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养料

小涝池林场，紧挨着陕北，四周全是看不到边的梢林。这里人烟稀少，平时很难看到外人来这里。不多的一些职工除了巡山护林，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耕作。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秦明杰来了不长时间，就和这里的职工都混熟了。干完自己的活儿，偶尔也去帮他们搭个炕基，泥个炉灶，修个厕所啥的，职工们大都重情，留他吃饭，让他喝酒，他喝不了多少，喝多脸就红。就说，我得回去，还要给马添草呢。回来收拾停当，就钻进自己的箍窑里，想想无事可干，就顺手翻开了那套毛选。

毛选有四卷，他打开第一卷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看年代，早了，是1925年写的，本想翻过去，可一看开头，觉得有点意思，就读了起来，那开头是这样写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秦明杰一下就来了兴趣，觉得应该好好读读它。他冒然参与到夺权斗争当中，结果权没夺到，反害得自己逃亡他乡。弄成这样一个结局，是不是自己连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都没搞清楚呢，是该好好读读，好好反思反思了。他于是就慢慢读了下去。这文章写得深入浅出，分析得细致透彻，把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团结谁，反对谁，一看就一目了然。回想起自己在芦花湾参与的夺权斗争，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地分析过敌友，草率行动，哪有不失败的道理。

接着看第二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是1927年写的。文章列举了农民运动的现状和14件大事，回答了农民运动到底是好还是糟的问题。秦明杰看了，觉得自己参与的夺权斗争，之所以失败，就是没有把芦花湾的农民团结起来，组织起来，仅仅靠几个人感情用事，单枪匹马去干，没有给农民任何好处，这样的夺权斗争，注定是短命的。

再看第三篇，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写于1928年的井冈山时期。秦明杰看了标题，心里就说，这我倒要好好看看，到底为啥能够存在。就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有些地方还用笔勾勾划划，写上了自己的感言。他从文章中，总结了红色政权之所以能够存在的五条原因。一个是，中国是个发展极不平衡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大国，敌方营垒内部不团结不统一，使许多农村小块根据地，能够在敌方政权的包围下，产生坚持和扩大。二一个是，经过大革命影响和锻炼的工农兵士，为建立红色军队和政权，奠定了基础。三一个是，国内买办豪绅和国际资产阶级的分裂和战争，为小块红色区域的存在和发展，提供了客观依据。四一个是，相当数量的红军，是红色政权存在的有利条件。五一个是，共产党组织的坚强领导和正确决策，是红色政权长期存在的关键条件。文章得出的结论是，敌人统治薄弱的农村，是积聚力量的所在，实行工农武装割据，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才是根本出路。秦明杰看完这篇文章后，沉默了很久。反思自己参与的夺权斗争，之所以半途而废，失败得一塌糊涂，不仅没有夺到权，险些被敌手所害，这其中也可以总结出五条教训来。一是外因不具备，条件不成熟。仓促上阵，冒然行动。二是缺乏群众基础，没有得到百姓的广泛支持和响应。三是没有牢牢掌握民兵，缺乏应有的行动骨干。四是缺乏严密的组织和指挥，使整个行动从一开始，就没有协调和统一起来。五是轻信和盲从，是导致行动失败和个人受苦的主要原因。这也是最致命的。

想到这些以后，秦明杰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如果自己当时能悟透这一切，懂得其中的道理，明白里面的利害，就能有效地预防和避免不测，从而走得更稳当一些，起码不止于跌跤吧。这一跤跌得，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幼稚，晓得了跌跤的疼痛，拣到了头脑的清醒。看来毛选是个宝呀，读它，就能使人变得更聪明，考虑更周密，办事更稳妥。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秦明杰每天除了照管好马匹之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读毛选上。他觉得这里面有着无穷的智慧和营养，他几乎是在如饥似渴地读。读的时候，他都把自己摆进去，与自己的失败联系起来分析思考。慢慢地，他觉得自己长进了，成熟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感情用事了，也不会轻易犯草率和莽撞的毛病了，遇事能用脑子来思考和分析。特别是他在读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实践论，矛盾论，论持久战等文章时，觉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开阔起来了，看问题再也不是从自己那个狭小的角度出发，而是能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点了。他能从文章当中进去，也能从文章当中出来了。既能联系自己的实际，也能站在更高的位置上，看待事物，认识问题。回头再看自己开始读书的动机，就觉得很功利，只局限在自己的小恩怨，小失败当中出不来。因此，他反复地读这几篇文章，越读越觉得心里亮堂了。他知道自己正像毛选当中所说的，犯了小资产阶级的幼稚病和狂热病。不学哲学，不懂得辩证法，遇事不分析不研究，只凭着感情和本能去做，这怎么能不跌跤呢。再看看作者本人，人家冷静，理性，深刻，站得高，看得远，分析得透，会调查，善研究，能总结，遇事注意洞察全局，抓住先机，果断行动。从一至四卷160多篇文章中可以看出，几十年的斗争经历，他一路走，一路思想，一路斗争。不悲观，不游移，不后退，不放弃，目光坚定，步履沉着，思想深邃，在思想当中明确了方向，在斗争当中赢得了江山。他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战略家。难怪蒋介石和他的几百万军队，在他面前会输得一败涂地。看来，思想，只有思想，才是一个人能够走远的根本途径。这是秦明杰读了毛选以后，写在读书笔记上最重要的一句话。他一边读书，一边把自己的读书心得记下来。时间一长，也记下了厚厚的一大本。

有一回，总场一个头头，带了几个人到小涝池来，到马场来转了一圈，后来，就走进了秦明杰住的箍窑，看到炕头上放的毛选，就拿起来，翻了翻，见里面有许多勾勾划划的地方，就扭头看看秦明杰，没有说话。接着，又拿起了一旁的学习笔记，见里面密密麻麻地记了一本子，就认真地看起来。陪同他的小涝池林场场长一见，就吓坏了，生怕找出点麻烦，就赶忙摧促说，阎主任，咱走吧，这地方，没啥看的，场里的饭已经准备好了。那姓阎的主任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说，不急，我看看，看看。这时，那场长的脸就白了，一个劲地朝秦明杰递眼色，想让他收回自己的笔记本。可秦明杰却没事似的，站着没动。后来，那位阎主任总算看完了，这才说，不错，这小伙子，还有点思想。就和几个人出门走了。

场长后来见了秦明杰，就说，你小子，以后可别再写那东西了，白纸黑字，招惹下祸非咋办。出了事，别说你舅，这场里也没人保得了你。秦明杰说，场长你放心，我写的那些，只会给场里添彩，哪能惹得了祸呀。果然，没多久，总场的通报里，就表扬了小涝池林场，说林场的职工们，学习领袖著作的热情可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