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冀州城
宣文三年,冬。冀州城。
我背着药箱跟着惜寒姑娘上楼的时候,听到从楼下厅堂传来阵阵喧哗。
“哎,杨忠将军莫要推辞。您和公主的大婚听说要等过了正月开春之后才办啊。往后等将军真成了驸马爷,再想感受一番风花雪月恐怕就没这个福分喽。”
说话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华服男子,他正歪歪斜斜地拽着另一名年纪稍长面目耿直下巴留有短短胡渣的男人。
那留有胡渣的男子看起来脸色有些尴尬,说话声音很轻,我听不大清,便不自觉地探了探头。
惜寒姑娘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体贴地解释道,“听说是从燕京来的贵客呢,所以才能让卫国公家的大公子亲自来此地宴请。”
我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意,继续拾阶而上。但楼下那卫家公子爷的声音着实洪亮,还是隐隐传了上来。
“我知道将军是来接我妹妹进宫的,但是也不急于一时嘛!既然到了冀州城,不来这瑟舞楼看一眼美人跳舞,会虚度此行的啊杨将军!”
我有些失笑的微微摇头。
啧,男人啊,就是以见过多少美人来衡量此生是否虚度的吗。
不过倒是应了那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最好就是阅美人无数嘛。
在步入惜寒住的暖香阁前,我顿了顿,微微侧出身子朝下望去。
我突然想再看一眼那个即将成为驸马的将军最终有没有被说服心动。却意外地刚好撞上了他的眸。他在看到我的瞬间,瞳孔连缩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代表惊讶,而且还是一种似曾相识却犹豫不决的惊讶。
他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我,踉跄地被那卫公子推进了一间厢房,而我也在惜寒柔腻的呼唤下转身踏进了暖香阁。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我可不认识他,又或者他其实看的是我身后的惜寒姑娘。
管他呢,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况且,我同这些王侯将相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林公子,今日真是谢谢你特地给奴家送药来。”
临行的时候,惜寒姑娘客气地将我送出暖香阁。客气到眸含春水,半个人都快倒在我身上了。
我不露痕迹地避开,故意装作看不懂,只是寒暄道,“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下楼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那厢房望去,里面已是管竹丝弦歌舞不休了,恐怕那位杨将军也早已乐不思蜀了。
那位卫公子有句话确实说得不假,到这冀州城,不来一趟瑟舞楼观舞确实挺遗憾的。可惜太贵了,听说看一次要百两银子,瑟舞花魁的舞更是一刻千金。听说瑟舞花魁的舞之所以这么贵,是因为如今这位花魁很是神秘,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我等自是望尘莫及,也就只能每年在上元佳节那天和全城百姓一起翘首看一场意犹未尽的美人群舞。哎,遥想那身段,那眉眼,那舞姿。。。再低头看看自己当下一马平川的可怜身材,不禁心中长叹啊。
我正叹着,便见楼里的梅姨朝我挥舞着她那一股子带着刺鼻胭脂味的手绢走了过来,尖酸刻薄地道,“哎呀,这不是小林大夫嘛,又是楼中的哪位姑娘不争气,无病呻吟还要劳您的大驾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挠了挠鼻梁,尴尬地笑笑,“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从不在楼里花销的缘故,梅姨似乎对我这种常在花丛过却片叶不沾身的行径十分不满。她盯着我的药箱,可能在猜里面装了多少银两,皮笑肉不笑地道,“下次林大夫也别光顾着看病,多喝几杯酒水再走也不迟嘛。”
我有些僵硬地摆了摆衣袖,表示楼中酒水太贵,而我一个穷郎中两袖清风。听我说完这句话,梅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在我身后轻轻呸了句:一毛不拔,难怪相貌堂堂还打着光棍。
我浑身一抖,不禁加快了脚步。快走出瑟舞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丫鬟躲在一人高的竹子后面偷偷瞄着我。
“公子,请留步。”
我刚踏出楼,这小丫头便一个箭步拦住了我,开门见山地道,“我家小姐有样东西让我交给你。”
我歪着头,凝望着她。
好不容易从她脸上的雀斑认出了她是时常出现在楼里的杂役丫鬟小翠,可她家小姐究竟是楼里的哪位姐姐却真的记不清了。不过在这风月之所还能有丫鬟伺候的,看来是位混得很不错的主。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天生有些脸盲,这也无可奈何。
可能是我从小扎那些没有面目只有经络穴位的木头人落下的病根。
每次我送药来,瑟舞楼里的姐妹们总是对我十分盛情。不知道是因为我给人看病手脚干净利落而且还诊钱便宜呢,还是因为她们被我此刻虚有其表易钗换弁的障眼法所迷惑了呢。或者,两者皆有罢。这年头,人俊活好还价廉,自然讨喜,人之常情嘛。只可惜,梅姨不吃这一套。
我来冀州城已经三年了,也是我女扮男装的第三年。
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不幸福,也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其实也并没吃过很大的苦。
小时候自然也是同其他女孩一般无二,喜欢穿裙垂鬟对镜贴花。但越长大便会发现,和娘亲两个女子相依为命真的有很多坎坷不易,平日里想方设法维持生计无比艰难也就罢了,还会经常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烂桃花。
我想大概是因为娘亲的美貌,总是会让一些不知分寸的男人上门骚扰。
娘亲和我都是很怕麻烦的人,所以我们只好经常搬家,长年漂泊。
如此活着,真的很吃力啊。
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望着母亲拿着洗衣的木槌又将一名陌生男子打晕在院中后,我终于暗暗下了决心。当夜,我将长发束成男子发髻,用布条紧紧缠住了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作为医者我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我已经厌倦了漂泊,我希望能在下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翌日清晨,我换上了从隔壁阮秀才家偷的青衫布衣,背着爹留下的药箱,在娘亲无比惊诧的目光下大步朝着都城燕京的方向迈去。
那一天,娘亲意外地很安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就连我由于打瞌睡不慎把药箱摔落在地上都没有骂我。甚至很温柔地对我说了声,小心点。
所以那天晚上我压根没有睡着,心里总觉得不安。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娘亲坐到我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轻声说着:阿全,这孩子到底还是像你多些。
阿全是我爹的名。
听娘说,爹生前在燕门关还是有点名气的,人称妙手回春的‘小华佗’——林全。
虽然我和娘四处漂泊,但却从来没去过燕门关。
我一直很向往,据说站在燕门关的城墙上,就能看到关外的景色。大漠孤沙,长河落日。但小的时候,娘亲总说我还没长大,所以还不是时候。可现在又说,已经晚了,去了也没用,不如朝都城燕京的方向走罢。
我不知道娘亲到底是以什么来判断早晚的,她一直没细说,我也没敢多问。因为每次提及,娘亲的脸上总会露出一种我看了也形容不出的表情。有点狰狞,有点扭曲,但又很悲伤,很凄凉,总之让人感到莫名害怕。
我是从小就没了爹,娘亲也不喜欢我。
娘亲总说,我的命不好。出生还不到一天爹就死了。最闹心的是,我的名字还是仇人给取的。不过娘亲也一直没说仇人是谁,也许也死了罢。总之除了骂我的时候,娘一般不怎么唤我的名字。
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是大燕历史上最血腥动荡的一天,史称‘死狱之劫”。我总是记不清那天到底是哪位王爷还是皇帝单枪匹马杀进天牢救了哪位国家栋梁,也记不清到底是匈奴虎狼还是北嵩叛贼的人马在冀州城里大开杀戒。总之,那天就是死了很多人,好人坏人,全都死了。而我爹,也是死在那倒霉的一天。据说死的很惨,身首异处,最后连尸身都没办法找到。所以每年我只能对着我爹留下的药箱祭拜。
我的医术是娘亲带入门,然后自己翻着爹留下的一本亲笔写的医药手书慢慢琢磨的。爹的字迹认真而干净,我从小就学着临摹。不知为什么,虽然我没从没见过他,但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虽然还学艺不精,但这冀州城里在我到来之前,行医之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胡子快掉光的老郎中。所以我的出现,估计还是在冀州城中的碧玉闺秀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尤其在烟花柳巷,更是声名远扬。那里的女子大多比较容易生病,而其他大夫嫌那里是风尘之地,又多不屑去替她们医治,所以倒让我讨了巧,明里暗里的生意源源不绝。当然也免不了有梅姨这种少赚一文钱就像少吃一块肉的吝啬老鸨对我横眉冷对。
其实为了不抹黑我爹悬壶济世‘小华佗’的英名,我并不敢收太多银两。虽然我知道她们平日里收费很贵,但也明白这都是为楼里赚的,她们自己并没有多少钱。所以每次我也就只取个药材钱,至于其他,若真有过意不去想向我表达谢意的姑娘,一般我都让她们稍稍‘以肉来偿’就好,在冀州城的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我静静地望着小翠,满怀期待。
只见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书信,飞快地塞到我的手中。
我低头一看,是桃花封,还带着淡淡的幽香,上面字迹娟秀,写着‘林慕公子亲启’的字样。
但这么清汤寡水。。难免有些失望。。
“这封信我收下了,代我谢过你家小姐,不过如果你家小姐能有其他更实在的表示的话。。。就更好了。”我只好对着小翠不停地眨眼明示。
小翠捂唇一笑,终是转身从一旁的竹子后面拾起一个食篮。
我一下子眼睛都冒光了。
“两只芙蓉鸡,满意了吧?”小翠笑得脸上的雀斑都挤在了一块。
“甚好甚好!下次我分文不收送你和你家小姐一人一次把脉!”我挑着眉毛接过篮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将那封信随手放入食篮,心情愉悦地准备离去,却被小翠一把拽住了袖子。
“小姐还说。。希望明天能见你一面。。”她极郑重地道,“请公子务必要来。”
“行,明天见。”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爽快地应了。毕竟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嘛。
她忙把手缩了回去,红着脸确认道,“真的会来?”
“一定一定。”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见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为啥不来,如果可以,明日再给我准备两只芙蓉鸡就更好了。”
其实我本来明天也要来这附近看诊,顺路见见她家这位还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小姐也未尝不可嘛。
我收回了手,小翠的双颊变得更红了,像熟透了的苹果。
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不要紧,我也是女的啊,所以应该不算占她便宜罢?
我这样想着,蹦蹦跳跳地拎着篮子拐进一条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