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金大腿
小北村里有一个小土丘,村民的骨灰盒大多都埋在那里,远远望去,杂草丛生间,一片高高低低的坟头跟墓碑。
桃树叶片嫩绿,刚长出的小小果实被农民拿袋子包着,一个个垂落在枝桠之间,掩映出一片暗淡的阴影。
王凤霞的碑还没时间立,陆连海就只按照习俗,召集几个村民,挖了个坑,填上砖块跟水泥搭了简单的墓穴,等以后事情都办好了再回头修一个好看点的墓碑。
她的坟建在小土丘的最高处,从坟旁望下去,能看到小北村绵连成一片的麦田,金色的麦子在晚风中招摇着,喜鹊凌乱飞散,跟麻雀群混在一块儿。
陆连海把王凤霞的牌位抱回了家,放在案台上供着,草香顶端亮着一星火花,燃烧出来的一线白烟袅袅上升,充斥了整个房间的淡淡味道让陆家闻耸了耸鼻子,眼眶发涩,跪在地上对着王凤霞的牌位磕了几个响头。
等做完了祭奠仪式,王凤霞的一双儿女都没来。
陆家闻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高铭打过来的,陆家闻眼睛肿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他躺在小平房晒玉米的房顶上,看着头顶湛蓝的天,吸了吸鼻子:“铭铭,王奶奶去世了。”
高铭沉默了两秒,说:“不要难过。”
陆家闻摇头:“没事,我也没怎么太难过。就是心里难受。”说到难受二字的时候陆家闻的嗓子又哑了起来,涌上来的泪意浸润了他的嗓子,含糊不清。
高铭的心被揪紧,他说:“我马上就来见你。”
陆家闻扯出一抹特难看的笑,“好啊,我等你过来。”他是不信高铭能来的,丁娅薇对他们防范得很,即便高铭放寒暑假都没准他过来看望这边,更别说是一个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老太太去世了。
可高铭的这份心思还是让陆家闻很感动,他坐起来,双腿垂落在王奶奶家的小院子里,神情恍惚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仿佛能看到老人家还坐在井边洗菜,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慈祥地说:“闻闻啊,快别坐在那儿了,小心跌下来,来奶奶院子里,奶奶给你讲故事。”
多少个日夜他都是在王奶奶的故事里长大的,变着花的故事织造出了一个旖旎的童年世界,他却只能将王奶奶留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
陆家闻又想哭了。
他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咬着牙,出息!陆家闻!这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傻逼!王奶奶看见了不会高兴的!
他不敢再看小院,从爬梯上逃回家里,躲在屋子里。
充斥着草香味道的房间让陆家闻脑袋发涨,失去亲人的那种痛苦如附骨之蛆缠绵在他身上,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晚上,陆家闻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隔壁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震天响。
陆连海从毯子里探出头,把炕边上的灯拉开了,问道:“咋回事啊这是?”随手捞了件衣服披上,陆连海趿拉着拖鞋往小院里走,陆家闻跟在他身后,眉头皱得死紧,他头疼得厉害。
陆连海一路出了屋,往王凤霞的院子里去,小院门敞开着,两户人家在里面又打又闹的,穿着红色短卦的女人彪悍得不行,一巴掌就乎在男人的脸上,赵晓燕咒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咱妈活着的时候你不知道回来,她一死就想来分财产?分个屁!咱老娘的钱一分都不能落在你手里!”
“我怎么了?我是他儿子,我拿她的钱天经地义!”赵国泽不服气地说,“我他妈不是在外面培训吗?我不赚钱谁养我,谁养她!”
“你还好意思说?”两人扭打在一块,女人嘶吼的声音格外刺耳,“你给咱妈掏过一分钱吗?你掏过吗?”
“你掏过吗?!”赵国泽声音更大,一下子将他姐推倒在井边上,赵晓燕她丈夫上前拦住赵国泽,把赵国泽往后推,“你干嘛干嘛,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你们他妈的先动手的!”赵国泽呸了一声,眼神阴狠地看着赵晓燕她丈夫,“你算是哪门子葱!滚一边去!”
男人脸色难看得不行,他瘦弱的身体颤抖了下:“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啊。”
“讲你麻痹!”赵国泽凶悍得跟头狂躁的狮子一样,捞起板凳点着了烟,乜斜着眼睛看着赵晓燕,“咱妈刚死,我也不想闹,安安分分地把钱分了,这栋房子,归我,其他的东西你看中啥,拿走。”
“凭什么啊!”赵晓燕尖着嗓子惊叫起来,“咱们的房子你凭什么全拿走?”
“就凭我是她儿子!”
“你还知道是她儿子?”赵晓燕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咱妈病重的时候你知道回来看一眼吗?还说是她儿子!”
“别吵了!”陆连海大吼了一声,打断了姐弟俩的争吵。
陆家闻也受不了他们俩,头疼得快要炸开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等死了的时候就回头吵嚷着各种惦记,钱钱钱,钱就重要到这种地步吗?连最起码的人性都给丢了!
那俩人瞧见陆连海脸色一青,陆连海帮着他妈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也不好意思跟陆连海正面起出冲突,赵晓燕见缝插针,赶过来跟陆连海哭诉:“陆家兄弟,你得千万给我们主持一下公道,这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在妈生前就没尽过孝道,死后还想拿妈的遗产,这都不怕天打雷劈啊。”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了?”一句话又挑起了赵国泽的火气,赵国泽破口大骂,“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赵晓燕你要不要脸啊?还主持公道呢,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你不是跟他睡一张炕上了吧?你这娘炮老公头顶上早绿了吧?”
“你你你你含血喷人!”赵晓燕气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赵国泽冷哼一声,理都不理,进屋要找房产证。
“等一下。”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赵国泽的动作,赵国泽满心不耐地回头,骂道:“这又是哪路的程咬金啊。”回头一看,一个特漂亮的小男孩站在院子门口。
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皮肤白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着,明明是个小孩却一股子大人的味道,成熟干练得很。
高铭站在门口,整个人撑出来一片世界,无论是长相还是与气质都跟这个小院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目光在人群里一扫,最终落在陆家闻脸上,唇角微微扬起,叫了一声:“闻闻。”
陆家闻瞪大了眼睛,看着高铭激动得快要背过去了,他一下子跳起来飞扑过去,喊道:“铭铭?!”
“嗯,闻闻。”高铭微笑着,接受了陆家闻的拥抱,陆家闻疯了似的,眼眶涨得发红,死死地抱着高铭,“铭铭,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啊!”
赵国泽皱着眉头,嘀咕了句:“神经病。”回过头继续往屋里走。
高铭又叫住了他,问道:“这栋房子的法定继承人是你们吧?”
“干嘛啊你?”赵国泽趾高气昂得看着高铭,他就是瞧不起城里人,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就连个小屁孩都一身的臭脾气,德行!
高铭这个年纪刚到叛逆期冒头的时候,又因为一路顺风顺水的,稍微有点青少年都多多少少会有的中二病,瞧一般人都不太上眼,也表现得很明显,对一般人都爱答不理的。这时候他完全懒得跟赵国泽废话,回头对带来的一个年轻小秘书说:“跟他们商量着办理一下过户手续,买下这栋房子。”
“是。”
“这位先生。”戴着眼镜的秘书微笑着邀请赵国泽,“这栋房子你要卖吧?我们来商量一下价钱。”
赵国泽上上下下把那人打量了一遍,看到对方递过来的名片时眼睛都直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点头哈腰地请那人进屋,赵晓燕一看情况不对,也不哭了,一抹泪,拉着她老公就进屋。
小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陆家闻这时候才觉出窘迫,大晚上的,他穿着大破裤衩跟拖鞋就冲过来了,站在衣冠整洁得高铭面前局促得不得了,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动作谨慎了许多。
高铭眼神一闪,凑过去拉住陆家闻的手,说:“闻闻,好久不见了。”陆家闻的手被高铭攥得紧紧的,高铭现在的个头跟他差不多高了,两人还差着两年呢,站在一起高铭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逼得陆家闻想退。
“咱们先回屋再说吧。”陆连海插嘴,说,“大晚上的,站在这儿总归不是事。”
“哎。”陆家闻点点头,猛地想起来,“大黄呢!”
“大黄?”陆连海愣了一下,也才反应过来,“大黄去哪儿了?”
那条老黄狗对王凤霞忠心耿耿,伺候了她近十年,十年对于一个狗来说几乎是寿命的尽头了。
陆连海叹了口气,说:“也许是陪着王奶奶去了吧。这狗别看是畜生,有时候比人还懂事。”
走出小院,陆家闻回头又看了一眼。
灰扑扑的小院坐落在黯淡的月色之下,屋内灯光微秒,映照出几人邪魔一样的身影,陆家闻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他爸说得没错,有时候,畜生比人还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