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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皆虚,孤魂无依,他在人世间尝过的至悲与极乐,那些曾使他心驰神漾、或心如刀割的时刻,统统变得细若鸿毛,无足轻重。
他的四肢无力地垂在身侧,唯有指尖依旧紧紧攥着,这是他最后的顽抗,若是将这一丝力气卸去,他便会被幽荧的残魂彻底吞噬,从此万劫不复。
“你的忍耐究竟值不值得,你尽管看个清楚罢。”
无需多言,他已看到了千万年前的记忆。
他仿佛化身为戴罪的神明,唇边带着笑意,微微扬起头,对曾经的敌人说,我愿意。
三个简单的字眼化作撼摇天地的一道惊雷,劈开浓重的阴霾。
而后,他的血肉之躯便被一片漆黑的影子吞没。
第214章镇国重器(十)
他仰面倒下。
地面冰冷似铁,凉意藏在泥沼中,丝丝缕缕渗入体肤,剧烈的阵痛砥磨着他的喉咙,好似冰锥反复穿刺,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到头顶的一线天光,夹在两山之间,被翻滚的乌云遮得混沌不清,雨水从四面八方倾往神州,抹消了天与地的界限,而他脚下的羽山变成一座孤岛,永久游离在人世之外。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怆凉,即便雕刻出世间万物装入心田,也无法填补那一片孤独的空洞。
幽荧跨坐在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他眯起眼睛,迎上对方的视线。
眼前的身影又回到初遇时的模样,浑身无衣衫蔽体,不着寸缕,苍白的肌肤好似泛着幽光。天地灵气所凝聚成的胴体甚至没有男女之别,每一处都挑不出瑕疵,完美又纯粹,散发出无以伦比的威严。
长发自幽荧的肩头散落,末处的发梢融在晦暗的天光中,像是兀自长出了手脚似的,缠绕在他的周身,贴着他的皮肤不住试探,仿佛迫不及待想要侵入他的躯壳。
他被笼罩在雾气凝出的阴影中,视野里只剩下一张脸庞,距他仅有咫尺之遥。
“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少年人用清亮的声音道,“你与我起源迥异,本不能相容,我非得将的皮骨撕开,将你的血肉吞噬,才能够将魂魄嵌入你的躯壳。”
“这个我早就明白。”
“难道你不害怕吗?”
在问询他的时候,少年眼中浮起几分肃穆之意,与热烈的渴求极不相称,两种思绪仿佛两只野兽在互相厮咬,使原本清亮的喉咙里发出痛苦难耐的干嘶声。
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只要自己点点头,将恐惧表露半分,对方便会就此退开,不再伤害他分毫。
但他只是摇头,嘴角向上牵起,目光却低低垂下,在脸上凝出一抹苦涩的笑:“比起我经历过的事,这实在不算什么。”
少年人眼神一凛:“你经历过什么?”
他不禁怔住,他本不想提起旧事,但方才的话几乎不假思索地滑出唇舌。
许是咫尺外的目光太过真诚,竟将难以抗拒倾诉的渴望。在生死边缘,穷途末路,他终究还是难以俗,输给了心底脆弱的念头。
他从紧抿的唇间泄出一声轻而长的叹息,接着道:“我是戴罪之人,被剥夺神号,从此我的子民便厌恶我,他们将我的造像砸碎,砸不动的便裹上漆黑的衣袍,他们将我从封地上驱逐,从此,他们的后人只会唾弃的名字。”
他为拯人而犯禁,被人所弃,一事无成,丧失家园和荣耀,长久地囚居在世上最阴暗的角落。
即便将世间万物雕刻在石头上,他也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少年人望着他,眼底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好似灵蛇吐出的信子,一寸一寸地舔舐着他的肌肤,舔舐着他盖在宽大黑衫下的狰狞伤口,不放过任何一条,将粘稠的脓血吞进喉咙,欢欣而郑重地品尝。
阴阳两仪相克相生,幽荧主阴,天性嗜恶,如此鲜活的苦难,正是无法抗拒的饵食。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便想要将你吞下,如今我总算明白缘由。”
“其实我早已察觉。”
“你可曾后悔?”
“并无后悔。”
“既然如此,我便回恻隐之心了。”
“等一下。我也要坦白一件事。”他说着,没等对方回应,忽地撑起僵硬的手臂,从冰冷的泥沼中微微抬身,凑到对方的眼底,将苍白的嘴唇贴在对方唇边,停了片刻便撤开,“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被他吻过的嘴唇微微张开,脸颊上浮起从未有过的茫然神色:“这也是你从人世学来的把戏吗?”
他含着笑意点头:“人们只对中意的人做这样的事。”
“你中意我?”
他点点头,艰难地抬起手袜,抚上咫尺外的脸颊:“我很高兴遇到你。”
他的手腕没能落下,便被锋利的牙齿咬住。
孱弱的皮肉被扯开,血顺着小臂淌下,渗进黑色的袖布中,裹挟着他的生命,像是一朵花怒放在泥沼中。
疼痛使他仰起头。
伤处很快被异样之物填补,赤红的蛇信终于尝到蚀骨销魂的滋味,带着狂热的势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身体,在苍白的皮肤上咬出更多的伤口。
他的衣衫散乱,黑色的罪业从他身上剥离,露出苍白的手腕,颀长的脖颈,都被幽荧紧紧缠住,从四面八方拉扯。
明明是撕咬与吞噬,看上去竟如拥抱一般缠绵。
他的心神也因痛楚而扭曲,断裂,掠过眼前的光景支离破碎。仅存的一丝念头被高高抛起,怔怔地注视着自己此时此刻摄人心魄的丑态。
昔日的磊落仙逸已荡然无存,他们已丧失人形,好像两条蛇彼此纠缠着,深陷淤泥,在粗粝的摩擦中渐渐融化。
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
天地一片混沌,只剩下石壁上的影子剧烈抖动。他残破的躯壳终于被撕开,原本是腹部的地方裂开一条狭口,血泊在他的残躯下汇聚。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
因为他终于得偿所愿,神明将他抛弃,而他也抛弃不朽的生命,永恒之物若要长久留存,便非得遵循规矩束缚,而他却要反抗,要率性而为,哪怕代价是将罪业永远烙在身上。
所以他对凡人心生向往,他们的生命虽短暂,却自由无束,放歌良辰,驰骋四野,乘化而归。
唯有短暂如蜉蝣般的生命,才能享尽无穷之乐,这天地间的道理永远矛盾悖逆,他无从更改。
但至少他还可以选择。
他选择自由。
幸甚,吞噬他生命的并不是可怖的敌人,而是他所熟悉的少年,他曾亲手雕琢世间万物,又任由它们随风而逝,唯有那石壁上的人像是他舍不得抹去的,他希望千万年后,哪怕日月星辰都不复存在,仍有人能够看见。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卢正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结局。
羽山骤降大雨,瓢泼般的雨水倾注而下,像是终于察觉此处所发生的离经叛道之罪,迫不及待地降下惩罚。
为时已晚。
一个崭新的生灵挣脱鲜血淋漓的身腹,好像挣脱了卵壳的雏鸟,缓缓站起,走出山洞,步入雨中。
雨水很快将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