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污染 6
安静被藤蔓缠绕的树屋中, 三人相对而坐,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弦。
塞拉微微抬眼, 扫视了一圈这间萨恩土著自己建造和布置的房屋,和记忆中的那一座完全无法相比。这是当然的,这些牧人的科技和文明水平相对新人类而言还处于原始阶段, 他们只会用树皮,草藤来装点屋子。而且他们没有能与精灵媲美的精巧工艺,对打造美丽事物也不必报以过多苛求, 别说和回忆里那间她所居住的树屋相比,就连与帝国普通士兵的休息间比较, 都显得过于粗糙简陋。而他们却认为这是最为亲近大地母亲、灵魂之树努埃马拉的方式。
努埃马拉, 即牧人所称那颗会发光的巨树, 是这里所有智慧居民的信仰,河流与土地的源头,生命的母亲, 萨恩人祖先所出生与魂归之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围绕着努埃马拉群居,以植物的果实和露水为生, 能听懂很多生物的语言。他们坚信所有生命都是努埃马拉仁慈的赠礼, 他们从不伤害无辜, 从不狩猎,很少有私人财产, 每一位族人死去时都会被认作回归努埃马拉的怀抱, 因此并不觉得悲伤。这样过于安逸毫无战斗力的种族即便沦为奴隶也显得价值平平, 既不特别貌美也无惊人天赋, 能够让塞拉平心静气坐下来和他们进行谈判的缘由,不在这群低级文明的智慧生物身上,而是……那颗树。
自她进入巨树的领地后,她就惊异地发现,隐隐的头痛缓缓消褪了。似乎有什么清新而充满生命力的能量沿着她的呼吸和流动的血液逸散全身,她的精神力变得格外振奋而蓬勃,活泼得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蠢蠢欲动。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新奇的感受,更让她觉得震惊的是,自从3s一路坠入s的深渊后,她宛如结着坚冰的精神力壁垒居然开始有松动的征兆——由患上衰退症的死气沉沉变得盎然勃发。简而言之,似乎接近了这颗巨树后,她重新“活”过来了。
她以前找遍整个塞弗特星系都没能抑制或缓解衰退症,她几乎都要绝望了。根本没有想到只是一趟意外旅行,这颗神奇的巨木有着这样不可思议的治愈力——在她弄明白这整件事的起源之前,她不会让任何人毁掉它。
塞拉打量着面前的先知,试图从他的外貌来判断出他的年龄,最终却失败,于是她只能直接明白地问道,“你活了多久?”
先知说出了一个数字,塞拉默默换算了一下,目光微微一变。
三百四十一岁?
这个看上去头发霜白却眼神清亮的老牧人,居然已经活过了相当于人类的三百四十一年?
这怎么可能?!即便人类的科技已经几近到达顶峰,却也只能将寿命延长到一百五十岁,而这个种族居然能够活到人类双倍的年纪……为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旁边表情愤懑的年轻人,顿了顿,继而又问道,“那么他?”
“阿诺还很年轻,”先知缓缓开口,“在你们中,他只有五十六岁,刚成年而已。”
塞拉嗤笑,“所以?这就是你想改变我决定的理由?——因为你们的养生功夫更好?”
“这只是一部分,少将。”先知摇了摇头,“我自知我的族人无法对抗你,还有你身后的武器——不过我想,如果你能在发出命令之前,在我们的土地上,在努埃马拉的注视下,住在这里——只需要一周时间……我认为你会因此有所改变的。事实上你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变化,是吗?”
她表情不动,“即便我不需要谈判,我一样能够挖出你们长寿的秘密,我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因为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奥德里奇少将。”先知一语惊人,“我们也是——想必你们是收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信息才会降落到这里的,我可以告诉你们答案——不错,灵魂之树,我们的母亲努埃马拉,她正在经历千年一遇的衰落期,盛极而衰的爆发,那种无声的震动甚至跃出了星河,召来了你们,而你,年轻人——在你踏足于我们的土地上第一刻,我就知道了,你正遭受着和努埃马拉一样的痛苦:衰老。”
塞拉眯起眼,沉默不语,听先知再次缓缓开口——
“如果你执意占领它,将我们全部灭族,那么即便你成功了,最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知道它为什么叫努埃马拉吗?在我们的语言里,它被称为‘母亲’。而如果它的孩子一个都不剩,那么一个母亲会怎么做,你能想得到吗,少将?”
“它只是一棵树。”塞拉面无表情。
“是吗?”先知反问,“你真这样认为吗?”
“你想要什么?”塞拉有些不耐了,要不是顾及着衰退症和暴露以后对她前途与己身无可逆转的负面影响,她不会和这群低级文明的种族多废话一句,她耐着性子警告般地最后补了一句,“不论你想得到什么,我们都不会放弃占领它——你最好提前明白这一点。”
“我很清楚。”先知有些疲惫,“我知道你们在占领我们的土地后会做些什么——毁灭它们,然后重建。可无论如何,重建以后的世界都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你们会带来冰冷的金属炽热的烟火,你们会捕杀所有反抗的和没有能力反抗的生灵,你们会碾过草丛,灌木和树木,你们会推倒我们的信仰与旧秩序——然后在废墟之中,建起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
“——你们毁掉别人生存的土地,获得一个新的。然后在不久后,你们会接着毁掉它,继续去寻找另外的据地。”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做——而我现在做的,并不能阻止这一切。”
塞拉微微挑眉,“所以?”
“——你应当是你们种族中有话语权的那一个。”先知说道,“因此我请求你:去看看那些你们即将要毁灭的东西是有多么珍贵,它对我们和你们最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去看看那些你所不在意的土地上隐藏着多少神奇和秘密,你穷尽一生也许都无法完全解读它,用到它——去和我们所有的灵魂归属之地,大地的母亲努埃马拉对话——那时候,你会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而你,也将从其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塞拉静默了片刻。
“最好如此。”她漠然回道,“否则……不论我能否安然无虞地返回,亦或是这只是拖延时间的办法,到最后我什么都没得到——你们将明白,帝国,不会只有我这一个殖民舰队的少将,也不仅仅只有那一枚射向你们的导弹。”
“那么现在,”顿了顿,她看向阿诺,淡淡开口,“谁是我的导游?”
……
……
萨恩星球的夜晚深邃静谧得如同一幅星空画。
塞拉躺在树屋里,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向外面的夜空,那融合着靛蓝和浓黑的神秘色彩,那永恒无止尽闪烁的星辰。她能听见远方隐隐传来的歌声,是牧人在唱歌,祭奠死去的族人,以一种她无法听懂的晦涩语言,但任谁都能感受到挽歌中苍凉悲壮的哀意。
深夜。树屋。歌声。繁星。这样的夜晚,她似曾相识,记忆尤深。
那一天她死去化成灰烬。也在那一天她复活赢得阴谋和赤诚的心。如今她再次迎来几乎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夜晚,然而回想起来昨日却已历尽百年,那些蕴含了仿佛十一月午后阳光,照亮了空中飞舞尘粒的迷蒙和欲罢不能,那些韵律和节奏,热爱与呢喃,在长久的轮回与生存的撕磨后,却愈发鲜明历历在目。
“我绕行这岛屿,这世界,安然地在春日中,疯狂地在冷光中,平静地在烈火中行走。
一切皆空无,僵死,喑哑,堕落,废弃,腐朽。
一切超乎想象的陌生。
在爱你之前,我一无所有。”
——【你的承诺无价,更甚神迹】这是蛇对她的评价。
而到了最后,她也真的一直遵守了承诺,不曾打破。
【记忆是件有趣也有害的事,亲爱的塞拉】蛇意味不明地嘶嘶道,【一旦开始回忆过往……这就是苍老的征兆。而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吗?】
这就是塞拉当初为什么要除去所有记忆的原因:新生儿永远是最强大无畏的,他们拥有的勇气,毅力和征服欲远超众类,如同利剑般悍勇直前破开混沌苍穹——它以为她也将如此。事实上却是她的确做到了,完美无缺地履行着一切计划。直到它发觉了她最细微的改变。
她变得更谨慎——或者更准确而言:更“仁慈”。她会开始注意一些小小人类身上小小的特质,并且为此感到了好奇。她原本可以做出更多的一番“壮举”,例如亲手毁灭了一个世界并在历史上永久留下她的名字。可很多次她都选择了适可而止,因为某些它都不屑一顾的理由。她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狂,孤独和不近人情。她变得更沉默,也更……危险了。它再也无法看得透她。
它甚至开始怀疑是否这些世界的经历也在她的计划之中。因为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次困境,都让她变得更为强大,日复一日地淬炼着灵魂,直至臻入圆满之境。
它曾经不止一次地心想,当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再打败她,她坚硬完美得如同打不破的壳,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她真的还会在乎他们之间那个小小的交易吗?完全觉醒复活后的杀戮天使,还会允许一个无时无刻满腹阴谋诡计的同类存在吗?或者她会像以前对付其他堕天使那样,以自己的准则为利剑,残酷无情地斩向他身后?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束缚她的存在吗?
直到现在它确认无疑了。这个东西的确存在着。而蛇需时刻提醒注意它的存在。
她属于深渊。而那些深渊无法容纳的事物,最好永远都只待在某些回忆里。
【在你复活后,】蛇循循善诱,【在我们的交易完成之后……你会得到数不清的东西,包括自有意志,和那些人类与其他生物的畏惧,敬仰,爱——有些东西只能成为过去,有些历史的车轮连我们都无法改变其轨迹,我想这一点你最明白不过】
【我明白,】塞拉微笑,【所以我不会去改变它】
她说,【我将打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