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平田运动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年秋天兴起的平田运动。平田是县上和公社要求的，而且下达了任务指标。生产队开会的时候，万年亲自坐阵安排。定下的地点是先从老坟湾开始。老坟湾紧靠大路，地势相对平坦，平整起来也比较容易，重要的是，在这里平田，能给上级领导和路人，展现出学大寨的效果来。问题是那湾里，却埋着芦花湾好几家人的老坟。

芦花湾老早就传说过，老道赶来龙脉的事。既然湾里有龙脉，而且这湾里三面环山，脚蹬面山，风水上好，芦花湾前几辈故去的人，大都愿意埋在那里，以期荫庇后辈子孙。秦敬尧的爷爷奶奶和先人糖老汉，万世安的爷爷奶奶，大和兄弟，陈虎的大，妈和大哥，都在那里埋着。要平田，坟咋办。万年说，愿迁的迁，不愿迁的平。话一说，大家一时都不接受。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就是万年的二大万世安。他说那咋行，平坟那是损阴德的事，哪里不能平田，非要在老坟湾平田，我不同意。秦敬尧也跟着说，就是，芦花湾那么多的地，为啥要在老坟湾平。我们不同意。会场上一片应和之声。万年一看大家反对，就说，在老坟湾平田，是大队研究决定，报公社审批了的，地点变不了。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忍了半天的秦明杰，这时就开了口。他说，那平田是从上往下平，还是从下往上平，万年说当然是从下往上，一级一级平呀。秦明杰说，可是我们还是觉得，从上往下平更好。陈永康也不失时机地说，是呵，还是从上往下平的好。万年盯着秦明杰和陈永康，看了半天，说，你们不就是想，让从我家的坟平起吗。行，那就从上往下平。接着，他大声宣布，从明儿开始，队里男女老少，一律带上工具，到老坟湾上头间开始平地。

生产队的会议结束后，许多人还是觉得这么匆忙平地，是愧对先人的事。但万年已经宣布，从他大万世祥坟所在的上头间平起，大家也不好再说啥了。第二天早上，人们扛着铁锨，镢头，挑着笼担，推着架子车，车里装着木板，帮椽，绞绳，杵子等，一齐来到老坟湾上头间，看万年怎么从他大的坟上平起呢。

人聚齐了，万年说，在老坟湾平地，大家都不同意。今儿，我就带个头，从我大的坟平起。说完，就抡起镢头，挖向了他大的坟头。他大万世祥的坟，埋下还不到十年，坟堆上长了一些蒿子和冰草，坟上的土还算酥软。万年挖了几下，就丢下镢头，拿起铁锨，用脚开始踏着锨背翻土。没翻几下，铁锨头就碰到了一块石头，发出铁与石相撞的怪响。万年调整了一个角度，把那块石头撬了出来。大家一看，是一块青圆石。万年弯腰擦了擦石头上的泥土，就看见上面有用心红画的符咒。他拿起那块石头看了看，就把石头高高举起来。说，大家都看到了，有人给我大的坟上下镇，这说明啥，说明坏人使坏，无处不在。说明下镇镇不住我万年。有种的，你明着来，别干这号缺德事。说完就把那块石头狠狠抛到一边。他瞅了瞅不远处的秦明杰，冷笑了一声，对还站着不动的众人说，还站着干啥，开始干活。

万年带头平了他大的坟，让一些还抱着幻想，希望能免除平坟的人，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大家见万年如此铁心，知道拖不过去，也就各自寻思自家的坟该咋办了。秦明杰和他大商量，想把坟迁了，秦敬尧说，往哪里迁，又咋迁。迁坟要用阴阳，要用人。咱们家三处坟，不是说迁就能迁得了的。秦明杰说，那总不能眼看着，把先人的坟平了吧。秦敬尧说，要平就平吧，他万年家的坟平得，咱们家的坟有啥平不得的。要迁坟也只能等以后，事情消停了再说，得挑个日子，选个地方，用个靠谱的阴阳。迁坟，可不是个小事呀。秦明杰见他大这样说，也就再不吭声了。

但是，秦明杰还是心有不甘。他想不通这个万年，怎么是这样一个不通人性的家伙。为了讨好上级，搞面子工程，竟然丧尽天良，冒着众人的反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原想用万世祥的坟将他一军，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应承下来，亲手平了他大的坟。看来这万年不是个平庸的种，和他打交道，还得谨慎再谨慎。自己已经在他跟前，栽过一次跟头了，再不能轻易马失前蹄了。昨天会上他看自己的眼神，今天平坟时冲着自己的冷笑，说明他已经在记恨自己了，这真是旧恨未消，新仇又起呀。不过，秦明杰又想，自己一个平头百姓，你万年还能咋的。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过去懵头懵脑的小学教员了，现在我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也知道怎样与自己的敌人作斗争了。你万年想弄我，也得惦量惦量，能不能赢得了呢。

不久，就平到秦明杰家坟地的梨树间了。这条间地势平缓，坡度不大。秦明杰家三座坟两处坟堰，一处埋着他的太爷太太，一处埋着先人糖老汉。坟恰好在地的中间，从坟头削过去，取齐上面，正好填平下面。开始平坟的时候，秦明杰始终守在坟跟前，唯恐取土太深，影响底下的墓窑。墓窑底部离地面一般为七尺，窑高三尺，剩下的土层也就四尺左右，平时有坟堰保护，不觉得怎样，但平了坟堆和坟堰，土层不多了，就对墓窑有一定影响，弄不好会有被压塌的危险。所以，取了坟堆直往里平的时候，秦明杰叮嘱几个取土人，尽可能别铲得太深。

梨树间的土地，平完验收的时候，万年来了。万年看了看平整的效果，指着平过的坟地，说，这两处地方不行，再往下平，至少还得平下去一尺。众人看看万年，又看看秦明杰，不知该咋办。秦明杰对万年说，我看基本上平了，行了吧。他说这话，既有不想再平的意思，也有给万年下话的意思。可万年却不买他的账。万年说，原来是有人在这里作怪呀。我今儿倒要看看，谁敢拦挡。平。这一声平，让秦明杰的脑子，顿时就轰的一声炸了，他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怎么办，你手里有一把铁锨。一把铁锨就足够了。一把铁锨足可以破碎一个人的脑袋。万年的脑袋是铁的吗，不是。是钢的吗，不是。是铜的吗，也不是。那他的脑袋就应该能在铁锨下开花。他的脑袋里面装了些啥，是脑髓还是冷血。他凭啥这么大声嚷嚷。凭啥喝叫一声，平。谁给他的权力，他的权力是哪里来的，是造反从姜彪的手里夺的。姜彪哪，死了，让他给活活地整死了。姜宝斌哪，也让他打断了一条腿，整天拉着瘸腿还跟着上工。这把铁锨抡起来够斤两了，一下子抡下去，他的脑袋定能破成两瓣儿，两瓣儿的脑袋，一定能看清那里面是脑浆还是冷血。可是，我的铁锨怎么这样沉重，为啥抡不起来。原来是有人压着。这个人是谁，陈永康。陈永康你为啥要这样，为啥不松开手，让我破了这个盛气十足的脑袋。

就在秦明杰要做出傻事的当口，他突然看到他大秦敬尧，独自拿了铁锨，推了架子车，走到那高起的地方，一个人一锨一锨地平整起来。后来，又有几个人过去帮忙。不一会儿，那高起的地方就平下去了。

万年瞅了一眼手执着铁锨，一脸忿怒的秦明杰，再没说话，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