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这是九月酱在晋江发的小说
美术馆的中央空调开得很足。唐小甜在白衬衣外面多添了一件素雅的棕色外套。头一次来时她不知道,穿了条短裙,露着膀子,差点被冻死。
小甜现在懂逛画展了。她甚至还会骑马,划皮划艇,知道开飞机的时候降落比起飞难。
听上去很光鲜不是?可背后夹的心酸又有几人知道。
刚到伦敦时语差,地不熟,吃亏碰壁的事在所难免。租房子,被骗钱;申请手机合同,被拒;上产前班,听不懂;生孩子,一个人,亲自剪脐带,从手术室出来还得给宝宝洗澡喂奶换尿布。幸好是顺产,也没有侧切,恢复得快。不然唐小甜想,估计自己要一边拎着尿袋,一边给孩子洗屁股了。
她还清楚地记得最初带孩子时是如何的焦头烂额。换尿布换不好,红了屁股;喂奶姿势不对,老呛。唐小甜和蒋泊之前没少抽烟,这造成蒋格的呼吸道较为脆弱,直接呛成了支气管炎。
那个时候,小甜抱着五个月的蒋格坐在医院走廊上哭,嚎啕大哭,眼泪湿透了领口,比任何一次都哭得厉害。可又能怎样了,完了还得抹干眼泪,一边查词典,一边努力听懂医生的嘱咐,强记下关键词。
伤心沮丧只会让周围的人避之不及,没有人喜欢。得快乐,得美丽,得迷人性感。只能如此。
唐小甜庆幸自己挺了过来。
展厅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十七世纪的油画,或大幅,或小件,在鹅黄色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恍若能看到留着长,研磨孔雀石的画者们注视空气中明暗变幻时的专注。
“短真好看。”陈斯说。她依然那么瘦,穿着曳地的纯黑裙子,魅惑的摇滚风,优雅压过骨感。衬衣是黑色蕾丝镂空的,透出贴身的精美胸衣。胸衣上金色的扣钩在黑色机车皮夹克的遮掩中时隐时现。
唐小甜笑,“以前忙着带孩子,省时间了。”
说到孩子,“他好吗?”陈斯问。
“我该谢你。”小甜用手肘碰碰陈斯,声音尽量压得很低,贼兮兮地眯着眼睛说,“是个儿子。”
陈斯挠头,别过脸,“那就是我爸说错了。”
“能吗?”
“……”
“怎么也是院长,还会看错?”唐小甜凑在陈斯耳边说了句玩笑话,“你当你爸眼睛上长了包/皮呢。”
陈斯噗嗤笑场,捂着嘴小声说:“我顶多算从犯。那是东子出的注意。”
小甜不解,“怎么?”
陈斯的眉毛收了一些,眼里匿了心疼,“他给我说‘没妈的孩子苦’。”
“……”
“你是知道东子的身世的。”
“知道,知道。”唐小甜闭上眼睛,将陈斯纤细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伯母来问的时候,我让我爸说是女儿。那样的话,要或者不要,他们会给你选择。”陈斯的手指回以温暖的力道,“我和东子只愿你能占尽先机。”
“……”
豆豆如今已回老家结婚。在a市,只剩陈斯。当陈斯的手心贴在小甜的手背时,小甜想到了“莫逆之交”。这四个字在唐小甜心脏的深处慢慢融化,安静回旋地滴下,汇流成河。
晚些时候,画展逛得累了,唐小甜邀陈斯去画展旁边的咖啡厅坐。
白色主调配玻璃窗,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三条腿的金属桌上放了一壶水果茶,两片白碟,白碟上装着绿色的抹茶味蛋糕。桌角还搁了一本三十二开杂志,封面是蒋泊,一如既往西装革履的装束,灯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脸一半浅灰,一半光亮,直挺的鼻梁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愈得清冷。
陈斯同小甜说完工作,看着小甜无名指上的一圈银色戒指,又斜了眼光落在那本杂志上,“脖子知道你结婚了吗?”
唐小甜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假的。”
“……”为什么?
“想让别人知道我家里有男人。”唐小甜的眼色骤然如坠落的星子暗了下去。她转着手上的戒指,“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起初的原因只是我有个同学。他因为追我和他妈闹得挺不愉快。”
陈斯的眉头蹙了些,深深的喘气带着胸口起起伏伏,犹豫了一阵后还是问道:“那你呢?几年里……”
“有个挺喜欢的。”
“……”陈斯难以置信。她从来不曾听过唐小甜说这词。
“但想想还是算了,不合适。”小甜拿起桌角的杂志挡住脸,藏起了五官,不愿再谈。
她随手翻了几页,铜版纸划开空气,哗哗哗地响。小甜的注意力落在对蒋泊的那篇采访上。题目写的是《蒋泊:一个为富且仁的教授》,讲了瑞帆制药七年来无偿在非洲做的关于艾滋病救治的推进。笔者对其盛赞有加,不吝笔墨。
“脖子出了几本书,学术的,商业的,反应还不错。”陈斯说,也是欣赏。
“能猜到,他一直很优秀。”唐小甜用大拇指摸着书页上清俊的男人,手指抚过他的眉眼和鼻梁。空调房里的书页很凉,拽着指尖的温度也低了几分。
某些人和我们住在一个地球上,看着同一个月亮同一个太阳。却又隔了那么远,高高低低,仿佛攀登上一千座珠峰也触及不到。
“脖子没结婚,也一直没找女朋友。”陈斯端起漂亮的玻璃杯,用喝茶的空隙斟酌着说辞。她是想小甜和脖子好的,“你不见见他?”
“不急。”
陈斯端着的茶水荡得起了褶,“为什么?”
唐小甜漾开笑容,合了杂志放在膝盖上。如果时间对了,“他自己会来。”
人民小学的体检顺利结束后,蒋泊想要的血样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实验室。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三十号晚上九点,他站在阳台上抽烟。白衬衣的扣子解开了前两颗,露出了胸肌模糊的影。小木桌上放着玻璃烟缸,里面已有了五六根抽尽的烟头。
实验室说基因匹配的结果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为血亲关系。
血亲关系,呵,还能是什么?莫非真随蒋格那熊孩子说的,当了自己老子。
蒋泊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掐着脸颊,抑制不住地闷声笑。他烟头上烧尽的灰抖动着掉下来,落在大理石瓷砖上,像从月亮上飘下来的柔软星尘。
小甜走时交代蒋泊一定照顾好花花草草。他从不敢怠慢。几盆茉莉盈盈如雪,昙花已经换了三次盆,从芽苗长到了齐腰高,去年开始挂的花骨朵。这个夏天仍然会如常盛开。
她已经走开很多年了。
王一铃。蒋泊的嘴唇动了动,一点一点地想着她的样子。她是怎么笑的,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儿子。蒋泊觉得那个眼神比记忆里任何的一个都要温柔。
他太想她了。王一铃,蒋泊又安静地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那一声,低低的,在悠悠的长夜里,在深深的思绪里,恍若是一匹洁白的骏马驰骋而过。
第二天一早。唐小甜半闭着眼,打着哈欠起床烤面包,热牛奶。和蒋格吃完早饭,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
天宇地产的办公楼。排队等电梯。光亮如镜的电梯门映着男男女女们瞌睡的脸。
唯独一个女的,不知道哪个部门的王八蛋,竟然守在某个电梯门口的垃圾桶边吃锅贴饺子。那饺子皮炸成了金黄,咬一口,汁儿就顺着嘴角流出来,溢出浓浓的韭菜味,搅得五丈内的空气都粘稠了。
周遭的人捂着鼻子翻白眼,只求电梯快点下来,除了大东。
大东本在和小甜扯闲篇,闻到味道后,径直走了过去,戳了戳吃饺子的姑娘,“公共场合吃锅贴呢。”
“……”小甜以为他要损人,想上前劝阻。
结果大东却是觍着脸问到:“挺香啊,姑娘你哪儿买的,能分我一个尝尝不?”
“……”唐小甜猛拍额头,背过身去。能说不认识这傻逼吗?
而下一秒,当她捂着脸不经意地抬头时,却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到了一个俊逸的男人。
“小铃。”蒋泊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喊她。他声音虽然疲惫,但夹着欣喜,仿佛厚重的车轮一圈,一圈碾过了土地。
蒋泊站在大厅,穿着白色的t和军绿色的宽松短裤。两条直愣愣的腿光在外面,好似不介意露出体毛。他大步朝她走来,没人知道蒋泊的手心因为紧张渗出了汗。
唐小甜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熟悉的他。晨曦的隐约恍若透过蒋泊高大的身体落进了她贴着隐形眼镜的眼球上。没有眨眼,直到疼得流出了泪。她恍然回神,从提包里摸出银色的火机,晃了晃,指着门口,声音若一阵轻风,“去外面抽支烟?”
蒋泊点头,把潮湿的双手藏在身后,浑身的担心终于片片凋落了。
他之前真怕小甜说不认识他。
公司外的露天花园,白色的花坛中开了几朵粉色的月季,挂着水。
小甜坐在木椅上“啪~”地打燃火机点了烟,含进嘴里,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熏得虚了右眼,“是我以前抽的那牌子。”
“嗯,我现在好多习惯都随你了。”蒋泊一夜没睡,眼眶下挂着黑。他站在小甜对面,一只脚来回踢着从花坛里掉出来的小石子,借由掩饰紧张,“你现在住哪儿呢?”
“……”白色的烟圈笼着小甜皱成一团的脸。
“要不要搬回来?于妈管饭。”
“……”她仍是不语。
“那盆昙花去年开始挂的苞。”
“……”
“还有银行卡,”蒋泊咬住烟嘴,着急地伸进口袋,“都给你留着呢。”
唐小甜弓着身子在花坛的石头上摁灭烟头,瞪了蒋泊一眼,酸道:“自自语有意思吗?”
“……”蒋泊顿时被噎住。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尴尬地在裤腿上抹了抹。
他怎么也像蛋蛋般的胆小了?
唐小甜抖掉落在裙子上的烟灰,站起身,看过表,“有什么遗赶紧说。还剩一分钟,不然算迟到了。”
蒋泊慌了,把玩了半天的石子儿踢了很远,甩掉手中的烟,一把扣住小甜的手腕。他手指上还有夹过香烟余下来的热。蒋泊绷着脸终于问出了口,虽然声音很小,“我儿子呢?”
一把岁数了,还非得用激的。唐小甜拿出随身的黑色水性笔,没好气地说:“左手给我。”
蒋泊就乖乖地伸出手。
小甜直接在他手背上写了蒋格的手机号,“明天六一,我要参加一个party。你陪他过。”
“你怎么肯?”蒋泊不敢相信。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唐小甜却笑了,一对珍珠耳环在黑色的梢中闪着漂亮的光,“他本就是你的儿子。”理由是那么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