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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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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从额头沁出, 赵亦浑身湿黏,在混沌的疼痛中,回忆起她的童年。

她总是很努力。

最努力。

将一切做到最好, 即使这样, 也无法让爸爸觉得满意。他看她的眼神, 有挑剔, 有忍耐, 甚至有怨怼,就是没有真正的欢喜和满意。

她是一段写错的脚本, 一旦放进程序,就让父母原本美好的生活bug百出。现在她还犯下前所未有的过错——失业、跑来当群演、以偷窃罪名被抓……和她完美无瑕的过去相比,这段日子的生活简直称得上脱轨。

赵亦能打能扛,崇山峻岭都有勇气独自翻越,却在这个阴冷潮湿的拘留所, 再次看到了小时候那条始终横在眼前的门槛,背后是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门槛不高,但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所以不管怎么努力她都迈不过去。

赵亦拒绝提供任何监护人信息。

值班民警还是那个青春痘, 对待赵亦的态度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有人证, 有物证, 她居然还能抵赖, 档案调出来一看,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案底。

“他娘的!一看就是个惯偷, 居然没被抓到过!”小警察越想越气, 偷得还是他女神的东西。“等着,明天人证录完口供,直接给你收监!”

证人,怎么还会有证人。

明天,赵亦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支持到明天。

她已经无力再嫌弃长蘑菇的凳子,走去坐到了女人的旁边,在应付胃痛的同时,还得忍受她过度的热情和过量的香水味。

“小手这么滑,没怎么吃过苦吧?”

说着话,居然还摸了上来,赵亦不自然地躲开,逗得对方花枝乱颤。

“啊哟,姐姐摸一下,有什么好害羞的,小模样真可人疼。好,就这样最好,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

赵亦瞠目结舌,听那位大姐热情洋溢地给她“介绍工作。”

“你说,你现在干的这一行多危险,抓到了很容易判刑的。我们这一行就不一样了,教育两天就放出来,也不耽误继续做生意,而且你模样好,身材虽然差点意思,但是赚了钱可以整嘛,整得前|凸|后|翘……”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清纯,老男人最喜欢这一款,可以做外围,假扮大学生,一样的活,三倍的钱,怎么样?跟姐干吧?给你介绍熟客,安全。”

“现在都上网了,微信开店,方便高效,还能双向选择,不满意客人长相,直接换一个。”

“瞧这皮肤,一点毛孔看不见。小美女今年多大啊?不会还是处吧?跟男人那个过吗?”

赵亦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忍胃痛站起来,重新回到铁栏旁边站着。对方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跟她攀扯,忽然看守室的门一响,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裹着凌晨的寒风,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

……

小警察一脸晦气,额头上的青春痘气得又红又鼓,眼睁睁看着顶头上司打开牢门,把那个牙尖嘴利的惯偷放了出来。

“哎呦,长官,这么一会儿就放啊,24小时没到吧?这合规定吗?那我呢?”

他不敢嚷嚷,关在铁栏里的那个女人倒是嚷出来了。局长也有些为难,看了一眼黑衣男人,对方理解地点了点头:“就十分钟”。

赵亦一路被牵着手,像小孩子一样跌跌绊绊往前走。

站太久了,又冷又饿,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只能把大部分重心放在牵着她的那只手上。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再抗拒被他触碰,可能因为他已经不那么陌生,他们曾一起经历生死关头,他在彻底昏迷之后,还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

所以当他疾步走进拘留室,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她丝毫没有觉得不适,甚至还有些贪恋他手掌的温度,毫无意识就被牵着走了。

跟他去隔壁的房间,被安排坐好,看他打开热气腾腾的食盒。

食物的香气冲进鼻腔,胃部传来幸福的痉挛,她抓起筷子埋头苦吃,狼吞虎咽几乎噎到,听见他温声嘱咐:“慢点吃,不急。”

连吞数口才得空喘息。

他解释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他睡着了,安迪不敢打扰,陈苹苹通过徐海恒才把他找到。又解释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林倩迪丢了一枚钻戒,放在化妆间,那天化妆间只有她用过,有人证,也有物证,是有些不太好办。他一直不停宽慰她,不时问她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好像他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帮助她理所当然,照顾她也理所当然,理所当然认为她是被陷害,让她不要太担心,他会想办法洗脱她的罪名。

赵亦看着一身黑的男人,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鸭舌帽压得很低,却仍然能看到额前的绷带,身上散发淡淡消毒水气味,混杂他常用的雪松木调古龙水,陌生又熟悉。

明明应该躺在医院的人,凌晨两点托关系把她接出来,只为让她吃一口热饭。

又出现了,那种想哭的感觉。

先前警察问她要家属联系方式,她一口咬定说没有。她不敢想象如果让她爸接到电话,会是怎样的灾难性局面。一个人面对困境是她的习惯,然而人类的意志就是这样薄弱,一旦有后退的余地,就会立刻变得软弱。

她揉了揉鼻子,埋头喝完了剩下的热汤。

门外叩了两声,提醒他们十分钟时间已经用尽。柏钧研站起来,脱下厚羊绒大衣披在她身上,弯腰将纽扣一颗一颗扣好,然后轻拍她的头:“别怕,等着。”

赵亦被体温犹存的温暖大衣包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一点点融化。她没有期待过任何救援到来,因为从来习惯自己解决问题,她从来脊背刚挺,坚硬如冰,却突然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懒散和依赖,因为他说,别怕,等着。

赵亦从来不怕,但是无所事事地“等着”,于她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柏钧研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二天傍晚,小警察一脸阴阳怪气开了门,什么也没说就把赵亦放出了拘留所。正是日落时分,夕阳将一切染成暖金色,她穿着柏钧研留给她的大衣,衣摆几乎长到脚踝,像一个哈比特人慢吞吞走出门,因为无法适应光线由暗而明的变化,不由眯起了眼。

睁开眼时,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沃尔沃。赵亦走去,车窗降下,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坐在后座,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下巴俊朗的线条以及嘴角愉悦的弧度:

“女士,是否需要搭车?”

“先生,抱歉我身无分文。”

“美好的笑容可以代替车费。笑一下,赵亦。重获自由难道不开心?”

他略抬起头,清隽眉目满含笑意,赵亦忍不住也笑了,有点羞涩,对他说:“谢谢。”

他开门让她上车:“对我不用说谢。”

车辆在暮色中无声地滑行。

开车的不是安迪,是个眼生的男孩,目不斜视,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整个车里都安静得让人感到不自在。

柏钧研却仿佛心情很好,舒展懒散的坐姿,像草原上休憩的猎豹——说不好是休憩还是潜猎,他的目光看着车外,然而赵亦总觉得仿佛被他时刻注视着一般……这个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只是擅长掩饰,一旦不加收敛,气场极具侵略性。

赵亦悄悄往旁边移动,忽然觉得,她很需要超过0.5米的安全距离。

他忽然笑了。

“又不吃你。”这次目光看向她,笑得十分无害:“我公认的最有绅士风度,害怕我做什么?”

赵亦一言不发,默默掉开眼睛。要命,居然现在连目光对视都做不到了……我害怕的不是你,是我心里那条不安分的鱼。

目光转向车外,她才发现他们走的不是回去的路。天色渐黑,一重山一重水,一转弯又上了高速,他们飞快地离开了竖街镇。

“你要带我去哪儿?”

“拐卖。我认识一户好人家,还缺个童养媳。”

“……”

“斤两不是很足,”他认真把她掂量一番,“但看起来也不难生养,没关系,那户人家不挑剔。”

“……”

赵亦后悔和他搭话,这是哪国的绅士风度?他在她面前越来越原形毕露,再也不装什么优雅绅士、花样暖男……所以说,娱乐产业是最擅长欺骗消费者的行业,真该让他的粉丝看看这是怎样一个臭流氓。

她躲流氓躲得远远的,几乎贴到一侧的车门,他笑,怕她跳车逃亡,遂不再继续捉弄。

车辆平稳行驶,空调吹着暖风,赵亦很快觉得困倦,过去的一天一夜,她几乎没有入眠。迷糊中,再次闻到熟悉的雪松气息,是他的大衣。先前她一直穿着,上车时还到他手中,现在又被盖回到她身上。入梦之前赵亦想,他眼下青影重重,大概昨夜也没怎么睡。

再睁开眼天已黑透,她被车辆颠簸震醒,发现已经下了高速。又是山一重水一重,弯弯曲曲开了很久,扎入一大片雪野似的芦苇荡之中,沿着芦苇荡中间的窄道再往里走,走到赵亦真以为要被拐卖时,终于柳暗花明出现一座……

山庄?古建?农家乐?

赵亦很难给这片建筑给出具体定义。

掏出手机想看地图,居然发现连gps信号都一同消失,倒是符合它的名字——挂在门口的牌匾上,古雅端正的书法,“隐泉”。

赵亦驻足欣赏:“好字。”

柏钧研微微颔首:“过奖。”

他一路往里走,一路点亮水廊的灯光,整座山庄沉浸在夜色中,只有一重重檐角飞扬,粉墙黛瓦,被清淡的月色镀亮。照明也古朴,灯罩是形态各异的灯笼,微黄的纸,散写着诗句,随心所欲各色字体,狂草落笔尤为洒脱。赵亦曾与名师习字,又脱口赞了几句好,这回柏钧研只笑着挑了挑眉,似是赞她眼光不错。

他们在回廊中行走,影子被灯笼缩短再拉长,状极亲密纠缠在一起。赵亦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不洒脱过,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害怕发生什么,还是期待发生什么。

柏钧研忽然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赵亦。”

周围万籁俱寂,这一声像小提琴拉出了喑哑的序曲,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主题。她回头看他一眼,灯火与水光之间,黑衣的男人微勾着嘴角,像最洒脱的字,最任性的风,她突然害怕听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脸一红,干脆转身疾步逃了。

他大步跟上,嘴上噙着笑,这枚囊中之物,或许已经探囊可取。

走近山庄终于看见人,似乎是个营业场所,气氛却丝毫不商业。赵亦识货,知道这一路看到的建筑和物件,大巧不工,返璞归真,绝对造价不菲。往来的客人看起来也非富即贵,如今流行此类,天人合一的安缦系,好比杭州的法云古村,可以让人暂时从红尘中脱离,在山野隐居一些时日。

这个名为隐泉的地方,似乎还要更为山野一些。

远远看到有人在劈柴,真正意义上的劈柴,穿白衬衫的小伙子,一双醒目长腿,赏心悦目一遍遍抡圆斧头。赵亦远看觉得眼熟,问柏钧研那人是谁。

“新来的长工。”他笑着轻推她,“到了,进去吧,童养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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