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
高澄是个没有什么城府的人,一般来说有什么情绪就习惯性写在脸上,尤其是在面对他时,更是喜怒哀乐从不掩饰,更没有任何警惕和提防。因此,在高洋说到这里时,他的眼中浮现了一点复杂矛盾之色,还是很轻易就被高洋捕捉到了。
高洋知道,要说大哥一点介意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不过从小到大几乎一直在一起的两人这次分别了五个月,时间早已消磨掉了高澄对他的怒火和疑虑,亲情和习惯性的亲近还是占据了上风。想到这里,他也就稍稍安心了一些,继续装可怜,因为他知道,哥哥吃软不吃硬,最容易吃他的这一套。
趁着高澄愣神的机会,高洋突然从床上下来了,拉着他的手,一下子跪下了,“大哥,我真的没脸要你的东西,我对不起你。”
高澄这次更加吃惊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脸色也凝重了不少,眼睛里更是出现了惊疑之色,“你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我等你的电话,等了几个月,也始终没有接到。向弟弟们问,他们也不告诉我你的消息,我甚至打听不到你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具体地址,连写好的信都不知道往哪里寄……我,我实在太想你了,忍不住在半夜里爬阳台摸进你的房间里,用了你的浴室,睡了你的床,感觉好舒服,好幸福,好像你真的就在我身边一样……”
倾诉间,他从自己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封又一封写好了,又折叠整齐,套上了牛皮纸信封,却没有写邮寄地址的信件。他一封一封地拆开,将里面的信纸抽出,展开,让上面密密麻麻的钢笔水字迹内容,展现在高澄眼前。
高洋说的话,还有写的信,都是真实的。当然,他故意省略了他用高澄的短裤自我安慰的细节,更没有提他收藏了那根毛发的猥琐事,这些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哥如果知道,肯定会恶心得不行的。
“我猜想,大哥一定是还在生的我气,所以故意不肯理我。我想把这些信偷偷放在你的房间里,这样你回来以后就能看到了。因为很多话,我都不敢当面和你说,怕你生气怕你骂,只好写出来……”
说着说着,他原本已经擦干的泪水,再次出现了,而且这次流得更多更凶了。他跪在床上,将信纸全部摊开,然后低下头,无声地流泪,活像古装电视剧里穿了孝服跪在街头“卖身葬父”,梨花带雨的小娘子。当然,如果美貌凄惨的孤女换成了黑丑大汉,这效果应该是大打折扣的吧。
高澄沉默了好久,这才从一堆信纸中取出了一张,展开在眼前,细细看着。看了好一阵子,这才从头看到尾。渐渐的,脸上的愈发凝重,眉梢眼角也带着些许的忧愁。最后,他放下信纸,对高洋沉声道:“我看过了,也知道了,你把这些都烧了吧,要是给别人看到就麻烦了。”
这些信里,写满了高洋对高澄的爱慕和思念以及愧疚之情,满满的倾诉,满满的表白。虽然高洋的嘴巴比较笨拙,口才很差,但是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和感情,还是颇为细腻认真的。这些就像可以保存起来,以便将来作为回忆的珍贵记录,他怎么会烧掉。不过,他嘴上还是答应了,很快将信纸全部收了起来。
高澄走到与卧室相连的阳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拆封的香烟,磕出一根,点燃了,将窗子打开一道缝隙,吹着外面呼啸而来的北风,独自吸着烟,缄默不语。
高洋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虽然几个月不见,可这个他从小到大不知道窥视了多少次的背影,始终还是那么熟悉,没有半点的陌生。洁白的衬衫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的玷污。只是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后腰处多出了一些皱痕。高洋猜想,此时他的眉头,应该也是这样皱着的吧。
好像等待判决的囚犯,虽然坐在床上,却不比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轻松。他等了好久好久,高澄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这样重复再重复,一直到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堆积了好多烟蒂,香烟也快要抽光了,高澄这才双手撑着窗框,望着窗外那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虽然看不到高澄此时的表情,可是从这个熟悉的背影里,高洋还是看出了一些陌生的东西,那就是极少出现在高澄身上的,悲哀和惆怅。
高洋觉得,如果大哥真的对他毫无感觉,对他暗恋自己的事情感到完全的厌恶和排斥的话,也不至于如此踌躇,如此徘徊了。因此,他应该还是有戏的。
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击。
他下了地,走到高澄身后,没敢从后面抱住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袖口,牵了牵,就像小时候他看到哥哥有什么他没有的东西,实在想要,又不敢开口要的时候一样。他早已习惯,只要这样轻轻拉扯哥哥的衣袖,在哥哥转头看过来时,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哥哥,无声地央求,那么哥哥多半都会满足他的愿望的。
小时候,他长得瘦瘦小小的,还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不用怎么装,就容易博取别人的同情。现在长大了,眼睛变小了,身体变壮了,人也变丑了,所以不装不行了。
这一次,高澄还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下意识地回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过,现在他和哥哥差不多高了,高澄直到拍完,方才反应过来,弟弟不是个小孩子了。
“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高洋不说话,仍然微微仰头,眼巴巴地凝望着哥哥。
高澄摇了摇头,很无奈地说道:“你就真的这么想和我在一起?”
“是的,我想和大哥在一起,永永远远的,就像诗经里说的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论将来有多远,都和大哥一起走下去。”高洋的回答异常坚定。
高澄的嘴角弯了弯,想苦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只是做了一个很别扭的表情,“我其实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也不想和你分开。只不过,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什么‘我爱你’,‘你爱我’这样的,更不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结婚生子,相恋相爱,白头偕老的那种。你在我心里头,永远是我的弟弟,永远也不会变。”
高洋受到的打击,其实并不让他意外。
他就知道,高澄没有那么轻易会爱上他,更没有那么轻易会将思路从固有的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中转变过来,转到这样一条世人所无法接受的,甚至是万众唾骂的歪路上来。要走这样一条路,也许很可能要孤独前行,要经历无数荆棘险滩,也未必能走到光明的终点。这需要极大的勇气,要两个人都能做到,都能不顾一切坚持到最后,实在太难了。
“可是,我爱大哥,是真的爱,爱了好多年了……就算,大哥不爱我,也不能阻止我爱你。”高洋说着这几句话时,语调有点晦涩,有点艰难。果然,暗恋的滋味就如无法成熟的涩果,酸得叫人满脸痛苦,从嘴巴里一直酸涩到心里。
烟雾太浓了,即使一直开着窗子,也没有完全消散。在烟雾缭绕中的高澄,眼睛也不似平时那么明亮了,眸子里好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细雨,藏着说不出的哀愁。就这样,两人对视了很久,很久。
高澄还是摇了摇头,有些烦躁,有些逃避,但到底还是回答了他的话,“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冷落也冷落过了,你,怎么还是不肯死心呢?”
“若是轻易死心,就不是真的爱,就不是真的喜欢。”高洋的回答理直气壮。
高澄大概是站累了,转了个身,在阳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有些疲惫和焦虑,精神也差了不少。
他思索了很久,再次问道:“我可以不计较这些事情,你也可以继续喜欢我,我们也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就算将来各自娶妻生子,我们也还住在这个大院里,每天都能见面,这样难道不行吗?”
高洋突然觉得有点讽刺,苦笑了一下,反问道:“我猜到大哥担心什么了,大哥担心我会不安分,我会忍不住要回报,忍不住要得寸进尺。就像爸爸在外面养的那些姘头一样,起初只说是为了爱不要名分不要钱财,到后来,钱也要,人也要,连这个家都要。一碗饭被分去了半碗不说,还贪心不足,想连整个碗都端掉。”
高澄果然被他说中了心思,无言以对,只是摆了摆手,似乎是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了。
然而高洋却忍不住地锋芒毕露,将他内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倾倒出来:“大哥想在回国之后入党进体系,慢慢接下爸爸的班。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有任何丑闻,更不能让人知道你和个男人牵扯不清,甚至还有**的嫌疑,一点风声都不能有。
大哥要娶个家世清白,门当户对的姑娘,要和她一起生孩子,传宗接代,好让爸爸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大哥害怕我不满足这样的暗恋,会吃醋,早晚有一天会把我们的事情抖落出来,或者跑去破坏你和她的婚姻和家庭,试图撵走她,然后闹得天下皆知,从此我们两人全部不能翻身,连高家都跟着蒙羞,大哥还怕……”
他的语言越来越尖刻,越来越激动。从小到大,他说话从未像现在这样犀利,这样滔滔不绝过。大概这些是他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在心中默念了不知道多少遍,以至于脱口而出的吧。
“够了!”高澄突然抓起旁边小桌子上的茶杯,朝卧室的地毯上砸了过去。羊毛地毯很厚,平时走上去都是软绵绵的,所以杯子并没有碎裂。绕是如此,高澄的怒火,也是将周围的空气燃得炙热。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干嘛还要问,干嘛还要明知故犯?”高澄终于忍无可忍,指着高洋的鼻子,质问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爸爸妈妈,有没有弟弟妹妹们。你知不知道,在南海里的人,是永远不可以有任何污点的,否则就是走下神坛的时候!没有爸爸几十年的征战和经营,没有妈妈的辛苦操持,我们如何有今天的生活,如何有不可限量的未来!
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是爸妈的权势换来的,离开了这些,你我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吃饱穿暖了还学深闺少女一样悲伤春秋,谈情说爱的,还自以为挑衅传统冲破封建,很特立独行很骄傲?你以为你是林黛玉我是贾宝玉,天底下爱情最大,除了这个其他都是恶势力都是旧势力,还要拉上薛宝钗做垫背?”
高洋突然被大哥的这一连串指责噎住了,本来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可是现在,他远没有哥哥这样正气凛然,这样能言善辩。就像站在一个万众瞩目的辩论台上,哥哥以纯属而富有煽动力感染力说服力的雄辩术,将他驳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可是,可是爸爸他,他对你那么凶那么狠,你还……”高洋一下子恢复了懦弱本性,吭哧吭哧地质疑着哥哥的言论,却底气不足,再次被高澄打断。
“爸爸再不好,也是我们的爸爸,给我们了命,给我们了这个家。给我们吃的用的玩的都是最好的,还有最好的教育,最好的铺路!你从小在温室里长大,如何知道长辈打江山的不易,如何知道开国创业的艰难,我们有今天容易吗?
爸爸在当年一度失势,被人陷害,罢官关押批斗,差点没命。我和妈妈被赶出南海,发配到边区农垦场,大冬天的住在地窝子里。我当时五岁,手脚都是冻疮,连条棉裤都没有,每天就两顿窝窝头加咸菜稀粥,总是吃不饱,饿着肚子。和妈妈抱在一起睡觉,一夜冻醒不知道多少次。
十二月份,妈妈大着肚子,生你的时候连个医生都没有,我喊了在一起劳教的人,想送她去医务室,却被守兵阻拦,说xx派的婆娘不能用工农兵看病的地方。我的嗓子喊哑了,鞋子跑掉了,跪着求他们都没用。等回到那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土窝子,你都已经生出来了……”
高澄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起来,眼睛也有些隐隐的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