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陈永康拉庄

秦明杰给陈永康算的，是他目前面临的势运。卦为小畜，卦辞说，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陈永康让他解释一下这卦的用意。秦明杰说，这卦字面上看亨通顺利，说天空有一大片厚厚的云彩，是从我的西郊方向飘过来的，但下不了雨。实质上这卦有风行天上，腾云吐雾，变化莫测之势，吉凶祸福全凭自己把握呀。陈永康说，那我该咋办为好。秦明杰思忖了一会儿说，对于这样的卦象，我看还是藏刚于内，蓄德养志为好。你目前的积蓄还不到位，德行还要好好修炼，表面看现在凡事顺当，但实际上却有诸多阻碍，呈现焦躁难平状态。想办的事情好像能办成，但还是难以成功。如果考虑不周，举止欠妥，还会招致祸非。若能静下心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则可顺利解决。陈永康说，那要等到啥时形势才会好转，秦明杰掐指算算，说，六七年时间吧。陈永康还想说啥，但张了张嘴，最终却啥也没有说出来。

陈永康有他自己的考虑。这些年来，陈永康一直是在忍辱负重中走过来的。他家是地主出身，麻烦一直没有停止过。尽管近几年，相对松了一些，但只要人家愿意，还是会时时跟他们家过不去的。前些年，他伙同秦明杰和姜宝斌几个，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在掌握着硬把子的万年跟前，他们的举动，就像拿着鸡蛋去碰石头，不仅没有成事，还害得姜家父子一死一伤，秦明杰远走他乡。对于这件事情，他心里一直万般愧疚，好长时间都活在痛苦的煎熬中。他觉得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害了几家的人。每当看到姜宝斌瘸着腿，从自己面前走过，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尽管姜宝斌从没埋怨过他半句，但他总觉得，自己欠着姜家父子难以偿还的债。秦明杰从外面逃难回来，干了多年的教师也丢了，回生产队里劳动，尽管天天见面，但他看得出来，秦明杰对他充满了怨恨。他多次想和他说话，给他解释，但秦明杰不给他机会，他心里确实痛苦极了。后来秦明杰终于肯和他说话了，他一时激动得不能自抑。自己尽管没有在那次事件中吃亏，但他清楚地感觉到，万年知道他是那次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万年在随后召开的群众大会上，拍着桌子说，这次敌人的反扑，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你隐藏得再深，我也知道你是谁，扒了皮我也认得你。今天我不动你，是我觉得你可怜，我不相信你的良心能安。万年说这话的时候，手一直指着他坐的地方，点个不停。万年说得没错，自那次事件以后，他的良心就一直没有安过。他对万年太熟悉了，万年只所以没有动他，除了没有抓住他的把柄，还有一点，是万年对他，有着深深地惧意。当年万年在学校里，欺负自己的妹妹，他就给了万年一顿终身难忘的教训。尽管那次，学校同时开除了两个人的学籍，但从那以后，万年见了他，就再没敢正眼看过他。他知道万年迟早会找茬报复自己，他也做好了受报复的准备，可万年却像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再没有找过他的麻烦。

他不找麻烦，就不等于没有麻烦。事实上，他家里的麻烦就一直没有断过。后来的每一次群众大会，都免不了叫他爷陈虎去站在台前，不管有没有批斗的内容，都要陪站。他爷都七十岁的人了，每一次回来，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他爷心劲强，要不早就忍不下去了。他们家从大院里搬出来后，就一直住在大院旁边的几只旧窑里，与大队部和学校，紧挨在一起，平时一些人总是觉得，地主好欺负，有事没事就找上门来教训他们。住在这里，让陈永康觉得又窝囊又受辱，几次给他爷说，想另找个地方拉庄去住。可他爷总是叹气说，咱眼下这光景，还拉啥庄呢，只要不挨批斗，就比啥都好了。所以就再没动。这两年，那几只旧窑，已经烂得不能再住了，他就开始琢磨拉庄的事。可要拉庄，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老早就看上里湾一块地方，避背，向阳，风水好，可他看上的地方，队里却不见得能给他。他找二杆子队长，说了自家的庄烂得不行了，想拉个庄。二杆子队长上他家看了，说你想往哪里拉。他说瞅下里湾的大间里，是个庄形。二杆子队长一听他说里湾，就有些为难，说，里湾那地，怕难批呢。是这，你写个申请，这事得大队里同意呢。申请写上去好长时间，却一直不见动静，陈永康就有些着急，又去找二杆子队长，二杆子队长说，你的申请，我早就递给大队了，大队的事都是万年做主，你还是找万年去说吧。一提起万年，陈永康心底里就忍不住的厌恶，可事遇到人家手底下，不想个办法去对付，事情就没法办成。思谋了好些日子，终于趁着万年在大队部的机会，陈永康就进去找他。万年见陈永康来了，就冷冷地问说，有啥事呢。陈永康就说，我想拉个庄呢，麻烦你给批一下。万年说，拉庄你先找生产队去说。陈永康知道他在绕弯子，也不着急，说申请早写了，队长说已经递到你跟前了。万年就故作吃惊地说，是吗，我忘了。就拉开抽屉去翻，翻了一会儿，就拿出了那份申请，说，噢，还真在这里。你这申请上说庄子破烂，这理由站不住脚呵，咱们大队比你庄子烂的多了。陈永康见他这样说，就说，庄子烂倒也不打紧，可让地主住在大队部和学校旁边，影响了办公和教学，你觉得好吗。万年听他说这话，就再不吭声了，继续看那申请，看了一会儿说，里湾那地是高产田，不能拉，你重选地方吧。说完就再不理陈永康了。陈永康见不让在里湾里拉，就另选了一处地方前掌，结果前掌也不让拉。批下来的地点，却变成了前梁梢头的一处荒山岗岗，那地方四面吃风，走路取水都不方便。陈永康得到消息，就来到前梁梢头，蹲在地畔上看了半天，咋看咋都觉得难以接受。晚上回去跟他爷商量咋办，陈虎说，前梁梢头，就不是个拉庄的地方。那里不仅聚不住风水，还有凶险之象，咱家里这些年，已经让人折腾得够劲了，折寿损命的事，还是不干为好吧。陈永康听他爷一说，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齐涌了上来，让他难受得睡不着觉。披衣起来，在门外的学校操场上，来来回回走了半夜，想想自己为拉庄，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就折腾了这么一个结果，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了结。想起秦明杰给自己算的那卦，就觉得冥冥之中，自己的命运，早已经让神灵设计好了。小畜，小畜，分明是让他蓄势待发，等待时机，不要轻举妄动。可是他没有听，硬要自己去改变现状。结果正如那卦上所说，看着西天有一片云彩过来，好像有雨的样子，可最终还是没有雨落下来。自己要拉庄，也正应了那卦上所言，折腾了半天，就弄了个干山梁头。算了，既然拉不了新庄，那就在旧庄里继续住着，是个柴棍子，也让它在万年的眼睛里别着，我难受，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