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到镇原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秦明杰开始筹划回家的事情。出来难，回去更难。舅舅乔小同的意思，是想让他留在这里，免得回去再受他们的罪。说把家接出来，就在这里做个林场职工，挺好的。对在这里安家，他不是没想过。这里人好，关系单纯，活儿也不累。但那毕竟是背井离乡，就这样悄没声息地离开芦花湾，他心里也有许多的不甘。再说，他出来可以，妇人不见得愿意出来，妇人娃娃出来了，留下大和妈又咋办。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他决定还是回去。回去以后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呀。经过这一年的历练，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来面对和处理即将临到的一切。哪怕等待他的，是刀山火海，他也决定走一遭。他现在已经成熟了，不怕了，也懂得该怎样面对遇到的人和事了。

给场长打了招呼，让场里给开了个证明材料，他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啥带的。铺盖和用具大都是舅舅家拿的，都还给了舅舅。他唯一想带走的，就是那套毛选四卷，四卷已经让他翻烂了，好多地方都勾画得不像样子，他给刘胡子说，想把这几本书带走，刘胡子说，嗨，你想带就带上吧，丢下也没人看。

离开小涝池的时候，还是坐刘胡子的马车。刘胡子说，回吧，小伙子，外头千般好，比不上家里的热炕头。一家人热热和和的，总比一个人守着马场强呀。回去了，就再别和他们对着干了，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呀。马车晃晃荡荡地来到东华池镇上，找了一个总场去西峰的便车搭上，只半天功夫就到了西峰北关十字。看看天已经黑了，秦明杰找了家旅社，胡乱吃了点，就早早躺下，整理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对于回家，他已经想了无数遍，但是一旦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他还是越来越有一种莫名的怯火。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他也不在乎晚到一天半天。问题的关键是，他必须把回去以后怎么办想清楚，把应对的各种措施想稳妥。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怕万年他们报复了，报复是迟早的，是免不了的。他能做的，倒是需要为自己准备一套防御的盔甲。场里的证明已经开了，可那只能表明他这一年来，都是在林场从事生产劳动，没有搞啥不法活动。但他擅自离开芦花湾，离开教书的学校，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他必须为自己的轻率和莽撞负责。现在，他特别需要一个能够庇护自己，为自己说话的人，可是找谁呢，丫河口公社里，过去有一个分管教育的副书记，他认识，可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县上的领导他一个也不认识，就是认识也不顶用。看来找领导是没门了。那么还有谁，能为自己说话呢。秦明杰在脑子里努力搜寻着，自己曾经交往和认识的人，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

这个人叫亢峰，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记得当时他和亢峰林永清三个关系最好，亢峰善写，林永清善辩，他则介于二者之间。一有空闲，几个人就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论地，评说时事，指点江山。当年的他们，少年气盛，壮志凌云，他们约定，将来要成就一番事业，一人做官，互不相忘。后来，亢峰凭借他舅的关系，加上写得一手好文章，进了县委报道组。林永清则被招录到区上的财政所。但林永清命运不济，上班不久乱发感慨，被发送回家劳动。只有他一人回村做了小学教师。

亢峰在县委报道组，干了几年时间，就到宣传部当了干事。他的文章，三天两头在广播里出现，被同学们视为明星。秦明杰开始还和他经常写信，后来亢峰回信少了，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学教师，人家可能不愿和他交往，就不再写信联系了。如今，自己沦落成为一个逃难人，也就顾不了太多，决定去镇原县城找一趟亢峰，得不到多少关照，至少也能听听他的一些意见吧。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搭了去镇原的班车，摇摇晃晃向镇原赶去。

到了县委大门，正准备进去，却被大门旁的人拦住，说你找谁，他说找亢峰，那人说，亢峰不在这里，要找，到广播站去找。他便问了广播站的方向，就沿着街道向西边走去。

广播站的门倒不太难进，守门的听说他找亢峰，就朝院子里喊道，亢峰，有人找。就从一旁的门里出来一个戴着眼镜，长得胖乎乎的人，问说谁找我。秦明杰几乎认不出这是亢峰了。好在对方一见他，就露出了一口白牙，说，哎呀，这不是骆驼嘛。骆驼是亢峰给他起的外号，十多年过去，这家伙还这么叫他。他也迎上去，叫了一声眼镜儿，两个人就搂在了一起。亢峰见了他，很是高兴，说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来找我，是不是妇人娃娃热炕头，早忘了咱们同学情分。秦明杰说，哪会呀，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亢峰见已到下班时间，就说，走，咱先回家，也让你见识见识家里那口子的手艺。说完就拉着秦明杰一起回了家。亢峰的家在一个小巷子里，从巷子里进去，是一排一排的平房，秦明杰跟着亢峰七拐八拐，就在一个门前停住，还没进门，亢峰就喊道，老婆，来客人啦。只见门帘一挑，出来一个围着护裙的妇人。亢峰就介绍说，我同学，骆驼，你知道的。那妇人也笑吟吟地说，快请进。进了房子，有一个六七岁的碎女娃在玩耍。亢峰就说，囡囡，叫叔叔。然后就让亢峰坐下，和妇人一起张罗饭菜。不大一阵就拾掇好了。饭菜不多，但很精致，也很可口。亢峰拿出了一瓶酒来，说，咱今儿，好好喝点，我下午也不上班了。于是两个人就边吃边喝边说话。亢峰的妇人吃完饭，拾掇好家什，说下午还要上班，就带着囡囡走了。两人就继续喝起来。亢峰问起秦明杰学校的事，秦明杰叹口气说，他已经离开学校一年多了。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和陈永康几个，得罪万年，一个人逃往东华池的事。亢峰听了，就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当年陈永康和万年打架，让学校双双开除。这两个人，那是死对头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呵。秦明杰就说，谁说不是呵，当时我也是糊里糊涂地，卷进了是非里面，结果弄得现在有家都不能回了。亢峰停了一会儿，说，明杰，这一次，他没再叫他骆驼，而是换了一付严肃的口吻说，你参合是非，能给你啥好处。你一个小学教员，参与是非本来就错了，又擅自逃离学校一年多时间，就更是错上加错，你这是自毁前程呀。秦明杰也知道自己错了，可此时又能咋样呢。亢峰见他不说话，就问他说，你现在准备咋办。秦明杰说，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回去一条路了，所以，我才到你这里，讨个主意。亢峰说，此时回去，也好。想必那万年也不会把你咋的。只是，要再干教员，怕就难了。秦明杰苦笑一下说，教员我就再不想了，只要回去别让人整得太惨，就算烧高香了。亢峰说，现在毕竟不像以前了，得讲点规矩。我和丫河口副主任钱茂林熟，让他关照一下，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我人微言轻，顶不了大用，不像过去在宣传部那阵子，给下面说句话还有人理。自从人事更叠，我也受到牵连，就让我在广播站里干。秦明杰说，亢峰，你得想法子回县委去，咱一帮老同学里面，就指望你了。亢峰摇摇头说，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没门路，怎么进去。秦明杰说，既然进不了县委，下乡也是一条出路呀。可以走农村到城市，最后落脚城市的道路呀。这一说，亢峰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随之又暗了下去，说这条路，不轻易走吧。要走，也得时机成熟。说到这里，他忽然不认识似的，盯着秦明杰说，骆驼，我看你现在已经不像个小学教师，倒有点得道成仙的样子了，是哪位高人点化的你。秦明杰就笑了笑，从挎包里掏出那套快翻烂了的毛选说，要说高人，就是它。亢峰接过那套书翻了翻，看到书里面，到处都是秦明杰的勾画和批注，就不住地点头，说，你这家伙，还真能下功夫。我这个做宣传工作的人，也没这么读过呀。说着抱起双拳说，在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了。秦明杰就说，也是这一年多闲来无事，没书可读，就读读吧。亢峰说，难怪你这家伙有如此高见，这么用功地读毛选，不长进都由不得你呀。骆驼，你暂时不要走，咱们在一起好好谈谈，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