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汛情
那天从重漪湖回来之后许光耀的事就没了后续,楚襄闭口不提, 岳凌兮也就不问, 再加上各地都迎来了汛期, 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亦然,所以这事儿就渐渐淡去了。
这天,朝议延长了很久,太和殿四门禁闭, 楚襄一直待在里面与群臣商讨防洪方案, 其他事情也就往后移了,岳凌兮不必侍候在旁就回到了宜兰殿,正准备温习一下昨天看的书, 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好久不见啊夜修仪!”
那人提着药箱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殿内, 笑得明媚而恣意, 浑然不受宫中礼仪的约束,就像在军营中那样。岳凌兮乍见熟人, 有点发懵亦有点惊喜, 一边走过去迎她一边问道:“陆医官,你怎么会在这?”
“我是宫里的太医, 当然会在这里喽!”
陆明蕊冲她挤挤眼,甚是俏皮可爱, 与岳凌兮印象中的太医形象相去甚远, 但看她身穿官服又能自由进出大内禁宫便知她所言不假, 如此年纪就能在太医院任职, 可见医术之高超,岳凌兮讶异之余不禁暗暗佩服。
不过如此看来,她当初随军恐怕是专门去照料楚襄的,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好药,太医院本就不缺药材和银子。
“在边关时多亏你照料,早知道你离得这么近,我应当先去找你的。”
岳凌兮领着陆明蕊坐到花梨木圆案旁,让书凝端来了新上的茶和点心招待她,感谢之情溢于言表,谁知她故意拉长了声调说:“不敢不敢,夜修仪现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让你在这么热的天气从东宫跑到西宫,陛下肯定要扒了我的皮。”
她的表情颇为夸张,岳凌兮忍不住弯起嘴角道:“怎么会,陛下又不是暴君。”
重点根本不在这里……
陆明蕊噗嗤一声笑了,也没纠正她,轻轻巧巧就跳过了这个话题:“听说你前几天撞伤了肩膀,怎么样,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岳凌兮拎起紫砂壶为她斟了一杯茶,顿时白烟升腾,清香弥漫,“陆太医今天来找我可有要事?”
“自然是有的。”
陆明蕊转身从药箱里掏出一只粉彩细颈瓶,上面印着西番莲和苍鸟,模样甚是讨喜,只不过容量比较小,只有她们手中茶杯的一半,掂起来也非常轻,几乎没什么手感,估计里头装的药既珍贵又稀少。
“这是……”
“这个呀可大有来头,是太医院院首——也就是我爹研制出来的祛疤药,叫无痕。”
她那张正儿八经的脸再加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语气实在好笑,岳凌兮都忘了问她拿出这瓶药做什么,只细声夸道:“陆太医真是有趣。”
陆明蕊小手一挥,道:“别陆太医来夜修仪去的了,咱俩都累,干脆你叫我明蕊我叫你凌兮如何?”
“好。”
岳凌兮答应得痛快,陆明蕊也不落后,笑眯眯地叫了声她的名字之后把药瓶推到了她面前,道:“这个你拿去用,效果可好了,别看只有一小瓶,只要抹上一次不管什么疤痕都能去掉,当初我娘被烫伤之后抹的就是这个,十天就好全了!”
原来是来给她送药的。
岳凌兮并不迟钝,很快就意识到陆明蕊的到来并不是巧合,这药显然是让她祛除胸口的刺青的,也就是说,这是楚襄的授意。
怪不得他说要替她除掉这个隐患……
刺青的消失意味着什么岳凌兮很清楚,对于一个罪眷来说这已是天大的仁厚了,他煞费苦心,她又有什么理由推拒这番好意?
心早就犹如晨雾飘荡的山林一般,湿漉不堪。
她揭开瓶盖,看了看里头所盛药膏的样子,问道:“这个要如何使用?”
“洗净患处之后薄薄地涂上一层即可。”陆明蕊顿了顿,又仔细地叮嘱了好几句,“可能会有点疼,类似于灼烧感,但千万别去抠别去挠,一夜过去旧伤疤就会开始脱落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知道了。”岳凌兮向她点头致意,“明蕊,谢谢你特地跑这一趟。”
陆明蕊颇不在意地说:“客气什么,小事罢了!过几天我再来给你检查下,保管你美美地度过这个夏天!”
天知道,岳凌兮并非出自爱美之心,身上的疤痕也不止这一处,却只是微微一笑,由得她这么误解了去。
“好,那就麻烦你了。”
深夜。
灯火阑珊,万籁俱寂,所有事情都已经安顿好,沐浴完的岳凌兮穿着雪缎寝衣站在铜镜前,就着明亮的宫灯开始上药。药膏非常凉,像一层薄冰覆在了刺青上,她擦了擦手,确认没有遗漏就合衣躺下了。
此时此刻,楚襄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更漏不觉已经过半,总管太监薛逢春弯着身子来到御案前,恭敬地问道:“陛下,时辰也不早了,明晨还有朝议,您看是不是该回宫歇息了?”
楚襄笔锋一顿,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道:“陆明蕊今天去了宜兰殿吗?”
“回陛下的话,去过了。”
楚襄沉吟片刻,将手中狼毫放回了彩瓷莲池笔洗里,道:“摆驾宜兰殿。”
茫茫夜色之中,御辇悄然停在了前坪,楚襄手持一盏夜灯独自走进漆黑的殿内,灯光从镂空玉璧中渗出来,宛如细碎星芒,摇摇晃晃洒落一室。
摆在正中央的冰鉴还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凉气,房里的温度并不高,足以让人一夜好眠,可床上的人儿似乎并不安分,辗转反侧,呼吸沉重。
楚襄终于察觉不对,大步走上前掀开了幔帐,只见岳凌兮抱着凉被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紧闭,满头细汗,不知是被魇住了还是哪里难受。他面色骤沉,伸出双臂把她抱入怀中,然后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
“兮兮,醒醒。”
岳凌兮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神智却还处于混沌之中,半天才认出他是谁,旋即轻唤道:“陛下……”
“是不是不舒服?”
楚襄一边询问一边去摸她的额头,温度略有点高,但还没到发烧的程度,兴许只是热的,思及此,他让人拿来了帕子,在凉水里浸了一会儿才贴上她的脸颊,她似乎清醒了些,却仍然没什么力气,脑袋直往他怀里栽。
见状,楚襄准备命薛逢春去请太医,谁知目光一转恰好看见了圆几上的药瓶,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明白了,抬手就扯开了她的衣襟,果不其然,胸前红了一片,摸上去都烫手。
这药性也太霸道了。
虽然陆明蕊事先都同他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了,可现在的情况已在意料之外,让他措手不及。他抱着岳凌兮转了个角度,想再看仔细些,不料银白色的寝衣从肩膀滑了下来,露出大片裸背,昏黄的光线下,几条蜿蜒的旧伤疤就这么戳进了他眼底。
竟连背后都有……她身上究竟还有没有完好的地方?
楚襄的脸隐在暗影下,看不清神色,扶在岳凌兮肩上的手却慢慢收紧,她有些难耐,勉强掀起眼帘去看他,却是一片朦胧。
“兮兮。”楚襄的声音又轻又低,隐约带着诱导之意,“告诉朕,这些伤疤是如何来的?”
炙热的大掌在她背上不停摩挲,仿佛勾起一连串火花,惹得她颤栗不已,汗水无穷无尽地往外涌,浸湿了他的衣袍,也让她越发昏沉,甚至都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楚襄凝视着她,不疾不徐地又问了一遍:“是谁伤的你?”
岳凌兮像是反应过来了,低喘了几声,唇间逸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楚襄听得分明,俊脸霎时蒙上一层寒霜。
果真是那些该死的差役!
当时她才八岁,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那些人竟也下得去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疤痕虽然都已经长开,但依然触目惊心,可见当时伤得有多厉害,楚襄盯着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只想撩开寝衣看看其他地方是否也是如此,手伸到一半复又停住,转而抚上她的脸,即便怒火在胸中横冲直撞,力道始终轻柔。
岳凌兮虽然仍是浑身燥热,却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待困意来袭,倚着楚襄就这么睡了过去,楚襄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双臂一直环抱着她,仿佛不觉得累,旁边站着的薛逢春和书凝对视一眼,都认为有些不妥,遂出声请示。
“陛下,修仪就交给老奴等人照顾吧,您累了一天,还是早些……”
“退下。”
毫无温度的两个字把所有未尽之言都逼了回去,两人不敢再劝,只得弯身告退,阖上门扉的一刹那,书凝依稀瞧见楚襄给岳凌兮挪了个舒适的睡姿,然后就靠在床头不动了,幔帐如云雾般散开,遮住了依偎着的身影。
陛下是要留宿宜兰殿?
书凝微惊,随后深吸一口气,在薛逢春别有深意的眼神中走出了殿内。
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要去嘱咐那些小丫头一声,此事可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陛下和修仪都该有麻烦了。
二十二、
一连数日晴好,阳光遍洒王都,唯独城北的许府上空笼罩着一团阴云,甚是压抑。
“老爷,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真落在天牢里被关上两年那就全完了!”
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十分刺耳,扰得许昌之无法静下心来想事情,按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吼道:“你给我闭嘴!每天就知道在家里闹,你以为天牢是我许家开的吗?说放人就能放人?”
“那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啊!”妇人哭得更厉害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想起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许昌之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明知朝廷三令五申不准豢养官妓,他倒好,竟敢在大白天带着人去游湖,还被宁王撞见了!宁王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是皇亲贵胄,谁敢去触他的霉头?我现在就是想找人从中运作都没路子!”
妇人抹了把泪,抽噎道:“可我听耀儿身边的小九儿说,他得罪的不是宁王,是……”
“住口!”许昌之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脸色愈加难看了。
他早就听家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也万分确定楚襄当时就在船上,天子召妓,光是想想这四个字他的汗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个逆子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捅破这件事,简直是愚不可及!
且不说别的,仅凭一枚刺青就判断那名女子是罪眷也太过鲁莽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挑皇帝的错处无异于找死,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寻个由头灭了许家满门,现在只关了许光耀一个人就该庆幸了,这个愚妇,还敢把这种话说出来,简直是活腻歪了!
许昌之连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了怒气,随后转过头厉声道:“你若还想要那兔崽子活命,这件事就给我永远地咽进肚子里去!”
妇人深信他所言,顿时面露惊惧,半个字都不敢再提,可心里实在担忧儿子,只好又怯怯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老爷?”
许昌之考虑片刻,阴沉着脸说:“我去老师那里走一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匆匆离开了书房,只留下一抹暗灰色的余影。
这边愁云惨雾,相隔不远的皇宫里却是一片安逸。
作为太医院的翘楚,陆明蕊给的药确实是非常厉害的,用过之后岳凌兮胸口的刺青果然消失了,光滑而白皙的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儿痕迹,实在教人惊叹,与此同时,身份被揭穿的危险也随之消失,岳凌兮心里踏实了,楚襄也舒服了,日子自然过得松快。
不过最近楚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清宫,只因御书房前后俱是高阁,风吹不进来,暑气全闭塞在里面,没待多久就是一身汗,而玄清宫地势开阔又有浓荫遮蔽,殿中消暑之物也齐全,他就暂时把政务都搬到这里来了。
这对岳凌兮而言也省事许多,不必再在玄清宫和御书房之间来回奔走了。
某天下午,楚襄去了京畿大营巡视,她就亲自上外皇城走了一趟,把那些未通过御批的折子都送回去了,因为与潮汛有关,所以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等她把楚襄的意思完全交代清楚之后再回到宫里,天已经黑了。
走进玄清宫的时候,宫女说楚襄已经回来了,正在沐浴,她点头表示知晓,然后就去书房整理东西了。
半日不在,下面又呈了许多东西上来,累积如山的案牍中掺杂着不同种类的文书,有的是内阁所奏,有的是从各个州府遥寄而来,岳凌兮的职责就是将其分门别类再做好标注,然后交给楚襄批阅。
她站在御案前有条不紊地分拣着,一个没注意,中间漏出一本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拾,几行朴拙的小楷顿时映入眼帘,从落款看来,是从南疆那边递来的。
南疆环境恶劣,大部分地区被瘴雨蛮烟笼罩,导致土地贫瘠,粮食匮乏,朝廷每年都要支出大量银子用以济贫,今年的才划拨下去不久,这又来了新的问题——饮水困难。
岳凌兮仔细看完了南疆总督所写的每一个字,这才发现是老调重弹,瘴雨污染水源是一直都存在的问题,朝廷之前就给出了解决方案,奈何当地百姓不配合,所以情况越来越差。这南疆总督不想着怎么说服百姓反而三天两头地向朝廷诉苦,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眼下防汛事务如此紧张他还来添乱,只怕楚襄看了这封奏报又要发火。
她如此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低沉的男声:“在看什么?”
岳凌兮回过头去,发现楚襄正一步步朝她走来,身上随意披了件丝衣,束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腹肌,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水珠,隐隐泛出诱人的光泽,性感到无以复加。
当他在身前站定,清爽的皂角香味顿时飘散在空气中,岳凌兮估计他应是刚沐浴完,无意识地看了看他湿漉漉的黑发,又挪回轮廓分明的腹部,然后就不动了。
呼吸莫名困难。
楚襄垂眸,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低笑道:“你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
“陛下生得好看,为什么要避讳?”
岳凌兮满脸茫然,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楚襄倒被她问得一怔,随后捧起她的脸哑声问道:“哪里好看?”
“这里好看。”岳凌兮低下头戳了戳他的腹肌,又轻轻地摸了几下,沉吟道,“列传里有云,云朝有位名将,臂有千斤之力,肌肉虬结,血脉偾张,想必就是如此。”
楚襄瞬时僵了,只觉她在自己下腹放了一把火,顺着血液一路烧至四肢百骸,烧得他口干舌燥,浑身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炽热的温度,还来不及把她的手拨开,某处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在轻薄贴身的丝衣上顶起了明显的弧度,硬得犹如刚淬炼出水的宝剑。
岳凌兮毫无察觉,以为他不吭声是对她的话不满意,于是继续搜寻着脑海中的楚语小词库,半晌才道:“是我失言,区区一位武将又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陛下身形肥硕,英姿勃发……”
这盆冷水浇得猝不及防,令楚襄瞬间清醒过来,旋即箍紧了她的双肩,俊脸俯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岳凌兮,肥硕是形容猪的。”
连名带姓地叫她,应是非常生气。
岳凌兮无声愣住,脑子飞速运转了几秒,忽然明白自己又口误了,于是老老实实认错:“我错了,是健硕才对。”
楚襄冷冷一哼。
“陛下别生气,我不看也不说了。”岳凌兮主动替他拢好丝衣,又把束带系紧,一举一动甚是贴心,楚襄冷睇着她,气才顺了一些又听见她道,“陛下先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等会儿还有许多折子要批。”
敢情她不是关心他,是怕这些政务没人处理!
伤人,实在是伤人。
登基七年,他一直以勤政爱民自居,今日却有点想撂挑子了。
岳凌兮见他黑着个脸不出声,不禁有些疑惑,遂贴近了身体轻唤道:“陛下?”
她不动不要紧,一动刚好碰到了某个昂然挺立的小家伙,戳得小腹生疼,她皱着眉头朝下看去,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就被楚襄强行扳正了脑袋,她只好再度问道:“怎么了,陛下?”
楚襄的脸色已经难以形容:“不是要朕看折子?”
“哦,在这里。”
岳凌兮拿出方才看到的那本奏折,翻开并递到了楚襄手上,他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后啪地一声扔回了御案上。
“就让他鬼哭狼嚎去吧,朕现在没空理会他。”
提到正事楚襄是不会捎带个人情绪的,如此反应实是因为南疆总督又大开狮口,这种无底洞朝廷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填?把银子用在比较紧急的夏汛上才是正确的选择,岳凌兮亦知这番道理,却不紧不慢地说:“我有办法解决南疆百姓的饮水问题,陛下可否先听我一言?”
楚襄扬眉,见她有大开阔论之意,转手拉她入座,道:“说来听听。”
“我知道朝廷早就运送了一大批可供滤水的特制陶罐过去,分发到各家各户之后,因为太过贫穷,百姓又都转手卖出了,然后再换人去领,几个月后,他们既没喝上干净的水也没有过上富足的生活,一切都还是原样,而朝廷花的银子也变得毫无用处,所以群臣都提出了反对意见,改善南疆的计划便就此中止了,我说的可对,陛下?”
楚襄颔首:“是这样。”
他是一国之君,纵使再怜悯那些受苦的百姓也要顾全大局,楚国不是仅有一个南疆,国库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权衡,向来都是帝王术中最关键的一环。
“陛下的难处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朝廷再支出那么大一笔钱。”岳凌兮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分外笃定,“只需要在南疆建几座陶窑,顾当地百姓为工,这样既能为其提供收入又可普及陶器的使用,如此一来,饮水自然也就不成问题了。”
闻言,楚襄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目中沉芒点点,皆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南疆百姓应感谢你。”
岳凌兮轻摇螓首,道:“我在藏书阁翻阅典籍的时候见到了相似的事例,只不过是套用其解决方法罢了。”
她并非谦虚,是因为她明白纸上得来终是浅,等到了实践躬行之时还会有许多困难出现,楚襄刚才考虑半天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如果说这世上谁能排除万难将此事贯彻实施到底,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他是她最坚固的后盾,亦是她独一无二的陛下。
二十三、
在宫里待的日子长了,岳凌兮渐渐也混了个脸熟,无论是哪殿哪司的人见着她都会尊称一声夜修仪,她通常都只是点头而过,态度比较冷淡,今天来到御膳房却难得多说了几句话。
“庖长,东西熬好了吗?”
被唤的那人立刻抹了抹手从黄琉璃瓦房里出来了,哈着腰回道:“已经熬好了,正准备送过去呢,您怎么过来了?”
“刚好路过。”岳凌兮看了眼从里头端出来的百花瓷盅,又细心地问了一遍,“没放银耳吧,陛下向来是不爱吃的。”
庖长忙道:“您嘱咐的事情小的怎么会忘?已经用其他的食材代替了,您就放心吧!”
岳凌兮微微颔首,让书凝端起瓷盅就走了。
回到玄清宫,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声音并不重,但就像粗糙的砂纸划过手心,令人十分不舒服,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把东西搁在御案上之后轻声劝道:“陛下,先歇一会儿吧,试试这盅杏仁川贝雪梨羹。”
楚襄从堆山填海般的文书中抬起头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今天怎么不催着朕处理政务了?”
“养病要紧。”岳凌兮亲手盛了一碗递到他面前,眉眼低垂,似有悔意,“若不是我那天与陛下闹了那么久,陛下也不会染上风寒。”
边上的薛逢春听了这话差点没站稳。
难不成陛下和修仪已经——
发觉殿中的太监和宫女都不同程度地变了脸色,楚襄额际一阵抽动,索性遣退了他们,转过头再看岳凌兮,一双黑亮的眼仁儿含着丝丝缕缕的担忧,他心头微暖,终是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一边接过东西一边说:“与你无关,莫要多想。”
岳凌兮没吭声,静静地坐回了旁边的小椅子上。
不得不说,御膳房确实手艺绝佳,把这杏仁川贝雪梨羹做得犹如糖霜一样,晶莹剔透入口即化,楚襄舀了几勺咽下,忽然发现岳凌兮一直看着自己,于是好笑地把勺子往她跟前一伸,道:“试试?”
她认真地摇头:“陛下,会传染的。”
还嫌弃起他来了!
楚襄脸色发黑,手也僵在了半空中,还没出声又听见她道:“若是我也病了,薛公公肯定不让我进殿,那还怎么照顾陛下?”
她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楚襄胸口堵着一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噎了个够呛,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刚刚退出去的薛逢春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阴柔的面孔上尽是藏不住的惊慌,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前,颤声道:“陛下,八百里急报!”
他手中举着的信件上面盖了独特的火漆,岳凌兮凝眸看去,似乎是幽州的官戳,当下心里便咯噔一跳,然后迅速取来信件交到了楚襄手里,楚襄拆开一看,斗大的几个字霎时映入眼帘。
大坝开裂,江水入城。
楚襄把信纸一揉猛地站起身来,眉宇间挟着重重怒色,似是山雨欲来。
“传内阁及三省六部的人觐见!”
不到三刻,几位老臣子在暮色中匆匆赶到了玄清宫,诸如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裴元舒、中书令纪桐、尚书右仆射兼兵部尚书顾临武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后头跟着六部的臣子,譬如刑部尚书裴昭、兵部侍郎夜言修等等,都是经常出入御书房的人,还有御史台和工部的几位,加起来人也不少,陆陆续续占满了大殿。
楚襄端坐在上首,如苍鹰般俯视着堂下众人,面色寒戾,只言未发,众臣皆知发生了何事,亦不敢出声,整座大殿弥漫着骇人的死寂。
饶是日日相伴身侧的岳凌兮也没见过楚襄这副模样,不由得自睫下多觑了几眼。
事情总归要解决,向来敢为人先的御史长陈其真上前一步道:“陛下,鄂江大坝乃是工部侍郎方文朔一手督办,如今竣工不到两年就出事了,下游三城尽成泽国,死伤已过千人,他必须要为此事负全部责任!”
被点名的方文朔就跪在后方,身躯微微一震,却没有为自己申辩。
裴元舒沉吟须臾,出列道:“陛下,臣认为追责之事可以暂时先放下,幽州受灾严重,须尽快研究出救援方针,否则恐有生疫之虞。”
盛夏燥热,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再加上水源不洁和虫鼠出没,极易滋生疫病,到时就不仅仅是治水的问题了,恐怕会酿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灾祸。在场的数位大臣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时涌现许多赞同的声音,但御史台的两个人咬着方文朔失职一事死不松口,工部尚书黎瑞也主动跪地请罪。
“启禀陛下,鄂江大坝从设计图纸到购材施工确实都经过了工部的层层审查,现在出了问题,臣责无旁贷,还请陛下降罪!”
闻言,岳凌兮的目光轻微一闪。
这话听起来像是因为他无法招架咄咄逼人的御史从而被迫说出来的,但细细品去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岳凌兮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惑,继续听着他们的发言。
“陛下,臣觉得大坝开裂之事尚未经过详细调查,到底是人为的过失还是天灾所致都无法确定,不如先让工部的二位大人联合营造司的水利工匠整合出一套临时修缮方案,缓解了灾情再说。”
陈其真向来看不惯纪桐的中庸之道,听闻此言更是丝毫不留情面地驳斥道:“若真是工部的问题,上一个大坝都垮了,谁还敢再用他们的方案?”
“你——”
“都给朕住口!”
几番争执下来,殿内的火药味顿浓了起来,楚襄冷冷一喝,霎时都安静了。他的视线缓缓梭巡了一圈,最后停在方文朔身上,幽邃的瞳孔偶有火星溅出,瞬间又沉如深渊,晦暗得看不见尽头,教人胆寒。
“方文朔,朕当初同你说过,鄂江大坝关系着万民福祉,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问题,你是怎么回答朕的?”
方文朔脊骨一颤,僵硬地伏在地上答道:“臣说……只要能让鄂江大坝屹立不倒,即便用自身血肉去浇灌亦无怨言。”
“好,亏你还记得,既然如此,现在以身殉坝也为时不晚。”楚襄目光渐寒,一声令下,再无皇恩可言,“来人,将他押去刑部大牢,等候处置!”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裴昭刚要为方文朔求情,却被自个儿亲爹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帮方文朔说句话,包括他的顶头上司黎瑞,而他自己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被闻声而入的禁军拖了出去,脸色惨白神情呆滞,像是丢了魂。
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了。
裴元舒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在来之前对幽州现在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整合,请您过目。”
到底是三朝老臣,行事作风比其他人要周到且稳健许多,岳凌兮把东西捧到楚襄面前之后他的脸色明显好转,只细览了片刻,然后开始跟各部的人探讨具体救灾方案。
由于情况严重,一谈就谈到了凌晨。
离开玄清宫的时候几位臣子都是一脸肃容,随后马不停蹄地回到各部下达了最新指令,只为赶在灾情变得更严重之前力挽狂澜,未过多时,第一批救援物资到达京畿大营,由骁骑兵护送前往幽州,即将破晓的京郡骤然响起了层出不绝的马蹄声。
大殿之内,楚襄靠在龙椅上久久未动,似是倦极。
幽州地势崎岖,群山环抱,挟鄂江于陡峡峭壁之间,下游足足有十八道回龙弯,如今三城已经沦陷,若是不能把这场来势汹汹的洪水阻挡在下一个弯道前,恐怕连临安郡都要遭难,思及此,他准备把临安郡的城防图再研究一遍,刚直起身子,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他急忙撑住案台稳下了身形。
边上的岳凌兮见状亦是微微一惊,伸手去扶他,却感觉到衣料下不同寻常的高温,她想也未想,踮起脚就去摸他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陛下,您发烧了。”
岳凌兮蹙眉,扭头就让书凝去请太医,又跑到隔壁拿了条软丝巾,把碎冰块一点点装到里面,楚襄看着她来回乱蹿,在经过身旁的时候蓦然扬手把她拽进了怀里,她猝不及防,却没有丝毫惊慌之色,调整好坐姿之后就把手里的冰袋敷在了他额头上。
他不说话,她就一直这么举着。
“朕没事。”
楚襄抽出冰袋扔到了一边,又把她那双冻得发白的手放进掌心搓揉着,她挣脱不开,只好细声劝道:“陛下一宿未睡,回床上躺一会儿可好?等太医来看过,我把药熬好了再叫您起来喝。”
他杵着不动,凝目瞧了她片刻忽然问道:“刚才可有吓着你?”
虽然常在她面前召见臣子,却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岳凌兮听他声音有些嘶哑,只想让他赶快去歇息,于是连珠炮似地滚出一串话:“陛下说的可是处置方大人的时候?如果我没猜错,陛下二话不说就治了他的罪不是因为薄情寡恩,而是为了护他性命,既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楚襄身体轻震了一下,竟是无言以对。
方文朔是个诚实本分的人,在工部任职六年主持了多项水利工程的修建,造福四方,利国利民,但他本人却从不揽功,一直默默无闻。如今事发突然,还没弄清楚大坝断裂的根本原因,朝廷内外的言论浪潮就铺天盖地而来,楚襄不希望因此害死了一个勤勤恳恳的臣子,所以才借由关押堵住了悠悠众口,准备等灾情控制住以后再来定夺此事,没想到被岳凌兮看出来了。
他知她聪慧,却不知从来未曾涉及的权谋心术她也能如此融会贯通,抑或者,这只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罢了。
楚襄看着神情坦然的岳凌兮,不禁掀唇轻笑,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无奈加宠溺:“玄清宫上下,就你最聪明。”
岳凌兮摇了摇头,道:“陛下烧糊涂了,有您在,我怎能算最聪明的?”
说归说,她清澈的眸光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崇拜,楚襄看了颇为舒心,长臂一探,瞬间就把她卷进了怀里。
“你这个小马屁精。”
“我没有奉承您,只是叙述事实罢了。”
岳凌兮轻声反驳,楚襄却没当回事,兀自将她搂紧了些,享受着娇躯极为柔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