漏雨的地方，和泥把墙皮脱落的地方重新抹光，清扫了庙里的灰尘，擦洗了石像身上的泥污，并给石像烧了香，磕了头，第二天一早起来，大儿万树就能开口说话了。

从此后，万世安就开始经管起了那庙。定时去烧香敬拜，但凡村上和庄外来人，请他作法与神鬼打交道，他都去那庙里发厥请神，攘灾去病，凡经他攘治的灾病，大多也能见些效果。一时间，芦花湾的石神庙灵验，已经传得有些神乎其神。

但是，那石神也有过不去的坎儿。就在万年对万世安说了让他反省问题的第二天，一伙民兵和学生就来到那庙跟前，要拆那庙。万世安一听，就赶到庙跟前来拦挡。他看侄子万年正在那里指挥，就说，万年呵，这庙可是你太爷修起来的，千万拆不得呵。万年才不管这些，一挥手说，拆。众人就一拥上前，动手拆了起来。任万世安怎么喊叫阻拦，那帮人根本就不听他的。拦到最后，万年就火了，说，把这个牛鬼蛇神给我捆起来。几个民兵就上来用绳子捆住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帮人拆了庙房，民兵还想把那石像也砸烂，可用镢头怎么也砸不烂，一气之下，找来大锤，只一下，就把那石像砸成了两截儿，然后就抬起两截的石像，从沟里滚了下去。接着，就搬了剩下的两个泥胎塑像，以及抬像用的木轿子，押着万世安来到了大队部。

那天的大队部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众多的群众和学生。大家见搬了庙里的塑像和轿子来，就一拥而上，高声喊叫，让万世安这个牛鬼蛇神砸了它。在群众的呼喊声中，万世安就被推到塑像和轿子跟前来，那些民兵解了他身上的绳子，就让他去砸塑像和轿子。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只听周围又是一片呼喊声，砸，砸，万世安如果不去砸，就把他打倒地上爬。砸砸，不砸就打倒地上爬。万世安就木木地，抓起一个泥胎塑像的脖子，倒轮起来，砸向了那顶木轿，只听一声脆响，那轿子的顶上就被砸裂开来，塑像的半截身子也破碎了，第二下砸去，那顶轿子的顶上就完全开花了，万世安手中的塑像，也被砸得不像样子，只剩下了像头和像身里头的木头和谷草。万世安本以为那塑像如果有神灵保佑，就砸不碎它，谁想只两下，竟然露出人手所做的木头和谷草来，他心里说，你是神的话，就不该是这个样子，就一下把那像头也甩得粉碎。接着，抓起剩下的那尊塑像，咔哩咔嚓几下子，就把轿子和那尊塑像全砸碎了。转眼之间，院子里就已经七零八落，仅剩下了一堆破烂木头，谷草和干泥块。众人一下高兴地喊叫起来，砸得好，牛鬼蛇神完蛋了。打倒万世安，万世安再敢兴风作浪，就让他一样的下场。

在人们的口号声中，万年走到台前，作了即兴讲话，他说，今天我们砸碎了芦花湾里的牛鬼蛇神，就是要砸碎人们的思想枷锁。大家已经看到了，芦花湾的庙里并没有神灵，所以我们拆毁了它。那尊石像并没有什么法力，所以也被砸烂丢在了沟里。这些轿子和塑像，不过是些草木泥巴，所以就成了这样一堆垃圾。这场运动，就是要改天换地，破旧立新，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万年后来还讲了许多，但万世安没有听清。他的脑子里早已经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听师傅姚瞎子摇头晃脑说的一段话。

你要学算卦，

世道难挖抓。

路途多艰险，

不如不学它。

鬼神难伺候，

急来不顶啥。

命中逢乱世，

莫如闲在家。

煞星若上世，

鬼神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