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第二二五章 铁砣
叶铭添睁着双空洞洞的眼睛从小船上仰头望着, 最后一个被扔下来的是他拿一对耳坠子和手镯子买来的女人, 他有点冲动,想将她扔到海里去, 定是她那顿撒泼耍赖惹来的晦气, 他想。
“听着”蒙着面的男人从大船上对他喊话, “五天后到白历弯取你的船”
他仿佛用了很久才听懂这句话, 随即他的眼睛也回了神,“真的你们会把船还我”
对方不再多言,在十几把步.枪和冲.锋.枪的瞄准下,小船上的人只得呆坐着,看着他们的货船越驶越远。
他拉响马达, 渔船喘息着,朝岸边慢吞吞地驶去。
不知走了多久,船上的人都不敢吱声, 还好,他们说会把船还回来,可这一船的货呢会让他们赔吗那是铁定赔不出的, 他们会要自己的命吗
这么想着,大家各怀鬼胎起来, 刚才一起热热闹闹喝酒的几个想着上了岸便找机会溜吧,饭碗总还能再找到, 命丢了可就找不回来了,再说了,这姓叶的往后还有工钱发给自己吗
像是看透了这些人的心思, 叶铭添突然抬头朝他们看了一圈,几人做贼心虚,立即躲开视线,女人也乖了似的,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其实她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那手帕里两件仅有的细软,刚才还没来得及装在身上,自己便被人拖出来扔进小船里了,这下好了,原本还嫌它们寒碜,如今什么都没了。
叶铭添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说话呀,一个个的平时不都能说会道的嘛怎么都成了哑巴”
“老大……”接腔的人皮笑肉不笑地挤着脸上的肌肉,“这都……吓懵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您说,这帮狗日的,是赤空党吗”
“你这不是他妈的废话嘛还能是什么人”
“喔,是是是……那咱们那些货……军爷会让咱们赔吗”
叶铭添一听“军爷”这称呼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当年自己也是响当当的军爷,如今却比人家低了九等,不光要跟人家讨生活,连命都要跟人家讨了。
正想到痛处,远处一艘灰色的舰船驶了过来,叶铭添找着望远镜一看,那船上飘着面青天白日旗,竟是艘军舰。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哑着嗓子喊道。
“咋了”船上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的战舰快找找看这破船上有什么能发信号的”
大家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这心思该往哪里动了。
“快啊都他妈的愣着干什么”
“老大,咱找军舰干什么……”
“让他们去追狗日的赤空党啊你以为人家军爷为啥花重金雇我们跑这趟活这都是不能落在赤空党手里的东西”
“可是……”
犹豫的人算盘越打越明白了,若上了岸,待自己溜之大吉,这事情也就跟自己没关系了,那的合同是跟他叶铭添签的,与自己无关,可如果现在就报给,若是人家发了怒,自己也要跟着倒霉啊。
“还他妈的愣着”叶铭添拔出枪。
还没来得及拉开保险,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突然抵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叶铭添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太明白那是什么了。
“叶老大,别怪我薄情寡义,兄弟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出来挣点辛苦钱,这趟半个月的工钱我们都不要了,只求平平安安上岸,更不想得罪那些军爷。”
“黄老九,出息了呵当初就不该给你配这支枪”叶铭添想自己真是失算,当初富余了一支枪,就让自己最信任的这个黄老九拿着了,没成想今天指在了自己头上。
可其他人呢其他人总不至于不帮自己的,他想。
“老大,就听黄哥的,回去吧,”另一个人开腔了,“人赤空也说了,船还会还给咱们的,以后再辛苦点,多跑跑其他活儿,钱总能挣回来的。”
“是啊,是啊……”剩下的男人也都跟着附和。
黄老九绕到了叶铭添前面,枪指到了他的脑门上,一时船上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黄老九一边。
叶铭添发出一声苦笑,在这艘孤立无援的船上,谁手里有武器谁就是老大。
他抬头看着黄老九,嘴角的苦笑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一抹笑容。
黄老九正纳闷,只觉脑袋“轰”的一下,鼻腔里充斥着爆竹燃烧的气味,还未及回味,便一头栽了下去。
女人站在倒地的黄老九身后,手里还高高举着一只铁砣。
叶铭添飞速弯下身捡起黄老九的枪,两把枪一齐指着众人,厉声喝道:“还有谁不听”
大家脸上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谁会知道那个平日里被叶铭添吆五喝六的女人会来这么一下子
“臭娘儿们”叶铭添的这一声里除了嫌弃还有一丝感激,“总算你也能给老子干件正事”
女人手里依然捧着那只铁疙瘩,血从那上面流到了她的手里,她吸了吸鼻子,自己都不知道刚才哪来的勇气,她只晓得叶铭添要去追那只货船是对的,她的手帕子还在船上,不去追它自己就啥都落不下了。
男人们都蔫了,再没有谁能造反了。
“给我把这个狗日的扔到海里去”叶铭添踢了一脚死猪一样的黄老九。
男人们还是有点呆,这可彻底激怒了叶铭添,他朝天上“嘭嘭嘭”放了几声空枪,嘶吼道:“魂儿都他妈的被狗吃了吗”
这几枪一放不打紧,那边的军舰却警惕起来了。
等到军舰驶了过来,黄老九已经被绑着铁砣沉进了海里。
“干什么的”船头一个海兵高声喊道。
叶铭添本不屑于跟级别这么低的小兵辣子对话,这会儿也不管不顾了,“军爷”他冲着军舰喊道,“赤空党把你们的宝贝劫走了”
“你说清楚点”
“我这儿有合同政府的一个兵工厂我拖的货,要运到南岛的刚才被赤空党劫了你们快追还来得及那货船跑不过你们”
那边报给了一个穿中尉制服的军官,军官命小船靠近,取来合同一看,上面果然盖着政府的公戳。
近期海面上常常有赤空党劫持给政府跑货的船,劫不走就打,军舰上的人也见怪不怪。
中尉走进船舱,他要向上级汇报,上级说不定还要跟陆地求证,从叶铭添的描述和合同上半藏不漏的句文来看,这不是一船普通的货。
叶铭添在小船上等得抓耳挠腮,虽说军舰跑起来比那货船快上许多,可再耽误下去,可就难说了。
终于,先前的那个兵跑了出来,“你,速速汇报货船特征以及行驶方位”
叶铭添真想跪下了这世道背是背了点,但枯木也会逢春,山穷水复后也可遇到柳暗花明。
他开足马力跟在军舰的后面,要不是不让闲杂人员上那舰艇,他真想亲眼去看看那帮赤空党是怎么被干掉的。
军舰追着被劫的货船向日头落下的地方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海天之间那丰富的色彩中。
外边天擦黑了,酒楼的这个包间里,叙旧的仍没有归意。
“你当初的那个学生叶铭添,可是一直没消停过。”傅秋生边帮怀瑾点着香烟,边缓缓说道。
“他怎么”怀瑾边说边扫了眼董知瑜,“他难道又兴风作浪不成”
“呵”傅秋生从鼻子里冷笑了这一声,带出一圈白烟,“那几年他是我夜金陵的老熟客了,可我没看出来,他性子这么野前几天青岛特调局的老魏来渝陪,和我喝酒时提到了他,说此人是个赌徒,拿所有身价租了条货轮,专门挣咱们政府的钱,挣起钱来那是玩命啊,别人不敢接的货,他照单全收。”
怀瑾淡淡笑了笑,“我倒不奇怪。”
董知瑜拿纤指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我也不奇怪。”
傅秋生呵呵笑道:“看来还是你俩对他比较了解。”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六年春天,那时候他已经吃喝嫖赌样样顺手……恨我恨得紧啊……”怀瑾只觉一言难尽。
“他当初是怎么投了汪,又是怎么做了你的学生的”傅秋生问道。
“说起来是三九年冬天的事了,那时候汪兆明在沪都的江湾成立了江湾陆军军官训练团,意在为将来自己的政权集团培养军事力量,汪兆明这个人,客观说起来,才是有的,脑子也是有的,就是缺点军事头脑,弱也弱在这个地方,他自己也不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江湾的那个训练团,就是为他自己培养一些年轻军官,将来好为他卖命。”
“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看穿他投靠晦国人的意图了。”傅秋生皱起眉头。
“所以那时候去江湾训练团的年轻人,谈不上多糊涂,只是想走捷径。那时候我已经打入汪氏集团内部,就在这个训练团做教官,我眼见一些资质平庸的年轻人,在江湾受到一些集中培训,便做了汪兆明的麾下之将,叶铭添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董知瑜摇摇头。
“叶铭添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怀瑾继续回忆道,“他攀上了我的关系。四零年伪政府成立后,不少我的学生都被分去了玄武,或从军或从警,他成了我的下属,与我走得近一些,不过真正让我对他青睐有加,还是知瑜到了玄武之后。”
傅秋生笑着摆了摆手,那一段阴差阳错,不提也罢。
“四三年开始,他就无心事业,开始钻研投机倒把了。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不光是韬国,整个世界都可谓灾难深重。他负了点伤,在家一修养就是几个月,实则在黑市倒卖抗生素等暴利药品。”
“还有这档事……”傅秋生叹道。
怀瑾吸了口烟,顿了一顿,她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对于这个人,他与自己、与瑜儿的是非恩怨,仿佛是说不清了,又怎能说清呢就算全世界都骂他叶铭添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投机者,可感情上自己欠他的,是永远不能与外人说的。
“抗战结束后你还是帮了他很多的,要不是你拼命捞他,他也没有今天,当年那一批军官里面,枪毙的坐牢的比比皆是。”傅秋生见怀瑾不吱声了,料她心里也是遗憾的。
董知瑜也沉默着,说到这个人,当初对自己认真是真,被利用是真,几度想占有自己是真,最后恩断情绝也是真,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就是给了他那两条大黄鱼,在当时对叶家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怀瑾听傅秋生的话头,是在安慰自己了,便摆了摆手,“我对他本人也谈不上喜悲,若说歉疚,当初让他的双亲空欢喜白折腾了一场,倒是真觉过意不去……”
昏暗的海面上,小船的马达拼命转着,想赶到前方加入一场想来就让人兴奋的酣仗。
“我……我有点怕……”女人小声说道,因着自己刚才的“壮举”,她才有底气这么表达。
“杀人的时候你怎么不怕”叶铭添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老大……要不去岸上等吧……军爷会替我们做主的……”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建议。
“没用的东西”叶铭添压根不愿理会这帮人了。
话音还未落尽,远处“轰轰轰”地响了起来,寻着声音望去,墨黑的远方又升起了一团红霞,迟迟不肯散去。 2k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