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夜谈

亢峰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几年副部长，竞争部长未果，就转头又一次下到丫河口公社当书记了。

丫河口此时也有了许多新的变化。公社机关从小山梁头，搬到了东面的川道，机关院子大了，房子盖得也很阔气。亢峰一来，一下子有点在这川道里做王的感觉了。几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这里正在修战备公路，公社和一些单位搞基建，到处挖得乱七八遭的。现在公路修好了，建设也搞得差不多了。老街上的信用社，粮店，商店等，都搬到了公路两侧，公社大门紧临公路，穿过公路就进了对面的老街口。公社两侧，被一些大大小小的单位簇拥着，真有一种王宫般的感觉，这着实让亢峰感到了一种不一样。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到来，注定会在这里产生一些不平静。要想在这个公社里站住脚，没有点儿硬功夫恐怕不行。前任书记还算是个有能耐的人，可刚建好这一院地方，就卷铺盖走人了。他之所以调走，问题还是出在班子里头。过去，亢峰在这里当副主任时，就已经看出班子里几个人，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才失去了呆下去的信心。这次回来，他的身份不一样了，成了党高官兼革委会主任，绝对的一把手，过去几个排名在他前面的副书记，副主任，都成了他的下级，这种位置颠倒，既让他有了一种得胜的喜悦，也让他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他知道这几个人的底细，也知道他们此时此刻的心境。所以上任以后，过多的话没说，简单整理了一下行李，就独自带了公社的那辆解放车，下各大队检查工作去了。

亢峰转了一大圈，来到芦花湾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他在大队部开了一天的会，晚上就来到后院学校，找秦明杰来谝传。这一次，他既不是来向秦明杰问卦，也不谈工作上的事，而是谝起了另外的话题。

他问秦明杰，当年，你和陈永康几个搞夺权，想没想过，如果夺权成功，怎么来领导这个大队。这一问，倒把秦明杰问住了，他说，那时哪想那么多，只想把万年赶下台，出一口恶气就罢了。再说，我和陈永康，都不具备当领导的资格，只想让姜宝斌或姜彪挑头来干，我们做个幕后英雄就行了。亢峰就摇头笑笑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既然要夺权，就需要对夺权以后的事，作一个规划。再说了，既然夺了权，又岂能拱手让人，这就是小知识分子革命的不彻底性。说完，就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一瓶酒，说，来，咱哥俩，今儿晚上喝上两口，一则，感谢你上次给我的指点，使我顺利调回了县上。二则，我这次当这个官，还没人给我祝贺过呢。秦明杰就找了两个茶杯来，两个人就一人一杯，开始干喝起来。秦明杰说，早听说你来公社当书记的事，本想来公社给你道贺，但一想你公社那衙门，就不敢造次了。亢峰说，公社那地方，你不去，也罢。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现在，要想把公社内部一滩子事捋顺，也是不容易的。我那几个副手，都不是省油的灯。秦明杰说，你现在是啥，一把手。一把手攥自己的手下，那还不是手捉轻拿的事。亢峰说，说是这么说，可对他们几个，是轻不得又重不得，好不得又坏不得，收不得又放不得，现在我对他们采取的策略，是先晾一晾，放一放，围而不歼，等我在下面转上一圈，他们也该着急了。秦明杰一听这话，就笑了，说，你现在的心机，也深了呀。亢峰说，当这个一把手，不深不行呀。忽然他像记起了啥似的，问道，你还看毛选吗。秦明杰说，看，但如今钻研周易，相比过去，就少多了。亢峰说，毛选必须得看。我回宣传部这几年，却是腾出时间，认真地读了毛选四卷，受益无穷呀。现在，五卷也出来了，得好好读读。说完，就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刚出的五卷，递给秦明杰说，这本送给你，有空一定得读读。秦明杰接过书，说那一定了。只是我一个小学教师，读毛选，别人还以为好像有啥想法似的。亢峰用手指点点他说，要有想法，没有想法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我告诉你，这一次，我到各个大队去转了转，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大队班子特别是支书，普遍没有思想。你们芦花湾的万年，就是个造反派出身，不读书，不看报，除了有一股莽劲，要啥没啥，靠他把芦花湾的事办好，难。秦明杰说，要说万年这人，也有好的方面，不贪不占，不嫖不赌，比他爸好多了。亢峰说，你别言不由衷，你心里恨不得让他死上十回。说完，两个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笑毕了，亢峰压低声音说，你想不想取代他，当这个大队支书。秦明杰继续笑着说，我倒是想呢，可我连党员都不是，你让当吗。这一说，亢峰就一时语塞，等了一会儿说，这也不难，你写个入党申请，入了党，过上一年预备期，不就可以了。听了这话，倒让秦明杰一时为难起来，他说，入党当支书的事，还是让我先想想再说吧。不过眼下有一件事，还得麻烦你这书记大人，给帮帮忙呢。亢峰说，有啥事你就说嘛。秦明杰说，我那儿子秦亮，高中就要毕业了。这娃回生产队劳动，恐怕受不了，你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在公社里给安排个事做。亢峰略一沉思说，这事我记下了，等回到公社我再想办法吧。说完就再一次叮咛说，写入党申请的事，你得抓紧点。

送走了亢峰，秦明杰就在学校的操场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对入党这件事，他一时没了主意。过去年少的时候，他和亢峰，林永清几个中学同学，有一腔的政治热情，冲天的理想抱负，可在遇到社会这个现实后，那些理想追求，都化成了泡影。林永清被打成了右派，自己一个小学教师，也在政治浪潮中，历尽了波折，只有亢峰好些，虽说当了公社书记，仕途道路也是曲曲折折，老大的不易。他觉得在当今的政治环境下，还是安分守己，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员，更适合自己。

但是，就这样一辈子默默无闻，成天和一群娃娃打交道，这又是他不愿意的。他始终心有不甘。看到万年这样的人，在台上吆五喝六，想批谁就批谁，想斗谁就斗谁，甚至逼得姜彪父子一死一伤。他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你万年凭啥就这样无法无天，凭啥就该坐在支书兼主任的位置上，让芦花湾的老百姓没好日子过。就凭你敢造反，就凭你手中有权，那么现在，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再不能让万年这样的人，横行霸道下去了。为了那些受尽磨难的人，为了芦花湾一村可怜的百姓，你万年，也该到交出权力的时候了。

这一刻，他忽然下定了写入党申请书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