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重逢
【——大概, 就是这样的故事。】
今夜也在讲故事中安然度过。
“已经七年了。”山鲁佐德来到夏不绯的房间里, 说道。
“是。”夏不绯点了点头,说道。“七年了。”
“于是,你是怎么打算的, ”山鲁佐德说道,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与我一日一日的在这王宫中沉沦吗?”
“是呢, ”夏不绯撇过眼睛, 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没在看什么,说道,“就这样也不错。”
“你难道不想回到他身边吗?”山鲁佐德说道。
“七年了。”夏不绯说道, “我在想, 我在想, 也许我不回去,对他来说或许是个更好的结果。”
“为什么你如此想?”山鲁佐德愕然地问道。
“......”夏不绯微微一笑, 说道, “因为我太了解他了。那颗心非常的温柔, 非常的善良,所以.....也非常的容易受伤。”
“.......”山鲁佐德沉默了。
“然而跟我在一起的话,他会受到更多的伤, ”夏不绯说道。“会一直不停的, 不断的受伤, 我是没关系啦, 但是, 对他来说,太辛苦了。所以,我想,也许就这样会好一点吧。”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山鲁佐德忽然说道。
“噗,”夏不绯笑了出来,“你没讲尽兴么?”
“我之前讲了被国王遗忘的王后的故事,”山鲁佐德说道,“现在这个,是男孩和女孩的故事。”
在那女孩还小的时候,她在一片懵懂之中,跟随父亲来到了王宫。在那里,她见到了当时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一个男孩子,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对方是王子。
两个人玩的十分愉快,忘记了时间,成为了挚友。
“那之后如何了?”夏不绯问道。
“在那之后,”山鲁佐德慵懒的靠在软枕上,缓缓说道。“友情产生的两人,开始互通书信,男孩一直没对女孩坦白身份,女孩也便以为只是个秘密,也许是哪个大臣的儿子,也许只是哪个仆役,因为对婚姻并没什么幻想,所以女孩从未想过,她的故事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然而命运便是令你料不着。”夏不绯说道。
“没错,便是如此。”山鲁佐德说道,“在那之后不久,王宫里一场大火,将她和男孩之间的联系中断了。”
“......”夏不绯沉默。
“她本来以为此生都不会知道男孩的秘密。”山鲁佐德说道,“直到她在新王上任时,在国王的谕令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这....”夏不绯面露不忍之色。
“没错,”山鲁佐德平静地说道,“在找到那个男孩的时候,她发现对方已经拿起屠刀,向着她,和她的同类。”
“哎。”夏不绯叹了口气。
“她开始慌了,”山鲁佐德说道,“她日日夜夜向她的真.主祈愿,然而未得到回应,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无辜的血几乎要流成河,然后女孩做下了决定。”
“查清当年的事?”夏不绯问道。
山鲁佐德摇了摇头,“在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女孩便意识到了,她的男孩渴求的并不是鲜血,而是救赎。”
“救赎....吗。”夏不绯说道。
“是的,救赎。”山鲁佐德说道。“他那颗不知为何破碎至极,扭曲至极,空虚至极的心中,渴望着救赎。”
“原来如此。”夏不绯点了点头。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山鲁佐德说道。
“你还没有说到结局。”夏不绯说道。
“有些故事,本来便不需要结局。”山鲁佐德说道。
“没有结局的故事,算什么故事呢?”夏不绯说道。
“是人的故事。”山鲁佐德说道,“我们可以掌握故事中的角色,然而却无法掌握我们自己故事中的角色。”
“呵.....”夏不绯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微阖着双眼,“只不过,既然如此,那他可就要吃点苦头了呢。”
“这是必须的。”山鲁佐德说道。“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们睡吧。”
/
凌晨。
所罗门披上长袍,跟着精灵走着。
他自认已经将这寝宫里的上下一切都检查过,没什么地方可以再藏匿什么。
“噢,陛下。”精灵说道,“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是被您自己刻意忽视的地方呢?”
“?”所罗门皱眉。
“我只不过是一介小小精灵,”精灵说道,“是什么令您以为,我可以绕过您那72魔神,大摇大摆地靠近您呢?要知道,您可不是您那位王后,有那位神宠爱着您,除了他和您自己之外,没有哪种外力能影响到您,我的陛下。”
“我们要去哪?”所罗门问道。
“去一直被您刻意遗忘的地方。”精灵说道,“容我再问一次,您是否已经下定决心?”
“亚当跟夏娃相见之时,”所罗门说道,“也未曾料到,会跟她一起吃下智慧之果,因此犯下了罪,被逐出伊甸。”
“您想说明什么?”精灵问道。
“即使知道结局,亚当也会选择与夏娃一同吃下禁忌之果。”所罗门说道,“因为他知道,一旦失去夏娃,他将不再完整,与其忍受那种残缺一般的空虚,他宁愿放弃永生。从此和夏娃一起生活在伊甸之外的土地上,忍受诸多磨难。”
精灵停下了脚步,他们面前有一扇门。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罗门说道,“你问我的问题。”
“那么,您的答案呢?”精灵把手放在门把上说道。
“我的答案很清楚。”所罗门说道。“否则,我不会跟你走到此处。”
“好吧~”精灵点了点头,拉开了门,“那么,陛下,直面你之前一直不敢面对的东西吧。”
门打开了。
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所罗门定睛看去。这是一间不引人注目的储物间,里面的布置他十分清楚——
因为,这个房间,就是他自己一手布置的。
一阵眩晕传来,他踉跄了一下,走进去。
正中间的是一件折叠整齐的深色衣裙,和一个装满羊皮纸的小盒子。
是....她的东西?所罗门触碰着那件衣服,晕眩的感觉更加严重。精灵不知去向,他缓缓的拿起异国的服饰,将它展开。
他想起那人与这深色完全相反,白皙而又柔嫩的皮肤,以及被布料包裹起来饱满的双峰。
这是属于他的王后之物,毋庸置疑,这样的款式无论在哪里都未曾见过。
所罗门将它抱在怀里,打开了那个小盒子,其中整齐的放着一叠羊皮纸,他拿起最上面那张。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却是他自己写下的情诗。
所罗门讶然的看着自己的字迹,脑海里疼痛更甚,他索性坐在地上,阅读起来。
零碎的记忆逐渐回到脑海,他想起初次在他自己的时间,而不是在未来的记忆中见到少女的情景,黑亮的眼睛仿佛夜空,又仿佛夜空中最璀璨的那颗星。
然后在处理政事之余,他偷偷记下了这一句。
随即,越发不可收拾。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我的佳偶,你全然美丽,毫无瑕疵。】
那是.....跟她还不熟悉的时候。
只能悄悄窥探她的容颜,只能偷偷碰触她的身体,在她睡着而拥抱自己的时候。
纵然手足无措,却又留恋。
【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
她的思路如泉水一般多变,她自己却仿佛溪水,活泼跳脱,总是伴随着欢愉的声响。
【我的鸽子啊,你在磐石穴中,在陡岩的隐密处,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得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柔和,你的面貌秀美。】
仿佛被她吸引,总是下意识想到她的事情,总是无意识朝她身边走去。想听到她的声音,想感受她的体温。
【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
对....没错,这是他一时兴起,想带那人出去游玩的时候。
不能落人口实,不能引人注意,不能出乎意料。将一切安排的仿佛偶然,仿佛是她的请求,而不是自己安排。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头疼越发加剧,所罗门想起了那个篝火的晚上,被他抱着,无奈地跟自己对歌的少女。
平静了许久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仿佛一个在冰天雪地中待久了的人忽然来到火堆旁边一样,所罗门感到浑身发麻,他颤抖着拿起了最后一张纸。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戴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呜.......”他发出了不成调的悲鸣。
那是在新婚的那天夜里,在她睡去之后,难抑心中之情的自己悄悄写下的最后一句情诗。尔后——
所罗门颤抖地将羊皮纸收好,将衣服也放回原处。积蓄了七年的感情一并爆发出来,他头疼欲裂,却不愿再次忘记。
“想起来了吗?”精灵从外面走进来问道。
“嗯....”他忍着痛,说道,“然而,我可能会再次忘记吧,很快。”他苦笑道,“你说的没错,光是这些,不足以令我复原。”
“你想怎么做?”精灵问道。
“.....去到她的身边。”所罗门闭着眼睛,说道。“我现在唯一的期望.......”
祝福终于起了作用,在他想起来的那一瞬间,将他带到了夏不绯所在的地方。
/
天幕始终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却怎么都下不下来。
受这天气影响,夏不绯整个人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得亏我不是讲故事的那个,”她跟山鲁佐德开玩笑道。“否则要是遇上这样的天气,我没准就讲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而会讲一个跟这阴天一样湿漉漉而又令人烦闷的故事了。”
“是嘛。”山鲁佐德说道。“你好像不怎么喜欢下雨天。”
“因为通常都跟一些不太好的意象连着吧。”夏不绯说道。“闲来无事,要听我讲个故事吗?”
“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山鲁佐德问道。
“唔,一个有笑有泪的故事吧。”夏不绯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不都是这么开头的吗?唔,我随口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为了拯救濒临破碎的世界,一个女孩踏上了拯救世界的道路。”
“她是怎样一个人?”山鲁佐德问道。
“一个跟你我差不多,勤勤恳恳的普通人吧。”夏不绯说道,“非常的务实,不爱任性,也不爱发脾气,总之是很好的一个姑娘。”
“然后呢?”山鲁佐德问道。
“为了拯救世界,女孩需要帮手,她从各种时代的兵器上,通过赋予他们人心来跟破坏历史的人作战。”夏不绯说道。“就这样,战斗持续着。然后,她遇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山鲁佐德又问道。
“从一柄最为美丽的武器中诞生出来的男人。”夏不绯说道,“在女孩的战斗遇到瓶颈的时候,横空出世,来到了女孩身边。”
“就算这么说,”山鲁佐德说道,“他也只不过是器物而已。”
“是的,只是器物而已。”夏不绯说道,“双方都是这么觉得的,一定不会有心的,一定不会相恋的,说到底,在心中彼此悸动的感觉,一定只是单纯的憧憬而已。”
“........”山鲁佐德沉默。
“然而谁又想得到,”夏不绯说道,“即使只是器物所衍生出来的意象,都会在长久的相处之中,获得人心呢?由此可见,人心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仿佛怎样的存在,都能拥有似的。”
“然后就这样?”山鲁佐德问道。
“然后就这样。”夏不绯说道,“拯救历史的重任在前,他们别无选择。”
“.......”山鲁佐德又沉默了。
“没有意义,”夏不绯说道,“一开始,对只是器物的男人来说,历史拯救与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因为那是将他唤醒的女孩的愿望,所以他才将其作为自己的愿望罢了,仅此而已....然而便是如此,这成为了他跟女孩之间最大的障碍,并且还是自己亲手设下的。”
“所以...”山鲁佐德说道。
“所以,日日相见却不可得。”夏不绯说道,“即使可以亲密接触,然而却知道这样的时日终有尽头,而且还不能希望这样的时间没有尽头....在大多数人获得幸福的同时,也是自己绝望的开始。如果那个女孩就是自己,你认为这故事将会有个怎样的结局呢?”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我不明白。”山鲁佐德说道。
“因为.....”夏不绯说道,“那些毁坏历史的人,和男人是同样的存在,战争的结束就意味着他的消失,而且就算不会消失,男人能够存在到作为器物所能存在的最长时间,而女孩,却顶多活个几十年罢了。”
窗外的阴云从一开始的灰白色变成了灰色,慢腾腾的聚集着。
“告诉我结局吧。”山鲁佐德说道。
“结局么....”夏不绯有些出神,然后说道,“结局是,战争结束了。他们即将分别。”
明明还是白天,然而天空却阴沉的仿佛夜晚一样。
“有形的事物终究会毁灭,”夏不绯说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归有那么一天,男人知道他给不了女孩未来,于是便给了她最为美好的回忆。”
“回忆么.....”山鲁佐德默念道。
“是啊,回忆,”夏不绯说道,“毕竟无法改变结果,也不能改变结果,他只是一个出了错的程序,一个意外罢了。山鲁佐德,你认为,想要改变历史,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是一种,即使知道如此,即使知道不对,却仍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宁愿付出更大的代价,也要改变既有的事实吧。”山鲁佐德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夏不绯说道,“男人不是不能跟她走,只不过这样一来,历史就会被他破坏了。这样一来,不就跟他被召唤的目的相违背吗?所以他不能这么做。在给了女孩他所能给的最美好的回忆之后,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天气里,他将女孩送回了她本来的家里。”
“这样啊....”山鲁佐德说道。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吧。”夏不绯说道,“并不是做不到,而是有些事情,即使能做,也无法去做。因为你不知道这会给你爱的人带来什么样的下场,让他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那你.....”山鲁佐德说道。“你准备放弃了吗?”
“放弃啊.....”夏不绯忽然笑了出来,“不,山鲁佐德,我的好姐姐,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这个故事吗?”
“不然呢?”山鲁佐德冷冷地看着她。
“哈哈哈,不,不,”夏不绯说道,“我讲这个故事,只不过是因为感觉要下雨而已,以及,”她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没有承担后果的觉悟,那么还是就像这样的好,否则,即使勉强在一起,也只是徒增怨忿罢了。”
“所以,你觉得这是一个完满的故事吗?”山鲁佐德说道。
“我觉得这是一个适合在下雨天讲的故事。”夏不绯说道。
“是吗。”山鲁佐德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夏不绯说道。“姐姐,你觉得在这七年之中,国王是否有所改善?”
“改善么....”山鲁佐德说道,“他的性情确实温和了一点,我想这是你常年让他平心静气的缘故吧。”
“但是这样治标不治本,”夏不绯说道,“还是得找到令他这样暴躁的原因才行。”
“这就是我的事了,”山鲁佐德说道,“你只要做好听众就行。”
“嗯。”夏不绯点了点头,“那么——”
就在这时,在一道闪电过后,响起了一声闷雷,接着,倾盆大雨哗啦啦的下了起来。
一名侍从求见两人。
“陛下派你前来,是让你传递什么消息呢?”山鲁佐德问道。
“王后,国王说边关紧急,”侍从说道,“他要跟各大臣连夜开紧急军事会议,让您不用给他讲故事了。”
“我知道了。”山鲁佐德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去吧。”
侍从退了下去。
“那么今夜看来可以睡个好觉了呢。”夏不绯说道。
“是吧。”山鲁佐德说道,“只不过是一时的平静而已,那么,我去我的卧室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
窗外的大雨仍旧下个不停,夏不绯看向时不时划过闪电的夜幕,忽然觉得一阵心神不宁。
“赛帕尔?”她唤道。
“在,王后。”赛帕尔应声而出。
“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夏不绯站起来,把自己的裙摆挽起来打了个结,便于行动。“陪我出去走走。”
“现在?”赛帕尔的声音难得出现了疑惑。
“是的,现在。”夏不绯点了点头,便走出了房间。
皇宫里的道路宛若迷宫一样,此时夜深人静,这里的国王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后宫这边的侍卫全都派去了那里,更是没什么人影。夏不绯凭借直觉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王后,外面会有雨。”赛帕尔说道。
“嗯,我知道。”夏不绯点了点头,走入了雨幕之中。
然后,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七年未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