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乌龙
颜忱书见到赵亦,像走失的宠物见到主人, 绕着她的脚直打转, 先问她昨天去了哪儿, 再问她是不是真的被警察抓走,又抱怨劈柴劈得他背疼, 还给她看自己养尊处优的少爷手,被繁重的体力劳动磨出了一串惹人怜爱的小血泡。
柏钧研冷眼看他倚小卖小:“你还可以更娇气一点,颜忱书。”
美少年最不容别人诋毁他的男子气概,气急败坏重新抡起了斧头。他之前捅了篓子,心中十分愧疚,本着将功赎罪之心, 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但这到底是一家什么山野黑店?房费贵死不说, 客人还要自己动手劈柴。
赵亦弯腰去看斧头, 是真斧头, 不是剧组的道具,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让小颜劈柴?
柏钧研和颜悦色拍拍她脑袋:“一会儿要烤肉, 给童养媳吃,喂胖一点,可爱。”
他摸她脑袋的姿势越来越顺手,赵亦连躲都懒得再躲。颜忱书吃惊于他冷若冰霜的神仙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亲近, 赵亦已经被人哭天抹泪一把抱住。陈苹苹像一只章鱼吸在她身上, 上上下下检查她是否手脚俱全, 好似她来自战火纷飞的科索沃。
赵亦先是一僵, 而后渐渐放松,她不适应亲密接触,却无法抗拒这样蓬勃散发的关怀和好意。
“你对人民警察那么没信心?”赵亦拍一拍她的背。
“毛毛姐!你是被陷害的!这要怎么招供啊,招不了只能严刑逼供!”
“什么年代了,还严刑逼供。”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少看脑残电视剧。”
“而且那个警察态度超级差!”
“通宵达旦值班,内分泌都失调,工资不够买烟,搁谁脾气能好。”
“……毛毛姐你还替他说话呢!”小苹果激动成红苹果。“要不是柏哥哥连夜捞人,你要连夜蹲大牢!”
“捞人……”柏钧研笑,“小苹果,你对社会主义法治公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啊……”
“那就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柏钧研笑得温文尔雅,怎么看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奈何身后站了一尊凶神。陈苹苹今天第一眼看到徐海恒简直要吓哭,花臂金链子大光头,完全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人家脸上清楚明白写着三个大字:“瞅啥瞅”。
赵亦却认真瞅了瞅,医生今天这身打扮有点用力过猛。
所以他们齐聚一堂,都是在等她?
“神仙姐姐,他们说你偷东西,我不信。”
“我毛毛姐看得上那个破戒指?栽赃陷害不要脸!”
“弟妹,可以,一般小姑娘要被吓死,你看起来还是那么淡定。”
赵亦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半晌,笑了笑:“谢谢。”
萍水相逢,原本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感情,但他们无条件信任,当她是自己人,这种惺惺相惜,她只在古龙的小说里读到过。
她第一次读武侠小说已经二十岁,自以为心智成熟,不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谢他,”徐海恒打着哈欠,大掌拍一拍柏钧研,“但他不让我说细节。”
“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说。”柏钧研踢一踢颜忱书,“劈你的柴,等着吃肉庆祝。”
“人证是谁?怎么被证伪的?”在颜忱书的吱哇乱叫中,赵亦忽然问。
“嚯!”徐海恒惊叹,“我弟妹这神!这都能猜到?”
柏钧研也很惊讶,赵亦平静看着他:“不难猜。孤证不能定案,即使搜到物证,罪名也无法成立,所以,一定是有非常确凿的人证,但是笔录过程中,出现了转机。”
她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等待提审,一直没有等来,假设证据链完整,不会一直等到24小时扣押期满,不得不放人。
“这案子要做实,必然物证叠加人证,基本很难翻案。”赵亦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司法默认人证的证词真实有效,除非可以证伪。所以,你推翻了证词,怎么做到的?”
“你猜。”柏钧研笑,眼睛发亮看着她平静地分析,像龙在看着自己的宝藏。
“找到了强证据。比如,录像。证明人证不可能作证,或者证词明显作假。”
但凡伪造的证词,必然有逻辑漏洞。赵亦原本打算看到证词再找突破口,柏钧研却让她等着,结果直接等来了无罪释放。
说明证据链失效了。
“要证明偷窃环节不成立,很难。戒指是从化妆室丢的,里面没有摄像头。那天我被故意引导去使用林倩迪的化妆室,就是特意在做局。”
“无冤无仇的!她有病吧!”陈苹苹大骂。
“她不见得参与其中,可能也只是道具。”赵亦继续她中立超然的态度。
“也就是说,出现了新的证据,或者证人。”赵亦想了想,“环节一,戒指消失在化妆间。环节二,戒指出现在我枕头底下。除非有气功大师隔空移物,否则它必然是被什么人放进去的。所以,你找到了那个放戒指的人?”
听到这里,徐海恒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惊恐地捅了捅柏钧研:“咱弟妹是不是妖怪变的,我有点害怕。”
柏钧研懒得理他。
他想起那次电梯事故那,赵亦淡定地告诉他一系列应急防护步骤,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非常喜欢她。
“都答对了,真聪明,一百分。”他伸手揉一揉赵亦的脑袋,拿出手机点开网络云盘,给她看一段录像。视角是她租的平房门口,光线角度都很差,却能看清有人撬门进入的整个过程,一个穿灰色连帽衫的小孩。
“啊?!录像哪来的?有变态在偷拍我们家吗?”陈苹苹大惊失色。
“马路对面,”赵亦想了想,“有一家自助银行。居然真能找到录像,没想到。”
“嗯,”柏钧研轻描淡写,“稍微费了点力气。”
“那么,人证是谁?”赵亦问。
“就你们剧组那编剧,上回泼茶水那个。”徐海恒撇嘴。
“我就他妈知道!”陈苹苹暴起。
徐海恒笑了一声:“还讲起脏话了,就你这长相,怪可笑的。”
陈苹苹瞪他,瞪一半认怂地收回目光,谁敢和庙里的罗汉金刚互瞪?
“那女的怂的很,”徐海恒嘴里叼一根牙签,痞痞一笑,狂霸酷炫拽,“看完录像就立刻坦白了,我还有一套法律神圣不可践踏、作伪证要把牢底坐穿的大道理没有讲呢。”
“哥你不需要,”柏钧研笑,“你往那儿一站,就是道理。”
“不行,得给她点颜色看看。”陈苹苹气炸,“贱人太恶毒!”
“狗咬你一口,你还去咬狗?”赵亦摇头。
“难不成就算了!?”
赵亦不置可否。事情涉及到别人,她就“去他大爷的独孤九剑”,涉及到她自己,她就立刻风清扬上身。报复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完全无谓,费时费力,不如干点正事。
“毛毛姐!你也太好欺负了!她一定还会再来害你的!”
“狗咬你一口,还能让它咬到第二口?”
柏钧研眯眼笑,在她的淡定中读到了一种浑然天成的霸道。太残酷了,无视敌人,是对敌人最大的羞辱。
“行了,让你毛毛姐歇会儿。”柏钧研拎着赵亦的领子往里走,“先洗澡去,洗干净出来吃饭,脏小孩。”
赵亦哪曾被人当猫拎过,惊得一时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手里又被塞了一小碗粟米粥。
“房间里有温泉,泡不要超过15分钟。粥先喝掉,小心低血糖,小心烫。”
事无巨细一概叮咛,真把她当小孩子对待。
赵亦靠着温泉池,稍微放纵自己愣了一会儿神。
这地方清雅,青石砌地,墙角一樽雨过天青色的花瓶,瓶中曲曲折折插了一枝素心腊梅,如此清雅之地,适合清谈与禅想,赵亦却满脑子红尘俗事。
她在想前一天晚上。
柏钧研牵起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反而紧紧抓住,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其实就算电话真打给她爸也不会怎么样,他不会真的不管她,由她爸出面跟林倩迪疏通,很容易就能了结这件事。她甚至都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挨打,最多也就得到一个失望的眼神。
但她就是十分恐惧他失望的眼神。
一个都承受不住。
像有第六感,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赵亦泡在热汤池中,看到来电显示,身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尽量镇定喊了一声“爸”,心里却在万马奔腾:没有做出拘留决定难道也会通知家属?她爸为什么从百忙之中突然给她打电话?
“赵亦。”赵参谋长永远连名带姓一起叫女儿,严肃得好像长官训话,赵亦也像士兵聆训,沉默地等待电话那头进一步指示。
“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好。”
“生活怎么样?”
“也好。”
“北京天气怎么样?”
“还不错。”
赵亦言简意赅,每次问答都是老三样,像政治辅导员例行公事。她不认为她爸期待听到她详细阐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当初她要转系他就不赞同,然而被爱情的小火苗一燎,她昏了头脑,生平第一次忤逆她爸,自作主张偷偷转了系。直到毕业留美工作,她爸才知道她的作为,整整三年不肯与她见面,并视她为家门之耻——赵参谋长认为只有从事基础科学才能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好比那些两弹元勋,至于经济金融,不过耍耍滑头,雕虫小技。
赵亦答完首长问话,原地稍息,不再多言。理论上,一个正常的对话还应该包含她对长辈身体的关心,但之前她每次问及,都被一句“管好你自己就行”给打发。赵参谋长有专属的医疗团队,随便一个头疼脑热都能请来专家会诊,赵亦后来渐渐领悟,可能她口头的那些嘘寒问暖,在他眼中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此时此刻,沉默是金。
这种略微尴尬的沉默通常会持续十秒,之后长官便会以一句“就这样,挂了”结束这个短暂的亲情电话。赵亦在心中默数,数到十,没有挂,又数到五,忽然感到有点紧张,这时对面终于重新发话:“赵亦,你最近,个人生活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令人始料未及,但又十分合乎情理。她26岁,没谈过恋爱,眼睛一眨就成为大众媒体所定义的“剩女”。只有中国媒体敢这样毫无所谓地使用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词汇,因为绝大多数中国父母都认为结婚生子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只是对象换成赵亦和她爸,这个对话就显得有点石破天惊。
她压了压惊,尽量平静地回答:“没变化,还单身。”
“那正好,张政委有个侄子介绍给你,下周你回趟家,跟他见个面,我看了,小伙子不错,差不多就定下吧,就这样,挂了。”
这次电话挂得很快,赵亦有种错觉,她爸对这个话题比她更加适应不良。张政委?脑海浮现一双炯炯有神的鼻孔,大院里的孩子背后偷偷叫他牛魔王。牛魔王脾气不好,不容违抗,所以她这是被安排了一场压力测试型的相亲?不,她爸说的是“差不多就定下”,这是通知她去和未婚夫见面。
赵亦亦喜亦悲。喜的是她爸主动开口让她回家一趟,悲的是未必是真想要她回家,或许只是迫于来自张政委的压力。
心如铅坠,整个人随之慢慢滑落到池底。赵亦缓解压力的方式别处心裁——通过给自己施加更大的外部压力。洗澡时泡浴缸,度假时浮潜,百忙之中甚至考下了cmas四星潜水证,因为超强水压能让她全方位身心放空。
温泉池浅,消耗体能却迅速,赵亦轻轻往外吐气泡,很快感觉供氧不足,正要出来透口气,突然腋下多出一双有力臂膀,哗啦一下将她整个从水里捞出。
“赵亦!”
……
赵亦将浴袍裹了又裹,整个人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白色粽子,即便如此,还觉得浑身不自在,拼命把光裸的脚往后藏,觉得自己多露一丝皮肤都有失体统,仿佛这样才能挽回刚刚失去的全部体统。
是的,全部。
柏钧研将她从水中拖出来,听到一声急促的惊叫,看到她手忙脚乱抹开脸上湿发,才知道她没有溺水。温泉浴池一览无余,一片青石板大地真干净,赵亦找不到遮挡物,只能背转过身,等柏钧研捡起地上的浴袍,背朝她一步步后退,将浴袍递给她。
“以为……以为你晕过去了……敲门……没有反应……”
赵亦迅速穿好浴袍,转身看到柏钧研背对自己,衬衫湿了大片,隐约露出宽阔背肌。体格好得惊人,难怪能一脚踹开锁好的门。她又退了两步,踢到墙根,知道无路可退,硬着头皮开了口。
“柏钧研。”
“嗯……?”他耳根发红,声音不稳。
“出去。”
赵亦穿戴整齐,头发吹得一丝不苟,像圣女贞德英勇赴死,正气凛然走向外面的院子。
夜幕低垂,山月初起,院子点起了灯,气氛原本沉静如水,却有红泥火炉煮着汤锅,果木炭火烤着肉串,平添了暖红的人间烟火气。
赵亦目不斜视走到陈苹苹旁边,认真看她给肉串刷酱汁,并提出要予以一定程度的协助。陈苹苹无情将之拒绝,提醒她上一次她试图下厨酿成的惨剧,并请她前去另一边帮忙——柏钧研正和颜忱书从井里往外拎冰镇的啤酒和水果,在下厨这个领域,赵亦只配做这种简单体力劳动。
赵亦捏一捏滚烫的耳垂,扭头去看徐海恒拍黄瓜。
用手拍,一掌一个,汁水四溢,看得赵亦好生羡慕。她生来骨架小,再怎么练都存在量级上的差距,要真想赤手空拳赢过一个男人,得同时用上指甲、牙齿和智慧。不过这时候跑来给徐医生自投罗网,就显得不那么有智慧,徐海恒嘿嘿直笑,问她为什么柏钧研去叫她吃饭而已,却耽搁那么久,出来时还换了一件衬衣。赵亦沉默片刻,将细白的手捏成一个杀气腾腾的拳头:
“羡慕?照脸来一下,马上你也可以去换一件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