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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番外 度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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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宫墙外寒梅著花,待灼灼,雪里争相窥,染尽冻霜。风虽冷,但降不去它的半分赤色。沿途街边雪都被扫至墙角,留出空道,让白马一冲无畏。她搂紧了她,觉得四周景色朦胧,分不清明幻。马背上,两人相依,整个空巷,正道,只剩下白马的脚步声。冷冷清清的,不受干扰。此时举头,月色融融。

马蹄在宫市门口停下,人如潮水,不顾夜深的宫人依旧风火吆喝。

走入市内,身旁那些个小宦官架的摊上全插着支随风转的玩物,几排单对着你转,转出合欢花的模样。因着前次有皇上的关系,沈淑昭未好好逛过它,再度回到此地,她还是觉得新奇。无宠嫔妃相邀着行走其间,宫女出游更是乐此不疲,热闹堪比京城街头。但她仔细数了数,好几家摊位都收了,空了出来。

“宫市是分官署布道的,西边是尚食局,南边是尚功局,剩下的就是其他宫人卖的杂物。你想去哪边?”

听到背后卫央作解释,沈淑昭感到受宠若惊,她以为她会同陛下一般,遥远跟在后头,只是出于义务相伴罢了。

“妾何处都可,殿下之意?”

“随你。”

“好,那先去那边。”

她当下欣喜地领着卫央在人群中穿梭。

“殿下来过宫市吗?”

“儿时来过多次。”

“那怎今日不来?”

“后来不去了。”

“依殿下与陛下的关系,儿时过年间经常来此游乐吧。”

卫央不置可否,她认为沈淑昭接下会试探着问诸多皇上的事,然而等来的却是沈淑昭谈起了自己。

“妾儿时没去过京城街头,过年都在府里,虽有猜字谜、观天灯等事可做,可比起嫡母他们可去外面来说,到底是少了很多东西。”

“从没有去过京市吗?”

“只听阿母床边描绘过。”

“宫市仅正月十五日举行,若这次你回去了,实在可惜。”

“所以妾现在不来了吗?而且……是因为殿下的相邀,才没有错过。”

她低头浅笑,唇畔浮现温柔似水的笑容。

“那……”卫央竟一时连话也不说整,“走吧,莫耽良辰,宫市不知何时闭门,你还有许多地方未去。”

“嗯。”

她们往与之前沈淑昭中途退回去的方向走去,面前人群涌动,里里外外统共围了三层,不知裹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瞧,原来是宦官戏猴,那几人来自掌管园林的尚林局,平日里就和花植鸟兽打交道,没事时就训练一下,逗逗人,久而久之,就摸索出了一套不亚于外头专业戏猴的法子。穿着福字庆衣的猴子在中央作宝,训猴人在背后配合,上下翻跳,平衡顶物,响鼓那么一敲,铃铛这么一晃,小宦官额尖泌出了不少细汗,手上指挥的动作就没停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完美做成任何指挥,不出纰漏,心头承受得多大。

猴子隆重顶起了三串细竹竿上的十五个盘子,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再一个甩手,那盘子全部往上抛,然后平平整整地落下来同时,训猴人快手挨个接住,传给了背后敲锣打鼓增添气氛的人,训练有秩,碟子在此中飞速沿成一条白色的线,令人眼花缭乱。

表演完之后,在所有人的鼓掌声中,尚林局的那个宦官得意满满,然后从下掏出一木盒子,绕着四周走了一群,道:“各位看也尽兴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花钱买表演,天经地义,望得鼓励。”

开始要钱以后,群众好似没事人般迅速散去,三三两两的离开,“哎,哎——”剩下这个宦官白举着空盒子在原地饱受打击,他垂头丧气。这些人怎能这样?看的时候是亲娘,走了连个钱都不肯给,他心底痛呸一声,但之后听见几声稀落掌声,抬头,看见那散去的人中,唯有一个人正儿八经地在为他们鼓掌。

看服侍,好似是个位份很高的娘娘——

他们这些下人哪里能认得出谁是谁,只知道从华裳头翠判断,于是训猴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淑昭,嗯,是个可以掏钱的主儿,与那些兜里没钱翻脸不认帐的冷漠看客不一样。

面前这位娘娘笑得一脸开心,他们心中甚感安慰。

她旁边还站着个惊世美人,那美人一直注意着她,当所有人都如飞鸟散林般离去时,唯独这位娘娘留在原位认真地为他们的表演拍手,简直是最捧场的观众,不知为何,这个宦官在远视模糊之间看见那美人转过头去,但是不经意勾唇了一下。

笑得,那是美不胜收,不不,应该是,没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走过去,好声好气道:“谢谢娘娘肯定,谢谢——”轮到说至卫央时,他犯起了愁,不知这位是哪位贵人?是四大姓氏里的小姐们,还是长公主、翁主之类的皇室贵戚?

“给你。”沈淑昭伸手落下一锭银子,他忙不迭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也太阔气了,不愧是高位娘娘,看来是熙妃贤妃没准了,连声道谢起来:“多谢娘娘!多谢娘娘!祝娘娘好运整年!”

在低头道谢声中,沈淑昭带着卫央轻巧离开,融入了人群之中。

沿长街走去,绕了不少地方,作为头次进宫市的沈淑昭,对每个地方都充满了新鲜,她指着那几个空出来的摊位问道:“这里这么多人,这么热闹,怎还有人早早收摊?”

“他们都是宫市里累出名声来的人,卖得好,自然一开摊就受人去拥抢。”

“什么?还有这回事?太可惜了,看来明年妾得先跑过来候着。”

“这些早收摊的人一般是专门伺候高位的,有御膳房的人,也有专做皇后贵妃首饰的人,其他嫔妃宫人享受不到,所以才想来买。”

“妾不在乎这些,反正买的是纪念,又不是实物。殿下就没有什么用不到,但是一直留着作回忆的东西吗?”

她说得振振有词,把滥买的东西全夸成了无价之宝。

卫央拿她毫无法子。

有了这个理由之后,沈淑昭路过每个摊位都要看一遍,糕点簪花全部买一点儿,然后拿着大堆小东西走在路中央,虽说不差钱,可到底都是用不上的东西,卫央摇摇头,“你缺吗?”

“不缺啊。”

她堂堂四大名门出身又入了宫作妃子的太后侄女哪里会缺东西。

“为何要买?”

“喜欢啊。”她转过来倒着走质问,“长公主儿时也不缺东西,为何也喜欢来呢?”

“那是以前,而现在,孤已经过了什么都想要的小儿年纪。”

沈淑昭听后不由得寻思了一番,长公主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影射自己?

不过不等她琢磨出意,卫央就提着步子朝前走去。

“殿下,等等妾——”

她忙从身后追上去,两个人最终并肩走在一起,虽说没有那些挽手过去的宫妃姐妹般的亲密,但长公主能陪到如此地步,她已满足。

人,还是别要求太多。

不过逛下来,都是自己在买,卫央好似不曾提起过兴致?

路过一摊位,摆着的是陈年酿酒。沈淑昭心思一转,停住脚步,然后对着卫央招手,“长公主殿下,此物可好?”

那冷美人走过来,看了一眼酒壶,再看了一眼年轻的犯着痴笑的年轻宦官,回道:“此摊乃新人所设,孤无法答你。”

“妾没有问你这个,妾是说——您看这个,喜欢吗?”

她指了指其中一壶桃花酿。

卫央顺其看向它,“还好。”

“还好就是尚可接受了,”她说后,对着向卫央傻笑的小宦官说道,“我要这个!”

对面一片寂静,没有回答——

她猛地拍了拍案角,“我要买这两壶。”

“嗯……嗯?是是是,小的这就给娘娘包起来!”终于回过神来了。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美人吗?”

“小的没有看……对不起,娘娘原谅小的吧!”

“道歉就该原谅吗?”

“小的错了,娘娘别怒啊,小的只是个尚食局的小宫人,什么都不懂,惹娘娘生气小的罪该万死。”

沈淑昭竟然因他的失礼在问责,卫央心下一暖。

然后,很快听见她这么回道:

“本宫未曾见过如你这般不识礼数的人,你可知你得罪了何人?”

“小的错了!”这个人慌忙跪了下去。

“你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没有办法了。”沈淑昭看着这几壶酒,“你就少卖几铜钱吧!”

“啊?”那个人瞪大了眼睛。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这个了?

沈淑昭怒视,“不行吗?”

“行行行!小的这就给您包好,跟娘娘说咱这酒,与其他家不一样,绝对够劲。”

得到两壶桃花酿之后,沈淑昭掏出东西拍在桌上,“拿好。”然后就赶紧扯着卫央离开了这里,可能等过了半会儿以后,这个人才敢抬起头来,小声嘟囔起自己被砍去不少铜板的损失。

拿着酒壶,沈淑昭一路憋笑,卫央深感无奈。

原来这就是为自己讨罚的目的。

“这一壶,是妾的;这一壶,是长公主的。”

“为何给孤?”

“因为这买酒的时候,里面有长公主出的不少力,不分一壶酒给您,岂非说不过去?”

“孤就收下你的‘赃物’了。”

“多谢长公主看得上。”

她轻笑着,二人的距离无形之中走的愈发近。

此时的身后,那个小宦官数了数沈淑昭给的钱,消沉的眼神瞬间明亮发光了,这,这给的不少啊?而且——还多出来了!他诧异地看向沈淑昭她们离去的方向,真是位奇怪的娘娘。

其实,沈淑昭一路上买物给的银子都是属多的,颇有过年赏赐的意味。那之前拿他不是,也非刻意的意思,只是看卫央逛下来面无表情、兴趣了无,遂灵机一动想个法子讨她轻松罢了。

小宦官用牙子咬了咬,是真的,娘娘没给错。他擦拭着银子,心情大好,这么久以来的忙活没有白费,赚回本了。

沈淑昭带着佳人走远,经过编了戏送了份礼,她看卫央已经会淡笑了,决定再接再厉,不让她感到无趣。经过求签摊时,她拉着卫央就走了过去,因这正是个可以让她有事可做的机会。

“二位贵人想求签吗?”坐着的是个颇有岁数的老宦官,他手边放着本解褂书,“十文钱一个。”

即使在太后那边求过了最诚灵的签,为了卫央融入进来,沈淑昭也决意抽抽看,当然,这只是民间的玩趣而已。

卫央没有反对。

虔诚对着寺内菩萨磕拜,洗手,投铜钱,复来到门口,从老宦官手里抽取签子。

摇晃着签筒,卫央掉出了自己的签。

老宦官取过,然后看了一番,点头,“嗯,这位贵人是上上签,石榴开花,终得结果,看来贵人来年会得很多子女啊,姻缘美满,是好事。”

太不靠谱了。沈淑昭想,卫央这样的绝世美人能不能在天下找到配得上她的驸马都是事儿。

她摇了摇自己的,掉出来,老宦官拾过去解读。

“这——”他皱起眉头,“这位贵人,得的是大凶签。”

沈淑昭忆起自己在长生山那边得的解语,瞬间满面阴云,难道它是命里注定之劫?

“不过没关系,抽签都是抽着作乐的,大凶签呢,只要留意身体,不多走动,安心在室内化劫,等它走了,也就过去了。”

“我知道了。”

她苦笑着,然后起身,在老宦官诚惶诚恐的低头下,与卫央走出了寺庙。

卫央见她情绪不佳,知是受此影响,但她不解为何会如此之大。

“沈妃——”

“嗯,怎么了?”

“你想去点天灯吗。”

她顺着卫央的视线过去,看见花苑那边璀璨明亮,十分吸引人。

“天灯可将一切晦气带走,去吗?”

顺从点了点头,在卫央面前,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过她因着在宫市上滥赏银子,不知买天灯时银两还够不够,若是不够,她也没这脸皮去扯着让长公主出,途中她心底十分忐忑,祈祷卖天灯的尚功局宫人能卖得便宜些。

然而来到那后,卫央却首先掏出了银子,第一次如此主动参与进宫市活动来,沈淑昭忽感欣慰。

买来后,卫央递向她。

“给你。”

“难为让殿下付银子……”她羞怯低声,卫央却不怎在意。

她转身去拿买下的第二顶天灯,取来明烛点底,一边看着烧红的焰心,一边淡淡道:“谁叫你路上赏银从不仔细瞧过荷包。还有那卖酒的,你给的也太多了。”

卖酒的?沈淑昭腾地红了脸,原来她知道了?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在发甚愣,过来帮我。”

经卫央提醒,沈淑昭这才想起来过去帮她放天灯。

“妾来了。”她跑过去,二人没费多少力,那两盏天灯逐渐膨胀,然后离地,朝着远方腾空飘去。因风之力,这些孔明灯如顺着柔波,在天幕上呈现粼粼星火,向着一个不会再来的方向随风远走。沈淑昭凝望它们,感慨道:“真好,走了就不会回来。”

她不知自己的这句话引来了卫央目光。

“对了,之前妾在殿下宫门前时,有阵京城里来的天灯飞过去,和它们是一个方向的。景色好美,殿下看见了吗?”

“嗯。”

“殿下觉得美吗?”

沉默半晌,卫央认真地看着她。

“很美。”

“世间再无比天灯更美之物,波澜壮阔而来,悄无声息而去,犹如人的一生,朝不可回头的方向逆去。”

“你学的成语倒多了。”

“是吗?幸而有长公主的先生教习,妾每日都得读书,还会练长公主的字,日子过得很足——”说着,她眼神忽黯然,“殿下是第一位教妾书法的人,妾想,恐怕世间再难寻得长公主殿下这样的人了,若妾离开了长公主,不知是否还会适应其他夫子的字迹。”

“离开孤是件幸事,你可找到属于自己的字。”

“也是……”

“不过,若之后你有甚不懂之处,可来问孤。”

“真的?”

她觉得今天的卫央难得表里如一的温柔。

仿佛,二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变薄了。

随后,她们一齐抬起头仰望冬夜。

象征两人的天灯已经飞远,彼此相依,临空对视,缠绵共生。沈淑昭看得羡煞,一世一双人,亦不过如此。

突然,卫央碰了她手一下。

她吓得哆嗦,以为是什么,心跳加快,长公主为何要暗中牵她的手?

再然后,卫央就牵着她朝密林那边走去。

“长公主?”

“走这边,有不想见的人。”

沈淑昭顿时恍然大悟,但是,误会清楚后,她并没有感到松了口气。

就卫央牵她的一刻,她竟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而且,是在女子与女子之间的。

这真是太荒谬了。

她心怦怦直跳。

不过她很好奇她这是在躲何人?

回头,就见人群中江府嫡小姐邀着其他小姐走在天灯铺面前,开始挑选。

这是她唯一熟悉的面孔,还未看清楚,卫央就带着她转身走进小路拐角,密密麻麻的雪松与厚实的墙壁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清那边人山人海的样子。沈淑昭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卫央开始了独处。被那纤细玉指牵住,她压抑着心中的冲动,明明——这与教习时共同捏着毛笔时没什么区别,为何自己偏偏挡不住暗涌的感觉?

她越来越感到慌乱,而背对着她的卫央全然未觉。

只怪那刚才,看着二人天灯,联想至连理情事,忽然就被她悄无声息牵指,内心的感觉瞬间溢了出来,然后转至了对方的身上,连带着将同为女子的长公主想成了那种意思,这一切都怪自己多想。

走了好远好远,深至沸腾人声都消失,这才确定无恙,沈淑昭的手被卫央松开。

对于在躲谁,她没有多问。

因为那是私事,卫央不喜被窥视,不然她被江沛柔瞧见手腕上的疤痕时,不会那么隐忍气恼了。

她气喘吁吁,满面张红,瞥见卫央也耳根子红透了。

然而疑惑的是,卫央却不怎么喘,真是称奇。

“歇息会儿。”她不管她了,她只知自己需要休息。望见皑皑白雪树林不远处有亭子的高顶,她们朝那方走去。但是,刚刚走出密林,来到亭子面前的正道上,就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坐着人不要紧,关键是认出来以后,她们全都愣住了——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皇后。

在皇上被熙妃等妃嫔簇拥着过出游时,皇后却似被冷落在了这里,一人寒月当空,对影举杯消愁。她忧伤地倒着酒,抬指,一饮而尽。重复,再重复。正月半的良辰美景,她的身影在方才经历了拥挤繁华的沈淑昭眼里,格外的寂寞。

虽是仇敌,可沈淑昭此刻并无半分痛快之意。

她厌恶萧皇后,是的,这不能否认。

可此刻,皇后不被人所见的孤单被自己撞破,她非但没有感到嘲笑,反而觉得能够体会。

若是今夜,没有卫央的陪伴……

她不知自己是否也会和萧梦如一样,对月饮酒,孤独入梦呢?

卫央与她静悄悄地此地,把亭子留给皇后。沈淑昭默默走于她身后,最后,她终于开口道:“长公主,今日多谢有你。”

“何出此言?”

“若非你,妾恐怕也会同皇后一样了吧。”她流露哀伤。

对面没有回答。

她知自己言尽达意,卫央不善言语,她懂便足够。

“孤也该谢你。”

“嗯?”

始料未及的一番话,沈淑昭停了下来。

那个人走在前方,说道:“没有你,孤大概也和她一般。”

是这样吗……

沈淑昭忽然觉得眼角湿润,但是非深,可以抑下去。片刻的动容,已经够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挽救的那方。

直到卫央的坦诚,她才明白,原来二人同为彼此挽救的那方。

身份不再这么居高低下的对立,她意识到,原来自己与卫央是平等的。

人非完人,其实各有辛酸。

真是个奇怪的夜,虽然长公主未表露深交之意,甚至一直离自己很远,日后不定还有接触的机会,可她觉得就今夜,只这一夜,她可以无限接近她。

明日过后,她们会各别两宽,会再无交逢,可今朝,她们可相谈往事,叹息悔事。

是机缘巧合也好,是临时搭上的半桥也好,她可以接近她,仅此一次。

错过再无。

沈淑昭,已经不能去蕊珠宫的你,难道还会与她有再多相处的机会吗?

想到这,她加快了步子,心中似堵了什么,冲着前面的人道:“且慢——”

被叫住以后,卫央回头。

“今夜就这么回去,实在太不尽兴了。”

我知你是个尚有心事的人,我也有,指不定可以尽兴把话酣畅淋漓呢?

“方才宫市买的酒……一人回去喝,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夜你我皆为被遗忘之人,既已有缘来此,何不一起对酒当歌,忘却烦事?

“长公主意下如何?”

说出后,堵闷之情霎时通了,她紧张等待答案。

她不知卫央此时的心情,有多百般艰难。

那柔美纯真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她的邀约实在令人难以拒绝。可——应允之后,二人的羁绊是否会加深,与沈府出身的宫妃交好后,皇弟那边她又该如何交代?这非可以抉择的问题,她不是简单的皇上后妃,而是太后的棋子,沈府的筹码,不能让她诞下有皇族血脉的子嗣,更不能与她成为友人。

更重要的是,卫央已深刻察觉出,与那人再这般相近下去,是非常危险的。

似有不可言说的东西,无比确信地警告了自己,这个人,可能与其他人不一样。

从来没有哪个人,和她相处的感觉会是这般。

不行吗……

沈淑昭稍微失望。长公主的确是难以接近啊,自己这么努力,都不能令她接纳。

“没关系,只有今夜。”

在长久的失望后,她说出了这句话。

“今夜一过,所有与之照旧,妾不会打扰长公主,长公主亦无需当面与妾示好。唯独今夜,妾想与长公主共饮酒,直至度过正月十五这个日子。”

没有负担,没有厚颜求着深交。

这番诚恳的话最终还是打动了卫央。她向着她缓缓走来,“好。”

就这样,那二壶酒,将今日冬夜彼此都舍不得分别的欲望又延续了下去。

在那以后,雪松密林,天灯漫天。高峰上,宫廷末远长亭。一石桌,两壶酒,红梅数棵。对饮无伤,绵绵话谈,真是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她们不知此时几刻,更不愿去顾它。壶未见底,不容得回去。那天没有下雪,明月当头,朗朗乾坤,太适合消愁浊醉。两人谈了诸多各自的事情,千家幸,万家忧,谁的不幸是相似?无解,无答,莫不如找个痛快人,长抒一番,然后一醉不醒,两相忘却。

酒意渐浓,心绪渐远,沈淑昭这下算是明白何为劲,那卖酒的小宦官没说错,此酒比起寻常的桃花酿而言,算是大发力的。她虽未东倒西歪,但是已经起不来了,撑在圆桌上,动作迟钝得宛如枯槁老妇。

从府里,聊至宫内。借着醉,她把从未告诉过别人的酸楚全部说净。卫央就是她最好的听众,十分的冷静,沉默。她说着生母过的苦日子,若非为了她,其实早就撑不下去。入宫前,她就知道自己是颗废棋,没想到会这般废。皇上始终不愿碰她,失去帝心的后妃还有甚意思?索性自己还懂心计,留在太后身边做谋士。至于那有宠与有权,其实根本说不上孰好孰坏,全看个人想追寻何物。

说起来,又有何人……不渴望能有白首偕老的爱情呢?

她心酸把酒,这些都是旁人知道的,只是更深的内心,她不敢告诉宫里的任何人,只有远离后宫争端的长公主可以。

半壶下去,脸色通红,而卫央却没有任何变化,苍白优雅,似雪一样。

酒量对比这下分外明显。

“你是长公主,生于深宫,虽看厌倦了妻妾相斗,可身份总是坐得稳的。庶出的生活在京城家中,尤其是名门世家内,可比一般百姓要凄惨多了。大夫人不会允你出人头地,心向好,憾于出身,只能无济于事。”她谈起童年,之后,提起自己死去的大哥,被大夫人害死的那个,如今模糊记忆里,只认得他的笼统故事了。

死在秋天,还好,有颓叶相伴,最后她是以这样的话总结的。

卫央叹息了一声,然后饮酒。

“现在几时了?”

“不知,山下宫市烛灯已熄,想必已经过了三五之夜。”

“竟都过去了——这酒,却还没,还没喝完。”她举起桃花酿,“得趁快喝了,否则你就走了。”

“我不会走。”

“你向来独来独往,不愿与我作伴,我不信。”

“你醉了。”

“没有,我能看得清你。”

沈淑昭拍了拍石桌,很不开心。

虽然就是模糊了点就是,这么近,根本不知卫央是怎样的神情。

“喝完之后我送你回宫。快喝吧。”

“你这人怎那么多话?还全是我不想听的。”一阵嫌弃。

感受到酒醉之人的无话遮拦,卫央沉默,但她认了,毕竟眼前此人恐怕连自己姓氏都不知道是什么。

这酒比起往日的桃花酿确实上劲了许多。

鼻尖感到有东西落下,弥漫冰凉。沈淑昭抬头,看见天降纷雪。地上,树间,再度加裹霜衣,银色大地,徒生美矣。

朦胧之中想起一句诗,她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随后感觉额头有温热的掌心在试探。

“醉成这样还会吟诗,太难得了。”卫央探着她的体温,担心她遇雪冻凉,又不知表达,继续在亭子执拗饮酒,虽是冷不丁的语气,举止里却尽显关切。

沈淑昭看向她。

伸手,五指朝着她的脸正面过来。

但不是打人。

而是很轻柔、缓慢地向她的双眸方向过去。

卫央不由得往后退,但是她越躲,沈淑昭就越向这边过来。

最后,卫央被莫名其妙逼至向后仰去,而沈淑昭摸不到人,更是大胆地压过去,双手衬在卫央腰部两侧,抬腿轻轻压在她的腿上,往前执念般的伸手去。

无意间的相退后,卫央就这样被沈淑昭困在身下。

如此相近,近到吐息贴面,胸腹距离也近在咫尺,她不退沈淑昭可就真上前了,可是她未想过,若是一直退下去,沈淑昭反而就会全然压在上面了。于是退步至一半,她没有再让,而是微微面红,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淑昭端详着她,自顾自地抬起手来,伸向了——

卫央的眼眸。

“下雪的时候。”她说,“有雪落在你的睫毛上了。”

压着卫央在下,醉酒的沈淑昭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从旁人眼里看来有多令人误会。

“好美。”

她羡慕地说出了心声,不带任何私情。

“你的眼睛,好美。”

然后,沈淑昭在懵懵懂懂中感受到身下之人的身子变僵,因为大腿压住的部分察觉到了。

其实她的内心是想,若是能长成你这样就好了。

纯粹带着一份并不明了的心情在称赞对方。

看见卫央冷如雪的面颊终于逐渐泛红,沈淑昭想,看来自己的赞美得到了回应,对方应该很开心。

自己也感到开心。

长公主太美了,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这样的女子不该存在世间。

媚眼酥骨,雍容高贵,青丝卫鬓,薄唇苍雪。

能有幸窥见这样的皮骨,也算足够了。

人各有优,艳羡此等容颜,若是拥有,自己在后宫也不会沦落至此,然却并不嫉妒。

“真想变成雪。”

她低声喃道。

“若是变成雪,就可以落在你的睫毛上了。”

终这一句话,拉长了后面很久的沉寂。

醉意惺忪之间,沈淑昭并不懂这种安静,其实很微妙,就像有情人亲吻之前的沉默,情愫暗涌,无需言语。

“起……来。”

“嗯?”

“再不起来,会很危险。”

“哦。”

酒熏上头的她并未多想,姗姗坐回了原位,看着卫央借着亭子阑干起身。

怎么,感觉长公主看起来比之前没有那么放松了?

沈淑昭为自己又倒一杯,如果她有长公主的半分才貌,何愁拿不下年轻的帝王君心。

想来太后今日还叫她攻下皇上,真是万分可笑。

连皇后这等大美人都独自消愁,还轮得至自己?

“太后今夜送我流萤裳,没成想,他一点也没留意到。”沈淑昭自嘲道,“太后教我诸多男女情事上的东西,然在他面前,毫无用处。太后说,今夜若能在烟花时分同他相拥,气氛深处,自会动情。可笑的是,刚出宫门没多久,他就与我散了。现在该是快近烟花了吧?”

“既如此,时日不早,你该回宫了。”这声在沈淑昭听来,不知是否是错觉,语气明显冷了许多。

“不回,你从半炷香前一直唤我回去,莫非在你心里,和我独处时不够开心?”

“你这样和我说话可不好。”

“有甚不好。”她不满靠过来,微阖着眼,看似要睡过去,“你可以嫌弃我,我就不可以嫌弃你吗。”

“你不知我是怎样的人,就想靠近?”

“长公主是怎样的人妾身还不清楚吗,半年以来每日都见着你,现在说我不了解你,太绝情了。”

“连称谓都换来换去,你醉得糊涂,起来,我送你回宫。”

“正因为想知你是怎样的人,所以才要靠近。”

模糊间,沈淑昭竟扯出一句思绪清晰的话。

“你想知吗?”

她对着看不清脸的卫央疯狂点头。

不行了,根本看不见周围——

“那你看好了,我是怎样的人。”

就在她正烦忧回宫之事时,卫央向她贴近,腰际被人一手搂过,她感到身子与卫央紧紧相偎,很快而来的,是脸面一热,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在唇上,柔软的,薄薄的,想咬一口。伴随着均匀呼吸,热气都返在了脸上,时间在这一刻静止,雪不停的下,落在发梢,落在肌上,她感到发肤任寸都很冰凉,唯独除了唇上是灼热的,犹如红梅掏心,烧得发烫。

许是那彼此呼出的吐息,令雪偏偏在这个地方,就半空融化掉了。

所有地方都是冷的,仅这里没有。

落雪自天捎来寒意救世,风将脸吹得很冷,也仍旧没把耳根子的红降下去。

两唇相贴,融化呼吸,说实话,这是沈淑昭此生从未想过的事。

就这短暂的一秒,她想起了女子之间存在的一种可能,想起之前自己被卫央牵手的时候,那心如漏拍的心跳,都明白的提醒着她,这是完全可能存在的。

很快——

她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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