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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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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忠贤哆哆嗦嗦地跪在干清清

冷的大殿中。他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便转眼间成了囚犯。带着空空如也的肚

子,却一点儿也觉不到饿。现在他只觉得冷,只觉得怕,只觉得一阵阵地眩晕。

眼前的皇帝高高在上,坐在御案后面。他虽说要面见皇上,可真地跪在皇上

面前,想想以往所做的那些事,他那张平时伶俐的快嘴,此刻竟也觉得语塞。他

甚至不敢抬头看崇祯的眼睛,他怕看了之后,自己只会更为气短胆寒。

「魏忠贤,你既要见朕,如何见了朕,又一言不发?方才曹化淳给你宣读的

旨意,难道你没听明白?」崇祯平静的语气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意。听到这质问,

魏忠贤的脊背便弯得更曲更低。

「老奴……老奴自知有罪。只是………还望圣上怜惜老奴已是风烛残年之人,

看在先帝的面子上,能……。」魏忠贤的嘴唇几乎挨着地板,嗫嚅地说出这句乞

怜的话。

崇祯嫌恶地看着魏忠贤卑微的身体,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如今只是一个

罪奴,再也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九千岁了。他的所作所为,不仅是铲除异己,更

是威胁了他的专制皇权。这样的人,怎能不严办?

因此他冷哼一声,不待魏忠贤把话说完,便猛拍了一下御案喝道:「你还有

脸提先帝?!你把持朝政欺上瞒下,搅得我大明江山民不聊生!朕若不看着先帝,

早就将你凌迟处死!曹化淳,他既没听明白,你就将弹劾他的折子,再给他宣读

一次。他的十条罪过,每一条都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你让他明白明白,朕对

他,已经格外加恩了!」说罢,便把弹劾魏忠贤的折子扔掉曹化淳脚下。那正国

子监贡生钱嘉征所奏的折子。

曹化淳见崇祯盛怒,一肚子说情的话都吓回去了。连忙将那折子双手捡起,

将那十条大罪,当着皇帝和魏忠贤的面,再次宣读一次。

「一,曰并帝。内外奏章,必先歌功颂德。及奉谕旨,必称」朕与厂臣忠贤

「,君臣并列,古往今来,可曾有过这种奏体?

二,曰蔑后。皇后秉纯良恭谨,素与魏党不和。忠贤便苦心罗织罪名,欲

置后父于死地。若非先帝圣明力保后族,则皇亲危,中之位亦不可保;

三,曰弄兵。忠贤胁迫臣工,迫害闱,把持东西两厂刃禁中,天下深可

寒心;

四,曰无二祖列宗。高皇帝(朱元璋)曾于门立铁!,明令「内官不可干

预朝政」。忠贤则一手遮天,凡钱谷衙门,漕运咽喉,边防重地,多有心腹之徒,

意欲何为?

五,曰克削藩封。三亲王庄田分封,不及福亲王之一。而忠贤分封自家亲族

为公侯伯爵,则动辄膏腴万顷,其规制更甚亲王。

六,曰无圣。孔圣人为万世之师,忠贤何人?竟敢在太学明堂之侧立其生祠?

七,曰滥爵。自古以来,非军功不可封侯。忠贤竭天下之物力,居然袭公爵

之位,恬不知省;

八,曰邀边功。对辽用兵以来,每失名城,杀大帅,而忠贤为其冒封侯伯之

爵;

九,曰伤民脂膏。魏忠贤生祠遍布天下,立祠堂所花费,不下五万金。敲骨

剥髓,难道不都是国家之民脂民膏?

十,曰亵渎名器。顺天乡榜发布之时,崔呈秀之子崔铎,目不识丁,皆因与

忠贤密厚,居然亦名列前茅。

罄南山之竹,不足书其奸;决东海之波,难以洗其罪。伏乞皇上独断于心,

将魏忠贤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恨;以彰正始之法。「

曹化淳一口气读完了这奏疏,无奈地看了一眼魏忠贤。只见他伏在地上只是

哭,而皇上则越听,脸色就越难看。

「怎么,魏忠贤,这上面所说的桩桩件件,都是你的功绩吧?可有冤枉了你?

你若觉得这些也还不够,朕还能再给你加上几条。进献国色以惑君王,夹裹红丸

为求不轨。你当真以为,你为红丸案翻案的目地,朕就一无所知?」

魏忠贤心里叫苦,那奏疏里的字字句句,都化作利剑,悬在他的头上。而皇

帝最后所说的话,更是把那利剑狠狠地朝他心里扎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输了,他

突然醒悟,自己真是弄巧成拙。可笑自己自作聪明,献什么美女,纯粹是偷**不

成蚀把米。

「老奴……」魏忠贤深知自己目前的处境,说什么都没有用,因此只说出这

两字,便跪在地上哀哭不已,一个劲地给崇祯磕响头。希望这老泪,还能打动这

年轻却又深不可测的君主。

「顾念你是先皇老臣,你去吧,去安分守己地,守你的陵,赎你的罪。最好

是这样,否则……」崇祯也不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老……老奴…。领旨………谢恩。」魏忠贤哭着说完,就那么跪着,一点

点地爬出了殿外。一直爬出了殿外,他才惊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颤巍

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座他叱咤了几十年的政治舞台。命,

已是捡回来的,还有什么可说?他也只有先走为上。

曹化淳望着魏忠贤佝偻的背影,想替他说些什么,但看看皇帝的脸色,他知

道现在也不算一个好时机。也只有等待过了这一阵子,等皇上心情好了,气也消

一些了,再说吧。

想想魏忠贤对他说的那些话,虽然他气焰滔天,也做了很多为非作歹的事,

可那些话,并非一点道理也没有。曹化淳并不只想为一个失势的同类求情,而是

为了更重要更正当的理由。当然,如今他只有先隐下不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崇祯终于除去这心头大患,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声。

魏忠贤虽已落马,但他的那些个党羽还在。如今也是时候,该把这丧家之犬

的羽翼彻底剪除了。但愿这大明,还有救。崇祯看到对手倒下,却无法真正地高

兴起来。这朝野上下的心腹大患,又岂止一个魏忠贤哪。他也只能先从魏忠贤这

里下手,其它的,还有太多烦心事在等着他处理。

「皇上,皇上………」王承恩匆匆跑进来,刚要磕头,崇祯看他气喘吁吁,

便免了他行礼。又打发走了曹化淳,于是王承恩走上前,在崇祯耳边小声说了几

句。

「真地?!你说的,可是真话?!太医看了吗?太医怎么说?!」崇祯又惊

又喜地一连串发问。

「回皇上,自然是太医先看完,奴才才敢回禀。着实是,有了。她月事未来,

已有三个月了。太医诊了脉,确定是怀上龙种无疑。」王承恩亦喜亦忧地回道。

喜的是,皇上终于有了后裔龙种;忧的是,这女子却着实不配皇上万乘之尊。

「如此,甚好,甚好……这么说来,朕………朕也要做父亲了?!好,哈哈,

好啊!」崇祯这时太高兴,忘了那些该烦恼的事,拍着王承恩的肩膀大笑道。他

觉得月娘真是颗福星,自打她进了,不仅助他扳倒了魏忠贤,还要给他生下头

一个皇子或公主了。

「皇上……奴才有话,不知是否当讲。」王承恩犹犹豫豫地说道。

「说罢,朕现在高兴,说错了,朕也不怪罪你。」崇祯说道。

「她……毕竟是民间女子,况且又是那罪人进献的。纵然是现在,她的身份,

依旧只是一个普通的女。这……有损皇上圣名,恐怕不妥。」王承恩据实以奏。

「那还不好办,朕是天子,封她为妃就是了。母以子贵,这又有何不妥?老

王,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崇祯笑言。

王承恩本想再说些什么,但难得见皇上这么高兴。这些天来,皇上寝食难安,

他都看在眼中。又怎么忍心让他再添烦恼?况且这个叫月娘的女子,日后若真成

了贵妃,自己这样左阻右挠,终究是得罪人的大事。于是,很多话便咽了回去。

「既是已怀有龙种,也是中头等大事,当奏皇后为是。」王承恩说道。

崇祯犹豫了一下,说:「这也对。皇后毕竟是六之主……就算将来封月娘

为妃,也需得告知皇后才是。你就带着月娘,去拜见皇后吧。」

崇祯自己不好意思对皇后讲。原来他是跟皇后说,说自己与那进献的美女月

娘,不过是个幌子,为了麻痹魏忠贤一党。现在月娘已怀有身孕,自己在西暖阁

宠幸月娘的事,也不得不让皇后知道了。

月娘得知自己有喜了,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她还曾幻想着,

有朝一日那个九千岁倒了台,自己还可以哀求皇上放她出。那样的话,她还有

机会见到卫子卿和卫子璇。即便是不能在一起,但哪怕能让她再看上一眼,她死

也甘心了。

可既然已怀了孕,又是皇上的种,想必是离不开这深红墙了。月娘懊恼之

极。她真不明白,老天为何要这样捉弄她。当她跟自己爱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她不曾怀孕。落在朱由菘那样的人手中,他又绝对不会让她怀孕,每月都给她喝

下那难喝的药,他只当她是个泄欲的工具。

如今又被送入这深内院,皇帝虽然是个好人,对她也一直和颜悦色的。可

那毕竟是皇帝,她想都不敢想,自己这样乌七八糟的人,怎么配与皇帝在一起。

如今她又要去面对整个大明朝的国母,大明的皇后,她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乱成

了一锅粥。

月娘在夜色中,看着前面带路的王承恩的背影,在这迷般富丽的后中穿

花拂柳,突然就停下来不走了。

「诶?姑娘,怎么不走了?是累了不成?」王承恩忙停了脚,紧张地问道。

虽然心里瞧不起月娘,但她肚里却怀了个大宝贝,他可不敢怠慢。为难的是,她

目前又没名没分的,只能叫她一声姑娘。

「王公公,我……有事求您,还求您,求您帮帮我吧!」月娘说着,眼泪便

夺眶而出,一下子便跪在了花园甬道上。

「呀!你这是,这是做什么啊!这可是折杀老奴啦!姑娘,快,快起来,您

这肚子里,可是咱皇上的第一位皇子呢!快……快起来再说,那地上凉!」王承

恩急忙上前扶起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

「王公公,我,我实在不想生这孩子……求您,给我,给我弄点什么药,把

它堕下去吧。」月娘这话一出,王承恩的脸都吓白了。说什么也想不到,她求的

居然是这个。

真不知道她是不是疯了傻了。后这些个妃嫔,包括正的周皇后,哪一个

不想为皇上诞下麟儿,以保恩宠不衰。这女子竟不知好歹,不想要这富贵荣华的

龙种。

「嘘——,你不要命了!快休再说这话!姑娘,就算你不要命,老奴也想多

活几天哪!你以为这是哪?这是皇!寻常人家况且不会无故堕胎,更何况是皇

家骨血!你想不要就不要,那可是诛灭九族的罪过啊!」王承恩忙制止了月娘的

胡言乱语,急的袖子直甩。

月娘原本只想着自己的事,从不知道堕胎也能被诛九族。王承恩这么一说,

吓得她也不敢言语了。只是可怜兮兮地哭着,眼泪汪汪地看着王承恩。

「咳,得了,姑娘。皇上对你,那是真好。皇上说了,母以子贵,以后会封

你做妃子。这可是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就不珍惜呢?他若不是真喜爱

你,又怎么会让杂家带你去见皇后呢?」王承恩看着月光下月娘盈盈的泪眼安慰

道。暗忖难怪皇上爱她,这双眼睛盯着你那样看,真让人舍不得难为她。

「可我…。不想做妃子,也不想生孩子,我想出,想回家。」月娘哭道。

王承恩叹了一声道:「这倒也明白。可是我说姑娘啊,这皇进来难,出去

便更难。这个事,杂家是无能为力啊。这深里,哪个女不想回家呢?可就连

杂家,都不能随意出入廷,何况是你们呢?这样,今儿呢,你先拜见了皇后。

至于其它的,你再去求皇上吧。圣上若准了,谁都拦不得;可要不准呢,就算死,

也只能死在里。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月娘心寒地点点头,知道王承恩说的也是实话。进了那世子府,尚且与人间

相隔绝。更何况是这里?也只能是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王承恩带着月娘来至周皇后所居住

的坤宁,先请皇后摒去左右人等,然后才将月娘怀有龙裔的来龙去脉,说了个

一清二楚。

毕竟这也不是特别光彩的事,中人多嘴杂,事情的原委,知道的人越少越

好。这同时也是皇帝的意思,不想让月娘今后都笼罩在闲言碎语之下,更不想让

世人都知道自己中过那红丸之毒。

周皇后面色平静地听王承恩说完那些秘事,隐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却攥得

愈来愈紧。地上跪的那妖娆女子,原来就是魏忠贤进献的所谓国色。最初自己竟

然就相信了皇上,以为他真地只是逢场作戏,只为了扳倒魏阉才不得已为之。

可谁承想,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竟然有这个运。皇上与她不过相处了那几天,

她竟有了身孕。而她自己,还有后那么多嫔妃,竟被这女子比下去了,一个个

的肚子都不争气,让这样一名平民女子拔了头筹。

周皇后一向自认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好妒之人。既然位主中,就要有容人

雅量。从她做了皇后的那天起,她就不断在提醒自己。作为官宦大家闺秀出身的

她,从小也算读了几本史书。很明白那些善妒的皇后,下场都不太好。

因此她一向不争宠,不嫉妒。无论皇上在那个妃嫔那里过夜,又或者最近几

天对哪一位妃嫔比较喜爱,她都不会去为难那妃子,还会对她更好些。可眼前这

个却不同,她既非出身名门,又并非以完璧之身伺候皇上。这样一个女子,有什

么资格在这后出现?有什么资格做她的姐妹,与她共同侍奉皇上?都怪那该死

的魏阉,都是他惹出来的这些事。

心里虽这样想,但皇后依然要保持着母仪天下的风度。这个叫月娘的女子虽

然不堪,但她真真是怀了龙裔。而且还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周皇后也只得忍耐

下来。

缓缓从座椅上站起,周皇后走至月娘跟前。月娘跪在那皮毛小蒲团上,始终

眼皮也不敢抬一下。相对于皇上,她更怕面对皇后。因为彼此都是女人。月娘自

卑得无以复加,觉得这高贵的皇后,一眼便能看穿她的肮脏。

看着眼前的黄底金线绣百蝠的丝缎衣袍下摆停在她身前,月娘忍不住抖了一

下。皇后还没说话,她就已经心虚害怕得不行了。那些求皇后放她出的话,也

就跟着一起吓了回去。

「抬头,让本看看你。」周皇后命令道,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月娘一点点抬起脸,就看到庄严如圣像的周皇后。周皇后其实很年轻,与月

娘年纪相仿。相貌也不差,可浑身上下散发的气质,却是不容侵犯,不容亵渎的

尊贵感。月娘瞬间便被那种气势所折服,马上自惭形秽地低下头,甚至都没来得

及看清皇后的面目。

「难怪,倒是一副倾城貌。」周皇后心里也是「咯!」一下,月娘那对眼睛,

有点激怒了她。后中的妃嫔,无论相貌高下,谁也没有那样一对眼睛。带着水,

含着烟。若云中月,迷迷蒙蒙,似朗空星,烁烁闪闪。

周皇后宽袍大袖下面的手,攥得更紧了。「妖妇,妖妇」,她心里如今便只

有这两个字。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王承恩说道:「本知道了。她的身份毕竟不便,

此事暂时不要声张。就让她在本身边静养吧。回头想个什么好法子,再昭告天

下不迟——青岫,带她下去,好生养着,不许有一点儿差池。她用的膳,喝的水,

全部让人尽尝一遍,才许给她。有半点不舒服不自在,立即去传太医。总之,像

伺候本一样,好好伺候着她,明白么?」

青岫是周皇后的近身女,周皇后说一句,她便点头应承一次。月娘还没来

得及弄明白眼前的状况,便被青岫带着,到坤宁侧殿的暖阁去了。

「皇上还在干清?」周皇后问王承恩。

「是,最近瘟疫闹的厉害,北边辽人也不消停。」王承恩诚惶诚恐地答道。

周皇后点点头,叹口气又说:「这个月娘,到底什么背景,查过吗?你知道

么?皇上知道么?」

「回皇后,奴才委实不知。也曾提醒皇上,可您也知道,皇上一心扑在政事

上,怎么会对此上心。所以,奴才说了几次,也没什么用………」王承恩赶忙答

道。

「嗯。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是皇家的体面。内史官记了吗?」周

皇后再问。

「尚未记。事情起因与魏忠贤有关,且皇上乃是在干清西暖阁临幸她,所

以……并非记。」王承恩答。

「那还好。她如今在本这,就请皇上放心。本会将她照顾得毫发无损,

确保皇裔无恙。你就这么去回禀皇上吧。也请皇上多忍耐些时日,待魏忠贤一案

过了风头,再立妃也不迟。以免招人话柄。」周皇后挥挥手,让王承恩退了出去,

结束了这段谈话。

王承恩没想到皇后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月娘。古往今来的贤后他也知道几

个。但真正心这样宽大的,却是世上少见。只是他也没想到,皇后居然把月娘

留在身边亲自照看。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王承恩这见惯了内之事的老人,也

有些拿不准了。

周皇后在殿内来回反复踱着小步,大大的裙摆在地上旋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

圈圈。「青岫,来。」她突然停下来说道。

青岫便马上上前,听她的吩咐。仍是周皇后一面说,青岫一面点头应承。过

了一会儿,她便一路小跑出去安排了。

月娘坐在温暖的暖阁里,身下是柔软的毛皮褥子,案几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糕

点,还有孕妇都爱吃的酸梅子和杏子。暖阁内几个女都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

她,她一举一动,她们都会一惊一乍地凑过来伺候着。月娘对此不习惯,也很难

受。「你们都出去,让我自己呆着。行吗?」月娘几乎是哀求道。

「皇后要奴婢们伺候您,我们也做不得主。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女们答

道。

月娘实在无法,只恨这肚子为什么偏偏在此时这样拖累她。她只能早早地就

寝,躲避这让她喘不上气的周到细致。

无奈地在那些女的伺候下,月娘躺在了那张其实很舒适的大床上。她们轻

手轻脚地为她放下床帏,轻手轻脚地将轻暖的蚕丝锦被掖好,然后又站到暖阁中,

继续看着她假寐。即便月娘只是轻嗽一声,她们也会马上上前探视询问。

月娘辗转难眠,不知这处境何时才能终结?殿外的月色那么美,可她什么时

候才能再跟卫子卿和卫子璇,一同再看这清秋的月亮。月娘的鼻子一酸,便又湿

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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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氏在浣衣局内,吃力地洗着堆成小山一样的脏衣服。面前一个大木盆,里

面的水已经洗出了污浊的泡泡,积聚在大盆的边沿。客氏娇嫩的手指早就个个磨

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了,个个鲜血淋漓。泡在那冷冷的污水中,尤其觉得十指

钻心的痛。

客氏无力地捶捶后腰,那里早就僵直酸痛。她自打十八岁进了做了先皇的

母,何曾吃过这样的苦,遭过这样的罪。她那娇嫩的手指,早就拈不得针,拿

不得线,何况是洗衣服这种活累活。

想来也真是可恼,这里向来是处罚女的地方。过去客氏在这里,不知道折

磨过多少女人。可今天,竟换了她自己,来承受这现世报。

「呦~~~ 」,尖锐夸张而充满讽刺意味的女声,大老远便传过来。「咳呀呀,

这……这不是老祖千岁嘛!不,不对,瞧我这记!奉圣夫人,您老怎么在

这儿做这种活计?这可都是我们下人做的。瞅瞅,瞅瞅您这手,真是可怜哪!」

浣衣局的管事李老嬷嬷,阳怪气的打趣着这落配的凤凰。当客氏还是那个

奉圣夫人的时候,李嬷嬷眼看着她对那些偶有小错的女用大刑,都是不敢怒更

不敢言。

今天终于抓到机会,当然要好好地治治她,让她知道什么是恶有恶报。客氏

满心的屈辱,但也不得不低头隐忍。两手泡在冷水中打颤儿,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呦,这就歇着了?这才洗了几件啊?看看,看着这衣领子衣襟子,也没洗

透啊!」李嬷嬷拎着洗完放在一边的几件衣服,咂么着嘴,啧啧地挑剔着。看客

氏就是装聋作哑,李嬷嬷把手中洗完的衣服往那泥地里一扔,索放开了骂道:

「呸!什么物!就敢在这皇里装起什么夫人了!长了两只,竟像是有了天大

的功劳。那东西谁没有!只是我们没这本事,除了孩子,还会喂宦官!」

客氏忍无可忍,好歹也做了几十年的威福,老虎牙齿虽拔了,可惯养成的

余威还在。她将大木盆一推,站起来说道:「你别欺人太甚!我现在失了势,你

就这样作践我!我劝你客气着点,等老娘哪天又上去了,可别说我没气量!」

李嬷嬷没想到她居然还真有脾气,被她一顿抢白,还真有些心虚了。朝中这

些个人物今儿下去,明儿又上来,也不是没有过。万一真让她说准了,她还真是

吃不了兜着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一声:「犯妇客

氏可在,现要提她受审去!」

对李嬷嬷来说,这可真是个好事。俗语说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无论是

多好个人,审完一堂就得脱一层皮。到时看她还咋呼什么。忙乐颠颠地说道:

「在,在,就在这儿呢。」

客氏却是完全懵住了。竟然这样快!不知道老魏在哪,还能不能想法子救救

她,把她救出这个火坑去。转念一想,老魏也是自身难保,又怎么会顾着她。于

是站在那,带着一手的胰子沫,吓得眼泪和着汗水,流了一脸一腮都是。

「你们都回避吧,圣上要我们单审此犯妇。没有杂家允许,谁也不得踏入这

院子一步。」干清管事赵本政,也是崇祯皇帝的人,看着李嬷嬷吩咐道。

「是。」李嬷嬷赶紧应承着,挥挥手把这院子里其它洗衣的女,都像撵**

般地哄了出去,又小心地把院门关好。

「赵管事……我………圣上要审我?审我什么,魏忠贤做的事儿,与我无关

哪!」客氏自知大难临头,忙忙地撇清和魏忠贤的关系。

赵本政命人搬了把椅子,缓缓坐下笑道:「姓客的,你别跟杂家打这马虎眼。

你和魏忠贤那点事,还有谁不知道!他的事,跟你关系可大了。杂家劝你,还是

早招了吧。何必自讨苦吃。你知道,这板子和鞭子,可不认人!」

「我………我,我没做什么,可要我招什么啊。」客氏吓得跪下,一时自己

都不知道从何招起。赵本政身后那些人,都是中的锦衣卫。那些人的手段,她

比谁都更清楚。过去她整治别人的时候,那惨象还一一在目,如今竟就冲着她来

了。

「咳,不说,可以。这样吧,杂家也知道,要人认罪,不容易。让他们帮帮

你吧。」赵本政地笑笑,一挥手,身后几个锦衣卫便冲上前,将客氏按倒在

地上。

客氏的手还是鲜血淋漓的,此刻竟被其中一个男人踩在硬邦邦的靴子底下,

痛得她大叫不止。两手两脚都被人按住踩住,已是动弹不得。只剩下胳臂和大腿,

都疼得直抖。

「饶了我吧,赵管事,赵管事,我……我真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们去问,问那魏忠贤!」客氏一边大哭,一边大喊着。她做过的事,她不敢承

认。一旦承认,她就没法活了。

赵本政也不说话,他只想尽早交差。皇上吩咐了,客氏一案今天必须结案。

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要让她把罪行交待清楚明白。赵本政也知道,客氏不过是

个幌子。说到底她毕竟是个女人,皇上心里那大刺,其实是魏忠贤。要他审客

氏,不过是要客氏咬出魏忠贤,好给皇上更多理由,让魏忠贤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他只是笑着点点头,那些行刑的锦衣卫,便开始了他们的拿手绝活。首

先是踩着客氏两手的两个人,微微地挪开了脚,让客氏松了一口气儿。可这口气

实在是松的太短,转眼间那两人便从腰间各掏出一个布袋来,从里面又掬出一大

把盐粒,尽数倒在客氏受伤的手指上。一面按着她的手,一面倒,一面还笑笑

地说:「给夫人消消毒,夫人就忍着吧。」

客氏的手因为洗衣磨掉一层皮,里面的嫩还暴露在外,血迹尚且不干。刚

才又被生生踩得那样,如今又加了一把盐,自然是苦不堪言,只有嚎啕大哭,

十指连心的疼痛,让她恨不能跳起来。

可这也并没完事。两人撒完了盐粒,又继续把那曾经双最娇嫩的手,毫无怜

惜之意地踩在靴子下,还不断地用力碾磨。

客氏觉得,那两只手竟不能再是自己的了。她那么痛恨洗衣,可现在看来,

这双手,今后竟是要残废。他们踩的那么大力,碾的毫不留情,她自己都听到了

手指骨头一断裂粉碎的声音。

「不!!!!!!放开我,饶了我吧!求你们了!赵管事,赵管事!!救救

我,我要见圣上,要见圣上啊!——」客氏哀绝凄惨的声音,在这寂静空旷的浣

衣局大院里,显得尤为惨烈。

「想不受罪,容易,说出你们那些罪过,你就可以歇着了。想面见圣上?我

劝你还是休想。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介犯妇。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道。说,

还是不说。」赵本政似乎觉得那声音有些刺耳,半捂着耳朵说道。

客氏满脸泪痕,头发也早就送散散地垂落在地上。她还在犹豫,不说,这皮

之苦难当。说了,这条命恐怕难保。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赵本政却本失去了耐心。他皱着眉头,一扬脸,按住

客氏的四个大汉,便将客氏像翻鱼一般地翻了个个儿,让她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

了。而她的手,则紧紧地蹭着土地,仍被死死踩着。

「没想到,你还真是有点刚硬。看来这几十年的夫人,也不算白当。可也是,

过去,你也没少折磨别人家的女孩。现在轮到你了,自以为可以扛过去是不是。」

赵本政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挥挥手,身边便又上去两人。

客氏在疼痛中,看到又多出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心中的惊恐,更让

她的心里抽成了一团。

那两人蹲下身,一把扯开了客氏的衣襟。客氏被捕那天,穿的就是这身。她

来不及穿上里面的小衣,就被送进这浣衣局。

如今,在这瑟瑟的秋风里,一对饱满白皙的大房,便白花花地随着敞开的

衣襟,整个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水。」赵本政冷冷地命令道。那两人便从浣衣局的屋里,提出两桶水来,

一筒冰冷,一筒滚烫。

客氏紧张得说话都说不清了,她支支吾吾地问道:「做,做什么………赵管

事,别……别………我受不住了。」

「呵,不见得吧。若真受不住,怎么还挺着不说?你还以为这是先帝在的时

候?别做梦了。」赵本政接过小宦官递上来的香茶,喝一口,慢悠悠地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夫人也该清醒清醒了。」赵本政看那两人还没动作,似是

愠怒地骂道。

于是其中一个先拎起那筒冷水,劈头盖脸地照客氏身上猛倒下去。一大筒冰

冷刺骨的井水,便浇在客氏的头上和身上。

客氏语不成声地「啊啊」叫着,那些水激得她头皮发麻,顺着头发向下淌水,

房也挂着水珠,头被冷水一激,受惊般立得老高。

「冷了?再给来点热乎的?别说杂家对你不好,来呀——!」赵本政使了个

眼色,另外一个人便高高举起滚水筒,作势就要倒下去。

「别,别,爷,爷……赵爷,我说,我都说!别倒,别倒啊!」客氏杀猪一

般地大叫起来。冷水尚且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这一大筒滚水下去,她的脸和身

上的皮,直接就能煮熟了。就算是死,她也希望能死得好看一点,痛快一点。

赵本政成竹在地笑笑,示意那人暂停。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让身边的人摊

开纸笔,做好记录的准备。又缓缓走过去,看着客氏的眼睛说道:「说,一丝不

漏地说。」

客氏浑身巨颤,忙忙地把她过去与魏忠贤做的罪行,都巨细无遗地说了出来。

包括如何想让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的女儿为后,所以便几次三番想扳倒张皇后;

张皇后于天启三年有了身孕,客氏却暗中指使女以治病为由,为张皇后按摩腰

腹而导致其流产;又如何假传圣旨,拘禁裕妃,将之活活饿死,只因为惧怕裕妃

有孕而太得宠,威胁到她的地位。

又如何从外面私带多名女入献给先皇,希望能够有生下皇子者,他们便

可以效法吕不韦,从此大权专断。只可惜先皇命中无子,八名女虽都有身孕,

可不是生下之后早早夭亡,便是怀孕中途无端流产。

林林总总,桩桩件件,说出来简直是字字触目,句句惊心。连赵本政这样的

中老人,都深感意外。难怪她一直不肯招,这样的罪过,招认出来,只有一死。

好不容易,客氏把之前那些老底,自己揭了个底朝天。她终于交代完了,大

口喘着气,丰满的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都完事了,好好想想,就这些,真地没有其它的了?」赵本政不放心地又

问问。

「赵管事,你看………我该说的,不该说的,真地………都说完了。」客氏

有气无力地回道。

赵本政看看她又点点头,回头问问做笔录的人:「可都记下了?」那人连连

应承「是」。

赵本政便突然立着一对眼睛怒道:「客氏!你可知你犯下了弥天大罪,天理

不容!」

客氏抬抬眼皮,凄惨之状无以言表:「赵管事,我自知难逃一死。可否给我

一个痛快的死法,便感恩不尽。」

赵本政咬牙说道:「如此,杂家便成全了你,亲手送你走!为先帝与张皇后

的骨血报仇!来啊,板子!」

话音未落,即刻便有人递上竹板子。赵本政挽起袖子,将长袍掖在腰间,高

高举起那板子,没头没脸地便砸了下去。

「贱人!蛇蝎!竟这样狠毒!害死王安大总管,害死裕妃,害得我先皇嫡子

中途夭折,使我先皇后继无人!与那姓魏的狼狈为奸,将这天下弄得乌烟瘴气!」

赵本政越说越气,越骂越怒,板子下去的力道也越来越足。王安与裕妃,生

前都是对他极有恩德,又待他极宽厚的。就是这个蛇蝎妇人,将他们一个活活打

死,一个活活渴死饿死,死状都极其凄惨。赵本政想着,眼泪便夺眶而出。

「啊!啊!疼啊,痛死我了!赵大管事,赵爷爷!别打了,别打了!你不是

答应过我,给我一刀痛快的吗!哎呀——天啊,啊,疼啊!」客氏抖如筛糠,却

又无处可躲,只能是尖锐不成调地大叫着。

那竹板子裹着风,带着水,结结实实,每一下都狠狠地拍进了她的肤中中。

脸上早就扫得没一块好,那张魅惑君主的俏脸,如今已满是鲜血,皮肤翻开来,

小孩嘴巴一样地绽开着,比鬼更可怖。

身上就更惨,竹板子恨不能嵌入她的中,恨不能每一下都把她的血都带

下去。两只曾引以为傲的巨,也是被打了个皮开绽,其中一只的头都拍了

个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血窟窿,另一只的头,也只连了最后一点儿皮。整个

上身,竟被打得不剩下一块好。

赵本政听她叫得越惨,心中就越痛快,恨意也就越强烈:「挨千刀的,妇!

疼,我就是要让你疼!让你下辈子也不敢再作恶!就算是到了地底下,阎王爷拿

住你,也不会轻饶了你!我打死你,打死你!你现在知道疼痛,你当初害别人的

时候,可曾想过他们的疼痛!」

客氏身处于在这样夹裹着复仇恨意的竹板子下,很快,她凄厉的大喊,就变

成了小声的哼哼,到最后,竟然连声儿也没了。意识悄然地飞快散去,眼睛大睁

着,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虚无。这样也好,在这种濒死的状态下,她已经渐渐感

受不到疼痛。

她眼前的景象开始飞快地倒转,她仍是那个十八岁的女子,什么也不懂,只

因为水足,人也长得干净漂亮,被选入中,做皇上的妈。小皇上那时多能

闹腾啊,任谁都哄不好。

说来也可怜,孩子那么小,就没了亲娘了。十八岁的客氏把沈甸甸的房掏

出来,把那大头塞进小皇上的小嘴里,小皇上就不哭不闹了。自此,小皇上竟

再也离不开那对他赖以活命,又给他母爱温暖的大房。

后来,小皇上长大了,即位了,当了大皇上,对她,却一如既往地好。皇上

也十八岁了,客氏却变成了三十六岁妖娆的少妇。终于那天夜里,客氏把一对葡

萄般的大头,再次塞入十八岁血气方刚的皇上的口中。他却不止是要喝她的,

而是要了她整个人。在她成熟盛放的身体中,种下他扭曲的,畸形的狂热爱恋。

客氏于弥留中,脸上竟有了诡异的笑意。她半睁着眼睛喃喃着:「皇上,皇

上…………来,带我走,带我走吧………」

赵本政也有点累了,停下来擦擦汗,看着客氏垂死的,时不时抖动的身体,

知道她也活不成了。于是先喝了碗水歇歇,又看到她嘴里还叨咕着什么,就低头

下去细听,猛不防客氏那张鬼一样的脸突然抬起来,看着他说:「皇上……。」

赵本政吓了一跳,吓得碗也扔了。心里更为来气,这妖妇居然临死还要拉着

皇上,她祸害的他还不够吗?「快,快,鞭子,鞭子,给我打,打!打到她彻底

断气!」他红着眼大喊着。

比赵本政更有力的锦衣卫上前,将鞭子甩成花,扭成蛇,雨点般落在客氏本

能颤栗的残躯上。终于,客氏的呢喃也彻底停止了,再终于,那身体连抖也不抖

一下了。锦衣卫最后都打累了,才上前去探她的鼻息。

客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不干不净。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睁着的那只,是

因为眼皮生生被鞭子卷下去一大块,所以眼球都暴露在外。至于身上,那就更

没法看了。那对房,早就不翼而飞,再也不能引发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的欲念

了。所有男人看了,只会恶心,只会避之不及。

一个曾经那样飞扬跋扈的女人,一个曾经享受过世间所有荣华富贵的女人,

一个做尽了坏事的女人,终于得到了她最终的结局——惨不忍睹,可恨可悲。

魏忠贤故意走的很慢。走得慢,因为他留恋身后那巍峨庄严,代表权力的皇

城。走得慢,因为他还在幻想,幻想自己的余党,能够在这危困之际为他缓颊说

情,为他筹谋东山再起。皇陵?皇陵里躺的都是死皇上,他们除了能留给自己清

贫和寂寞,什么都无法给他。他虽然名字被改了叫「忠贤」,可他并不是真地就

忠贤到无怨无悔的地步。

一路上他叹了不知道多少声,可不管怎么哀怨,始终不见皇帝肯回心转意。

魏忠贤挠挠头皮,问押送他的锦衣卫千户道:「咱们现在这是在什么地界了?」

那千户好歹也是个从五品官员,为了押解魏忠贤,要从京城一路风餐露宿,

到那偏远的凤阳去,本就带着一肚子不满。听他又问到哪了,不带好气地回道:

「您老就走吧,这里是河间府阜城县。凤阳那地,你不爱去,我还不想去呢。这

一路上,走两步你就问一次,留着点气暖暖肚子不好么?」

魏忠贤被抢白得说不出话。若是在以前,这小小的千户,他弄死他比弄死一

只蚂蚁还容易。只可惜时移世易,连这么一个端不出台盘的小崽子,都能对他冷

嘲热讽的了。他也只能嘎巴嘎巴嘴,狠狠咽下一口唾。小子,若让杂家再掌了

权,必定夷灭你九族。他心里诅咒发誓道。

终于挨到了傍晚,押送队伍不能再继续前行了,就在一处叫做南关尤氏旅店

的下处歇了脚。魏忠贤腰酸背痛,便早早上了炕长吁短叹起来。也不知道京中现

在是个什么局势,自己那些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押送他的队伍一刻也不肯放松,既怕有人劫了他,也怕他半路脱逃。因此每

到一处,即便是晚上投了栈,也都时时有人站岗放哨。这样一来,魏忠贤与他的

那些死党的联络,也就更为困难了。

「客官,您喝水吧。一路辛苦了。」尤氏旅店的小二,殷勤地送上一大碗

茶,放在炕头的小桌上。魏忠贤却连看也不肯看一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巡逻的

锦衣卫发呆。

「您是个人物。小的看的出来。老人家,还是喝口水吧。」小二放下水却不

走,再次提醒着魏忠贤。

魏忠贤心中一动,眼睛瞄向那茶盘,就发现茶盘下,微露一小角白纸。他心

知有异,必定有人给他通风传信,忙点点头,示意那小二下去。

小二走后,魏忠贤四处看看,没人在注意他,飞快抽出那纸,却只寥寥几个

字:「事败,回京受审必死,贞。」

魏忠贤脑袋轰然一响,两眼一阵发黑。他当然明白这字条的含义。这是他的

死党,中的另一位宦官,叫做李永贞给他发来的密报。崇祯必定是知道了更多

以往他所做的事情。没错,客氏,客氏!魏忠贤此刻终于想到了这个名义上是他

妻子的女人。有她活着,他岂能安枕无忧!?

魏忠贤好恨,好悔!早知这样,早该动手除掉客氏。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眼见着,逃,逃不了;走,走不成。若然被崇祯捉回京城去审批,自己的罪,死

十次百次也不够。那刑罚之狠厉,他比谁都更清楚。因为好多种酷刑,本就是

他自己的杰作。

魏忠贤瘫坐在炕上,一时间没了主意,再也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九千岁,再

也不是那个指鹿为马的大权臣。怎么办,怎么办,事到如今大祸临头,他该怎么

办?

「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随着魏忠贤一同去凤阳的小宦官李朝钦,

打好一盆热乎乎的洗脚水来,一进门就看到魏忠贤变成这个样子,连忙问道。

魏忠贤呆了半晌,看着李朝钦苦笑道:「难得,难得你还没有嫌弃杂家。」

李朝钦鼻子一酸,放下木盆,上前给魏忠贤脱了鞋袜,又轻轻地把他那双枯

若树的,冰凉的脚,沁入热水中,一面撩着水给他洗脚,一面有点梗咽地说道

:「老爷,我是您养大的。您对别人咋样,我不知道。可对我,一直就好。我没

有爹,心里边,您就是我爹。爹不管是有钱没钱,当不当官,都是爹,怎么能跟

着别人落井下石呢?」

魏忠贤闻言,不由得老泪纵横。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想不到自己这一

辈子,就交下这么一个人。一切都晚了,晚了。若能回头再来过,他一定让自己

早早抽身,不让自己结下那么多怨恨。

「好孩子,好……你很好……只可惜,跟错了人哪。唉……。我若早明白,

早就该带着你,一起告老还乡,一起去享几天天伦之乐。」魏忠贤拍拍李朝钦的

肩膀叹道。

「没事,老爷,咱们去凤阳也一样。没钱也罢,总之平安地过,就是好的。」

李朝钦的眼泪,落入水中。

魏忠贤点点头道:「是啊,可惜,可惜,我一辈子,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

平安就是福。」说罢,便把揉在手心里的纸条,塞给李朝钦看。

李朝钦看了一眼,吓得说不出话来,手下的动作也停止了。

「好孩子,我是翻不了身了。你呢,没有死罪。等我没了,你就走吧。里,

别呆了。那个地方,不养人。」魏忠贤揉碎那张纸,塞进嘴巴里吃了。

「不会的,不会的。老爷,你去哪,朝钦都跟去伺候。」李朝钦突然笑了,

一瞬间他整个想明白了,心里就不怕了,豁亮了。魏忠贤没太当真,只是感激他,

还能这么安慰着自己。

今夜的饭菜格外丰富。李朝钦把靴子里藏的最后一小块金子,给了尤氏旅店

的老板娘,换来了好饭好菜和好酒。魏忠贤一路以来都没好好吃上一顿,他就只

有这点东西可以孝敬的了。

魏忠贤却没有这个胃口。面对着满桌子的酒菜,他拿起筷子,举起来在半空

中停了半天,却又放回到桌上。

李朝钦刚要劝几句,此刻却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缕缕依依呀呀清冷

的胡琴声。哀伤的前曲过去,那琴的人就开口唱起来,竟是个男子清亮孤绝的

声音: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

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

为坑,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顷朝,

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

凤阁,凄凄孤馆。**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

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这…………这是……《挂桂枝》!」魏忠贤听完这哀戚之曲,如遭雷击。

李朝钦同样心有所感,也是眼泪盈腮。

这曲子,竟像是阎罗的催命勾魂调。在这远离京城的荒村野店中,竟然有一

把纯正的京腔京韵,唱出这等催人泪下的曲子,岂不是命中注定?

魏忠贤愣了半天,却惨惨地笑个没完。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是了,

是了。不正是他命运的写照!至于该怎么办,曲子不是说了吗,似这般荒凉,真

个不如死!

死吧,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也必须死。最起码,自尽,还能落个全尸,还能

死个痛快!

魏忠贤笑着,将面前的酒壶拿起,给李朝钦斟满一杯,又拿起自己这杯,流

着眼泪笑道:「来,李子,咱们爷俩,痛饮了这杯!好吃好喝着,不管怎样,吃

饱了,好上路。」

李朝钦明白魏忠贤的意思,也不想劝了。他也明白,魏忠贤若回了京,遭的

罪就更多。于是双手捧起那杯酒,哽咽着笑道:「爹爹放心。儿在此,送您。」

说罢,仰头与魏忠贤同饮了满杯。

两人于是在屋里哭哭笑笑,笑笑哭哭,说得都是过去那些事。外面守卫的人

们听了,不由得撇嘴骂道:「作死的,我们这受罪,他们倒乐呵!」

「哎,穿白衣服的那个,站住!刚才的曲儿,是你唱的?」另外一个守卫对

着刚走出屋的男子喊道。

那男子转身回头,瘦而胡子拉碴的一张脸。眼睛陷得厉害,却仍是光闪

烁。若没有那么多胡子,若那白衣服不是东一个补丁,西一个口子,看起来该是

个美男子。

「是我唱的,军爷。闲着没事,瞎唱。」他老老实实作揖答道。

「唱得不赖。听你口音,也是京城出来的,做什么去,到哪儿去?」守卫又

问。

「是,军爷,小的姓白,京城人氏。家里败落了,出去闯闯,看有没有门路。」

男子规规矩矩地回道。

「也罢。看你也老实,走吧,别惹事。我们这儿,有要犯。」守卫挥挥手,

停止了盘问。

白衣男子便捧着跟老板娘借来的胡琴,物归原主。老板娘是个寡妇,一心想

跟他多唠几句,虽然他衣着破烂,但那人,还是致得让她动情动心。只可惜,

这男人是个木头,是个呆子,竟对她的勾引视而不见。他还了琴,便回房间去了。

老板娘恨得牙痒,把门摔了个震天响。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黑暗终于还是被光明所取代。当守卫们疲累不堪地走入

房间,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来,来人哪!他……他死了!上吊了!」

魏忠贤吊死在房梁上。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下面,脸色青紫,双目圆睁。李

朝钦在他脚下,口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面容却比魏忠贤安详得多,平静得多。

昨夜那唱曲的白衣男子,冷眼看着这群朝廷里的人忙得似开了锅,摇摇头轻

叹道:「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他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到底犯了什么罪要畏罪自杀,还要那么多人马押送。

他只知道,自己是真地死过一次又重生的。过去他有高头骏马,他有豪华锦车。

可今天,他就只有这两条腿了。拖着这两条越走越壮的腿,他倒过得安心的多

了。如今,别人忙别人的去,他又要出发了。

去哪,他不知道,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去寻找他该走的路。唯一可以确定

的是——京城,他不能再回头了。

后背仍烫烫的,那是多情老板娘火辣的目光在挽留他。要不要留下来,做个

现成的客栈老板?他苦笑着逗自己开心。却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卫子璇了。

是的,再也不是了。大哥,月娘,为了你们,我不愿再是从前的卫子璇。他

心下一痛,走得更加决绝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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