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病重
即便上了初中,小北村里学业不紧,早晚自习更是与他们无缘,陆家闻放学回家还能帮他爸干点活。
最近几年房地产行业算是彻底发达起来了,陆连海也忙得一头热,他视力不太好,原本在这一行干是没啥优势的,可偏偏就咬牙干下来了,几年过去,在他工程队里也算是个大哥似的人物,真正上梯子帮人家装修的次数少了,大多都是在调动装修工,可也越来越忙。
陆家闻毕竟是个大人灵魂,知道轻重,在家把他爸伺候得好好的,颇有些家庭煮夫的风范。
……其实他也不光是为了陆连海,陆家闻记得上辈子高铭忙得没日没夜的,忙出胃病来了,他就挺悔恨自己没学出几招拿手好菜的,这会儿有了机会,他一定要把高铭的胃照顾得好好的。陆连海也享了这个福,每晚回家都有好吃的。
陆家闻煲的一手好汤,跟王奶奶坐在一块儿,跟姐妹俩似的,讨论着汤里头能放什么才够味又营养。王凤霞觉着挺奇怪的,你说,小时候陆家闻那性格简直是窜天猴似的,长大了倒懂事不少,也安分了挺多。
她不知道,陆家闻这么老实一来是不想他爹再替他操心,二来是因为能让他再得瑟起来的事情还没发生呢……
王奶奶在小院里杀鱼,一串串鱼泡混着血丢在地上,味道刺鼻得很,陆家闻帮着把菜都摘好洗好,坐在旁边看王奶奶杀鱼。
王凤霞杀鱼是把好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轻轻那么一划拉,内脏被掏出来,鱼肉一点不带损伤。陆家闻学着她的手法,拿手在空中那么虚化着比量。
“比量啥呢?”王奶奶笑话陆家闻,“真要杀,这条鱼给你杀着玩。”
“再学学,再学学。”陆家闻忙推辞,这两条鱼贵着呢,鲜肥的大鲤鱼,一条十几斤,为了过这中秋节,陆连海特地从市里买回来的,走得他工程队承包的那家人的后门,要不然,轻易还买不到。
王奶奶一双巧手布满岁月的痕迹,但却十分灵活,陆家闻跟看珍宝似的看着练家子杀鱼,美得像是幅画一样。
王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贤惠的美人,只是可惜命运不好,丈夫死得早,孩子又不孝顺。
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王奶奶叹了口气,遗憾地说:“我那小外孙要是能跟闻闻一样孝顺就好咯,前年过年的时候,我闺女还带着小天回家一趟,这连电话都没几个,也不知道在城里头过得怎么样,真叫人惦记。”
陆家闻也替王奶奶难过,这人的命运是真的说不准,你真心实意地待别人,未必能换得了几份真情。尤其是子女这样的,父母的付出永远比他们的回报多得多。再碰上些没孝心的,年轻时为他们掏心掏肺,到老了他们不过当你是累赘。
他从后面抱住王奶奶,一米六几的小少年将王奶奶瘦弱的身躯包裹在怀里,陆家闻正处在变声期,嗓子里头发出刮磨砂纸的沙沙声,他说:“没事,王奶奶,我就是你的乖外孙。”
王奶奶欣慰地笑了起来,陆家闻见她眼角有泪,拿袖子把她的泪珠抹去了,可眼泪越抹越多,把陆家闻给弄慌了。
陆家闻没有爷爷奶奶,更没有姥姥姥爷,陆连海单身光棍,上没老,也没对象。陆家闻的生命里只一个王奶奶这样重要的老人,他是把王奶奶当成自己的亲奶奶那样尊敬的。
这会儿见到王奶奶哭成这个样子,陆家闻心里紧巴成一团,拧得他生疼,忍不住把王奶奶瘦弱的身躯抱得更紧,王奶奶却仍旧哭个不停,嘴里念叨着:“人这一辈子怎么就得死呢……”
“王奶奶,你怎么了,别哭啊。”陆家闻慌手慌脚的,他最不会劝人,每次就只会说些毫无用处的没事没事,一见王凤霞哭成这个样子,陆家闻全然没了主意。
王奶奶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带着血水的手颤抖着捂着嘴唇,身子伏低了,咳嗽的声音震天响,快要把内脏都给呕出来,陆家闻一下就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拍着王凤霞的后背:“王奶奶,你怎么了?王奶奶!”
一口带着浓血的痰吐了出来,王奶奶大口喘息着,从小板凳上摔了下去。
陆家闻看着那一滩混在鱼血里的血痰一下子就愣了,脑海里涌上了个念头,他猛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胸口像是被一口石头狠狠地压制住,大脑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120,要打120——
念头一出,陆家闻颤抖着手把手机掏了出来,他面无血色,接通电话的瞬间已经放声哭了出来:“喂,我奶奶昏迷过去了,地址在——”
陆连海赶到的时候,陆家闻正坐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见到他爸的时候,陆家闻快要崩溃地抱住他爸,压低了声音呜呜地抽泣着,陆连海抱着儿子,心疼地说:“王奶奶怎么样了?”
“不知道。”陆家闻低声说,“还在急救。”
陆连海问了下事情经过,陆家闻没敢把他的猜测说出来,他怕应验,他盼着没有再继续走上辈子那条路,王奶奶只是普通的咳嗽,可能是气管不好,可能是一下子被气到了,但是绝不可能是、是、是……肺癌……
肺癌两个字如小山一般沉重,压得陆家闻喘不上气。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等到医生确诊了王奶奶的病时,陆家闻恍然有一种天命不可逆的无力感。
重生了又怎么样?他重视的人还是会离去,王奶奶依然没有逃离病魔,被肺癌狠狠地攫住了生命。
陆家闻深吸一口气,蹲在医院的小阳台上,咬着拳头呜呜哭泣着。
陆家闻,你有什么用?!废物一样的!
他再也不想感受死亡的悲痛了,上辈子经历得太多,王奶奶的死,他爸的死,甚至连高铭都亲眼死在他的面前。
高铭的电话打了进来,陆家闻把电话挂上,他现在心情不平静,不知道怎么跟高铭说话,隔了半个小时那边电话又打了过来,陆家闻心烦意乱,电话又响了几次,陆家闻才接。
“闻闻,怎么不接我电话?”高铭的声音乱了,没有往日里的平静,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陆家闻:“……”他没说话,他怕一说话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高铭敏锐地发现了陆家闻的异常,声音柔软了许多:“怎么了?跟我说说。”
“王奶奶……”陆家闻声音干涩而沙哑,隔着电话十分难听。
高铭被他的声音刺激得紧张了起来,蹙着眉头安静地听着陆家闻的下文,“王奶奶得了肺癌,晚期,医生说,活不过两个礼拜。”
高铭:“……”
两个少年隔着电话沉默着,高铭微微攥紧手,说:“在哪里的医院?”
“还在县里,过几天转移到市里。”
高铭说:“我让我爸派人去接你们,明天就能到,给王奶奶送到省里的大医院去。会好的,王奶奶会好的,闻闻,你不要太操劳,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会担心你。”
“嗯。”陆家闻咬着牙应了下来。
“我会尽快过去看你们。”高铭在电话那头郑重地承诺。
王奶奶开始接受治疗,肺癌是一种烧钱却很难根治的疾病,如果能好是运气,但降临到这样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身上,十有八.九治不好。
病房内干净明朗,却笼罩在一片低气压里,陆家闻不想让王奶奶太过压抑沉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守在病房里陪着她,学校那边请了假,他跟陆连海两个人都跟着去照顾王奶奶。
王凤霞的大女儿来看过她一次,没带小孩来,说是孩子忙着小升初的考试,太忙,也怕耽搁王奶奶接受治疗。一通话说得好听,可没一句是真心的。
王奶奶惦记着小孙子,到最后也没能见到一面,她苍老的面容充满了哀伤,望着天花板的眼睛里溢着泪水。
医生说,王奶奶状况不太好,让陆家闻他们找家属做好准备。
半夜醒过来,陆家闻出去上厕所,听见他爸在走廊里打电话,陆连海气得脸红脖子粗,一直骂:“你还是不是个东西,你妈病了,都不知道来看一眼???怕花钱是吧?治疗费一分不用你们出,老子当自己的妈照顾!”挂断电话,手机都差点叫他砸了。
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上辈子王奶奶重病的时候就是他跟他爸照顾的,那时候没有高铭的帮忙,老陆家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来给王奶奶蓄着命,盼着她能够多活一天看看自己的小外孙。这次算是好的,高家帮了他们很多,医生跟药物都是最好的,钱也不缺,可问题是,命走到了尽头,谁也拉不回来。
陆家闻回到病房,王奶奶正阖着眼休息,两根管子插在她的鼻孔里,衰老瘦弱的身体佝偻在白色的病床上,小小的一团陷在被子里,陆家闻坐在王奶奶的身边,学着小时候高铭的样子,抚摸着王奶奶的手,温暖着她冰凉的手。
点滴一滴滴地垂落下来,王奶奶忽然睁开眼睛,视线迷蒙了一会儿后盯住陆家闻,上嘴皮跟下嘴皮被黏在一块儿,好不容易才分离开:“我的——小外孙——来了吗……”
陆家闻猛地咬住下嘴唇,将涌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他死咬着牙,望着王奶奶满含希冀的眼神,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