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为什么是我
我传送去了八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市,那里也有繁华的酒馆。驻场歌手被我说服,借我了一把七弦琴。一整夜,我欢歌畅饮,酒馆老板用免费的酒水来买我的曲子,我甘之如饴。醉醺醺的人群打着拍子,他们很高兴,我也喝得脑袋发热,喝得难以纵情声色。几位热情的女士为此遗憾,她们离开时留下香水味的拥抱与胭脂红的吻。
我第二天早晨离开,哼着小调,带着好心人们的小费。银币在我口袋里叮当作响,让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仿佛又在带着把七弦琴浪迹天涯。这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安全屋,我打开门,只见雷歇尔坐在客厅里,正对着门口。
“你去了哪里?”他语气不善地说。
这话说的,我还能去哪儿呢?给您办事呗。我刚想开口,猛然发现了破绽:我之前回来的时候,把妖精眼泪妥善地放进了实验室的储存设备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来了又走。魔法之神在上,我怎么就这么积极?过去当学徒时的好习惯成功毁掉了偷懒的机会,真让人扼腕叹息。
“我回来时您不在,您不在我哪敢动您的实验呢。”我乖巧地说,“于是我就出门玩一玩,放松一下神经,恢复一下精力……”
“那你现在一定精力充沛了?”雷歇尔说。
他站了起来,向我走了两步,停在一步以外。他看着我,抿着嘴,一副看到早饭在泥地里滚了两圈的表情。
“去洗澡。”雷歇尔命令道。
“不要。”我说,“我要带着姑娘们的香吻入睡。”
我着实喝了几杯,还不至于脑子糊涂,却足以让嘴巴动得比脑子快。等嘴皮子动完,我看着雷歇尔阴沉的表情,莫名觉得爽快。他眯起眼睛,动了动手指,下一刻香水与唇印全都不翼而飞。我的老师依然摆着那张被欠钱的面孔,命令我去洗澡。
清洁咒比沐浴更有效率,雷歇尔向来选择前者,除了之前拖延时间,还有刚捡回我那会儿,觉得一个清洁咒都没法把我弄干净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回他是因为哪个理由,但现在另一件事显而易见:雷歇尔打算跟我搞。
他前几天一直回避我,仿佛没在忍饥挨饿;昨晚他在酒馆觅食,对一个很快就能得手的人露出假笑。如今他捕食归来,却突然又要睡我,我懒于思考的酒后大脑只能想出一个理由。
占有欲。
不不不,这可没有什么浪漫的暗示,就只是字面意思。我生是雷歇尔的人,死是雷歇尔的死人——这信条被刻在我的导师脑中,天经地义程度恐怕等同于魔法定理。他说过多少次呀,“海曼属于雷歇尔”,哪怕他不要,也不容许别人染指。
就像别人啃了他的放在一边的面包,他看到牙印,哪怕肚子不饿,也非要再去啃口大的,把别人的牙印盖掉。快一百岁的人了,妒忌起来跟三岁小孩似的。
“不行啊,晚上玩的太累,没有‘弹药’了。”我哀叹道。
雷歇尔的回答是束缚术与强制催情法术,我的后脑勺再次亲吻大地。我顶着裤子里的帐篷哀嚎起来:“太不讲理啦,老师!您都去别人那里吃饱了,就暂时放弟子一马,不要竭泽而渔嘛!”
“就因为我找了别人?”他蹲下来,跨坐在我身上,皱着眉头,“你不一样跟别人交媾过?自己像只发情的猴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在乎这个?”
他完全没懂。
我不在乎雷歇尔跟谁睡,他高兴就好,真的。我只是……我只是突然醒悟,一个人不该两次跌进同一条河里,尤其当那条河很深、很难爬出来的时候。我不能避开十万八千里,但我至少应当注意脚下。这事很难解释,而且我觉得即使解释,雷歇尔也听不懂,或者不想听。
“不不不您误解了!”于是我诚恳地说,“您可以跟任何人或非人上床,我举四肢欢迎!可我虽然是只发情的猴子,也不是谁都乐意睡的呀,不然您还是花钱找个……”
我知道自己在作死,可我管不住嘴,都是喝太多的缘故。在我说出更多之前,雷歇尔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哇哦,他真的气疯了。雷歇尔的指甲青黑却皮肤细腻,一个茧子都没有,这双法师之手突然遗忘了任何法术,用上最原始的攻击。修长的手指紧紧扼住我的脖子,指甲掐进肉里。他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我的脖子上,用力得胳膊都在发抖。我呼吸困难地思索这是不是我的导师第一次使用如此低级的攻击,啊,又一项值得载入史册的壮举。
“你就是个……该死的麻烦……”雷歇尔咬牙切齿道,词句从牙缝里往外挤,“我早该杀了你……”
红色的眼睛里激荡着杀气,我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雷歇尔身上传来了真真正正的杀意,不同于之前的警告,不同于任何玩笑,此刻他是真想杀了我。
或许他会很快控制住自己,想起杀死我的后果,但我不敢把小命赌在或许上。我被吓醒了酒,在雷歇尔手中逃亡多年的经验飞速运转,让我用快上几倍的速度解开束缚咒文。眨眼之间,我给自己施加了无数防御,一个强力咆哮术甩到雷歇尔脸上。我根本不指望这一套连击阻拦一秒,雷歇尔若真想杀人,我纵然能逃脱,也要掉一层皮。
我的舌头卷着一长串咒文,我挣脱出去,跳出几步之外,随时准备着被恶咒击中。可是没有,咆哮术后房间里悄然无声,雷歇尔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短暂的瞬间,我心惊胆战,担心我的导师真的气得发疯,打算不管不顾憋个大招把我打得灰飞烟灭。下一刻,我突然发现,他没在准备什么。
他被击中了。
真让人惊掉下巴,这一套相当于我们师徒过招起手式的攻击,竟然能击中他。雷歇尔的确升起了护盾,没有受重伤,但他脸色不佳,并非毫发无损。我的导师,一个顶尖的黑巫师,居然在这种时候阴沟里翻船。
“您怎么了?”我脱口而出,“您……”
这种事,其实不久前发生过。
那双稳定的手会颤抖,他焦躁不安,在我面前打碎试管。雷歇尔变得不对劲,变得不稳定,以至于仰仗冷静头脑释放的魔法也威力失常。
“您饿了。”我不可思议地说,“您还饿着。”
雷歇尔没有反驳。
他看向我的目光无比冰冷,在学徒面前失手一定令他感到耻辱。但他已经冷静下来,重新开始考虑大局,因此他不会真的杀了我,我相信雷歇尔的理智。
只是,我暂时没法相信自己的理智。
我不该说话,我不该询问,我不该火上浇油。可是十万个念头在我脑中横冲直撞,我如果什么都不说,这些念头一定会把我炸成碎片。我走向雷歇尔,半跪在他面前,与他平视。疯狂的求知欲让我跳回鲨鱼池里,此时此刻我冲动得要命,愿意为一个答案游向鲨鱼嘴边。
“为什么是我?”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雷歇尔冷笑道。
“那为什么不找别人?为什么选择我?”我顽固地问道,“因为好摆布吗?不对,以您的能力,要想控制别人太简单了,我反而是个硬茬。因为您对我知根知底,您信任我吗?也不对吧,我是您学徒中唯一活下来的叛逃者。您明明有那么多‘故交’,比我好控制的人不知几何……”
“我乐意选择谁是我的事,不需要对谁解释。”雷米尔嘶声说,站了起来。
“但您需要对自己解释,您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吗?”我跟着站起来,不退反进,又往他跟前走了半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从街上带走我?这世界上的天才法师胚子不知道多少,从来不管学徒如何的您,为什么把已经十几岁的我带回去,保护、培养我这么多年?法师塔里的高明法师这么多,我有什么特别的,值得您如此偏爱?现如今满世界都是您的粮食,什么种族什么年龄都有,要找比我技术好的傀儡太简单了,为什么不是他们?他们……”
“够了,没什么原因!”雷歇尔暴躁地打断我,“他们不是你!”
室内一片安静。
我慢慢地、轻轻地问:“什么?”
“我不知道。”雷歇尔说,被我问得心烦意乱,看上去只想草草用答案堵住我的嘴,“我会带回你只是顺手,有天赋的人死在那种地方是浪费。你是我最好的学徒,把资源向你倾斜有什么不对?”
“塔米亚直到最后还是比我强,”我提醒道,“您学徒中的半龙和暗精灵都比我又潜力……”
“我说最好,就是最好。”雷歇尔不容置疑道。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
“至于现在,我去找过其他对照组,但就是不对劲。”雷歇尔耐着性子说完,“虽然也带来饥饿,但更多的是不适感。令人恶心。非食腐生物会对霉变食物产生不适,因为那些东西对他们有害,魅魔应该也有相同的机制,但我还找不出原因。你身上有什么特殊变异,或者问题出在我转化为魅魔的过程当中。所以我不找他们,就这么简单。
“什么不适感?”我追问,“哪里不对劲?”
“他们的碰触,他们的反应,他们的样子……所有地方,我不知道。”雷歇尔皱了皱眉眉头,似乎自己也想不明白,只好总结道,“他们不是你。”
我捂住了脸。
这不是我想听的东西。我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像在发酒疯,近乎咄咄逼人,只是想要一个了断。我想将困扰我多年的线团一股脑儿扔到雷歇尔面前,让他快刀斩乱麻,斩断最后的妄念,像杀死蛀牙里的牙神经。我想听一个雷歇尔风格的回答,比如他收养我有图谋,对我好是阴谋,只和我睡没什么理由。然后就,就真的结束了。
可是雷歇尔说他不知道。
他说,他们不是你。
无数个问题不再旋转,它们汇合成另一股洪流,充满了愚蠢的冲动,自以为是的妄想与那么一点点自知之明。那点儿自知之明惨叫一声,看着我高速跑向同一条河,一个猛子扎下去。我不怎么想去理它,明天见吧理智,再会吧自知之明。我放下手,把我的老师摁到墙上用力亲吻,如同溺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