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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陈虎挨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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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芦花湾挨斗最多的,还要数陈虎了。陈虎自己当然没有多少罪行,但他出身地主家庭,不批斗他又批斗谁。

批斗当然需要理由。这个理由好找,民国二十四年以前的事,那是他大和他大哥的罪责,他可以不负责任。但从他主事时候起,剥削六户佃农,五五收取地租的事,那是他最大的罪行。尽管从民国三十五年减租清算的时候起,每次运动他都要为这事受牵连,但这一次运动,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让他难受,让他难以过关。

这天,召开了全大队的社员大会,集中控诉和声讨他的罪行。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全大队的社员和学生都来参加大会,万年和几个造反派头头,就端坐在主席台上。

大会一开始,万年一声喝令,陈虎就被两个民兵押解着走进会场。刚一进入会场,口号声就铺天盖地地喊成了一片。陈虎一看今天这阵势,知道没有自己的好,就乖乖地站在台前,听候大家的批判和斗争。但是今天的大会却不那么简单。开始上场批判他的是,原佃户孙民权的儿子孙满仓。孙满仓一脸愤怒,指着陈虎说,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分子,民国二十六年,我们家刚来芦花湾,地无一垅,畜无一头,你就趁机剥削,我们辛苦一年,还要给你交一半的粮食。为了给你交租子,我大从那时起就累出了病,最后,最后,不到六十就没了命。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分子,你偿我大的命。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陈虎一听,就急了。说,天地良心,你说我剥削,我承认,可你大的死,与我有啥关系。孙满仓说咋没关系,如果不是当年累下的病,他咋能死呢。陈虎就说,你大他是六0年饿死的,咋能懒在我头上呢。我家六0 年饿死三口人,又找谁说去。万年见批判跑了题,就说,陈虎,不许你污蔑,不然,就砸烂你的狗头。说着就带头呼喊起口号,会场上顿时又一片沸腾。

接下来,杨蔫子的妇人姬巧云,就站出来揭发批判。姬巧云社教运动被撤了职,心里憋了老大的冤气。姜彪执政时期,她忍气吞声,老实了几年。文革一开始,万年造反掌权,她突然来了精神,实指望老相好的儿子,能对自己有所照顾。所以,每有出头露面机会,总不忘着意表现一番。只见她走到主席台前,大声说,大家看到没有,就是这个地主分子陈虎,表面上老实,其实一肚子的坏水。民国三十四年,我家杨蔫子的大,使唤了他家的牲口耕地,一头骡子受症死了,他说骡子死了你得赔,赔钱你赔不起,赔粮你不够,就让你刚生娃的儿媳妇,给我孙子喂一年的奶。那时我的奶水就不多,我家拴子一个人吃都不够,还要给他喂孙子,他是没安好心呀。这时人群里有人讪笑道,他怎么你了。姬巧云说,怎么倒没怎么,可他那双眼睛贼溜溜地,老往我的胸脯上看。陈虎听了这话,就又羞又忿,说,蔫子家里的,其他话咋说都行,可你说这话,就是故意脏我呵,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你还这样作贱我呀。姬巧云说,可你当年四十多点,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谁晓得你是狼是虎呵。人群里立即暴发出一阵大笑。这时又有人高呼口号,打倒老流氓陈虎。人群里只有少数人跟着回应。一些妇女对姬巧云的揭发,显得很不屑,露出一股轻蔑之色,有的人甚至往地上吐开了口水。在那些骚动不安的男人堆里,只有陈来文陈永康和陈永和几个人,始终低着头,大气都不出一声。

这时,只见芦花湾小学的校长马得利站出来,掏出了早已写好的批判揭发材料,大声念起来。马得利是万年的舅,在芦花湾已经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了,还兼过一段时间村上的干部。只听他念的内容,大多都是陈虎过去如何剥削佃农的事,没有啥新意,倒是最后的一段话,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说,解放以来,他就一直观察着陈虎的动静。陈虎为啥从土改搬出大院开始,就一直住在老庄旁边的旧窑里不走,他是惦记着他的祖业呵。有一回,陈虎借故进入小学里面,在几个窑里转来转去,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他在看啥,他是留心着他的庄基呵。这说明这个老地主至今还不死心,还妄图着变天呢。还想有朝一日重回大院,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荐罪呵,我们坚决不答应。念完稿子,马得利就带头呼起口号,打倒地主分子陈虎,决不让地主分子的阴谋得逞。

马得利的揭发批判一结束,台下群众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马上围上前来,开始了对陈虎的斗争。有的手指着他质问,你是不是还想变天,是不是,说。有的推他一把,说,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啥年代,你还做复辟的梦,真是痴心妄想。在这七嘴八舌的批判斗争声中,陈虎已经没有了回答之力,只有闭了眼睛任人批判斗争。大家见他不说话,就不断地用手推他,这个推过来,那个搡过去,他就像一个装满粮食被吊起来的口袋,在人圈子里被摇来荡去。这时,只见万年的兄弟万宏,悄悄走到陈虎的身后,瞅准了,就一脚向他的腿弯处踢过去,陈虎站立不稳,就一个爬扑栽倒在地,头上的栽绒绵帽,也滚落在地上。陈虎满身是土,挣扎着爬起来,拾起地上的绵帽,重新歪戴在头上,继续接受批斗。

不远处的人堆外头,聚集了小学的一帮娃娃,他们大概没有见过这阵势,一个个既稀奇,又害怕。其中有个六七岁的娃娃,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后躲着。这是秦敬尧的孙子秦亮。不一阵子,秦明杰就走过来,拉着他离开了。

对陈虎的批判斗争,一直持续到天黑才结束。众人散了以后,陈虎才一个人慢慢回到了家里。侄子陈来文来了,孙子陈永康也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陈永康扶他坐下,说爷,咱不能再这样受他们的气了,这万年欺人太甚了。陈来文说,三大,这么下去,你咋受得了,不如叫我去,让他们批判斗争我好了。陈虎缓了口气说,人家批斗的是我,你掺和啥,不疼的手别往门缝里塞。陈永康气狠狠地说,他们再这样弄,我就和他们一拼算了。陈虎说,这是啥话。你都是几个娃娃的人了,说话咋是这。歇了一会儿,陈虎才说,这点批斗,我还受得了。只要再不找新的事,他们把我也怎么不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沉住气,别没事找事。我最怕的,是他们把老庄沟那二十几个人的事,往咱们家里拉,拉上这,咱们家就完了。陈来文说,那是国民党军队干的,与咱们家有啥关系。陈虎说,别忘了,那是谁领着干的。这一说,几个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陈虎见他们不吭声,就说,来文,好好伺候着你大妈和你妈,千万别让他们抓住啥把柄。陈来文就点点头。陈永康忽然记起了啥,说,那马得利说的,可是真的,总不会是那大院里还藏着啥东西吧。陈虎说,能藏啥东西,有东西早都弄完了。我是记起那年带陈来武他们逃走的暗道,心想别让他们发现,就去看一看,谁知倒让马得利给记在心里了。陈永康笑笑说,你看着,那马得利的一句话,就会让万年折腾一阵子的。陈虎说,你咋知道。陈永康说,我已经看出来了。

陈永康这话说得没错。当天晚上,万年就让民兵在大队部和学校门前,站了双岗,组织民兵拿着镢头和铁锨,从前院到后院,从房子到窑洞,一点一点地敲打挖掘,一连搜腾了好些天,啥东西也没有找到,也就只好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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