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chapter 157
倒在地上的弗兰没有立时爬起, 坐起来的他注视着足球擦着横梁飞出, 心忽上又忽下。但心脏并没有归于原处，反而像是整颗心沉沉坠落的失真感。
球场镜头拍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视角问题, 他眸色暗淡加深, 似乎从被调侃的蜜糖色变为了深棕色。眼见要重新开球才撑地站起，下意识环顾四周时与场边皱着眉头的安切洛蒂视线相对，也瞥到助教将佩佩从替补席上叫起来的动作。
弗兰整个人一僵, 像是突然间因主教练的意图清醒, 下意识冲着安切洛蒂摆了摆手，意思是叫主教练不要把自己替换下场。他动作做出后其实还想要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踢不动了，可事实却是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不愿意此时此刻被安切洛蒂放弃。
他有时候也想，如果伊戈尔状态下滑厉害，是不是他就该心态平衡甘愿替补？他也给自己做了无数的心理疏导，年纪大了是时候让塞尔吉奥展现自己了、战术需要自己配合就认真听从、哪怕自己生耗体力也是对巴萨影响更大，甚至于梅西仗着身体素质强吃自己时，说实话，弗兰也仅仅只有一瞬间的恍然，他甚至还能在心里自嘲想, 这大概是一报还一报。
但这一切都没有场边主教练想要将他替换下场的举动让他心绪不平。就算是上半场有故意体能挥霍的缘故在，可他, 弗朗西斯科·阿尔瓦雷斯, 真的已经差劲到了连整场国家德比都踢不下来的地步吗？
他看向安切洛蒂的方向, 他想说，自己为了皇家马德里踢了十多年球，从没有在常规比赛中站着被替换下场的道理。不知道安切洛蒂是不是看懂了弗兰的意思，意大利人轻叹一声挥手示意佩佩坐了回去。
关注这场国家德比的人何其多，穆里尼奥将原本平摊记录的笔记本合上放到一旁，双臂抱在胸前倚靠在沙发上。画面里的弗兰从新站起，若无其事整装待发，他想起自己曾经跟弗兰开得玩笑话，只要弗兰没受伤当需要担架抬下来，他首发上场了就一定得耗到比赛终止。还有那句对弗兰夸张的评价，“为皇马量身打造的钢筋铁骨，能行就将皇家马德里顶上天，不行，折了也就折了”。
此时此刻穆里尼奥想，如果自己在安切洛蒂的这个位置上，在这轮比赛他会怎么做呢？葡萄牙人看着从新投入下一轮攻防战的弗兰，他明白假如是自己，大概哪怕赛后跟弗兰起争执，都是一定会直接把他替换下场的吧。
球场上弗兰的疲惫极为明显，大汗淋漓气息不稳，似乎就连防守也开始失衡。伯纳乌球场响起稀稀拉拉来自于巴萨球迷的嘘声，他们欣喜若狂地发现这位巴萨多年的阻碍骤然衰退的格外明显。解说员在指责安切洛蒂的临场换人能力，此时此刻与其再让弗兰呆在场上，不如替换上精力充沛的球员来活动球场。
场边记者们众说纷纭，马卡另一位记者看着身旁沉默不语的阿诺德·西奥多显得十分突兀，“你应该也是相信他能够支撑完整场比赛的，对吧？”这样的对话同时发生在看台上、发生在全世界各地观看国家德比的美凌格身边，在他们眼里，他是抵挡一切的巨人，是自由运转的永动机，是种不服输的信仰。
西奥多看着被巴萨重点针对突破的某个后防点、看着皇马火力全开的进攻端，直到在轮番轰炸下今天球感极佳的c罗轰入本场比赛皇马第三球，在伯纳乌球场将比分拉大到3-1的绝对优势。
在漫天来自美凌格们的进球欢庆时，西奥多看着角球点庆祝的c罗才终于愿意打破沉默，开口时声音沙哑到让人吃惊，“我宁愿安切洛蒂不要任凭弗兰胡乱，尽快将他替换下场。”
足球场上的巴塞罗那似乎真的贯彻落实着赛前哈维的提议，皇家马德里和阿尔瓦雷斯，两者至少要打碎一个。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内反超比分似乎不太可能，因为皇马进攻线目前完全状态井喷。但巴塞罗那毫无收缩可能，继续冲击着皇马如今看似摇摇欲坠的后防线。
当内马尔内切躲过弗兰的防守，而被补防的拉莫斯截球开大脚解围。不用内马尔这个对手说任何话，拉莫斯几乎能感觉到弗兰在轻微发抖。
哈维心想，这家俱乐部眼看就要取得胜利了，可弗兰你啊，终于不会因为这次胜利笑出声了吧。因为这家俱乐部你丢下了多少，你的足球有没有哪怕一天是完全为了自己去踢的？
皇马收获了一次角球机会，莫德里奇角球点发球，众人在巴萨禁区中扎堆生挤。足球开出来，巴萨禁区一阵风声鹤唳，令人遗憾的是在头球争顶中皮克头球摆渡到己方马斯切拉诺脚下，马斯切拉诺立刻解围，皇马这次进攻终止。
弗兰没有参与到皇马这次角球进攻中，站在巴萨大禁区外看到马斯切拉诺挑高球踢往皇马方向，转身直追。皇家马德里这十几分钟踢得太浪了，不仅仅是进攻线的问题，就连拉莫斯和马塞洛两个人都扎堆在巴萨禁区中，导致皇马半场几乎茫茫多一片任凭驰骋的大草原，只有接近中圈位置的弗兰和后防线上的卡瓦哈尔。
与足球齐头并下的，是巴塞罗那当之无愧的王牌，里奥内尔·梅西。
没能在第一时刻发现巴萨起脚意图的弗兰起步比梅西略晚，此时此刻瞄着皮球落点跑去，意料之中迟了梅西一步，被阿根廷人掌控在了脚下。然而梅西后续的选择出人意料，他没有选择什么复杂的过人动作，只直接用力将足球踢向前场，之后重新加速奔跑向足球的方向。
足球场上有一种说法，“他将球传给了三秒后的他自己”，或许指的就是此时场上的这一幕。
这片球场似乎一瞬间只剩下了两个人，对于足球来说，速度当然不是唯一的。但此时此刻，速度就是唯一的。
从最初的两人勉强并行，到梅西带球大踏步奔跑中弗兰逐渐被甩在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肉眼可见的越拉越大。
从上个赛季开始的极佳战绩让美凌格们都尽可能来到主场支持主队，伯纳乌球场只留给了客场到来的巴萨球迷几百个座位。但一时间在伯纳乌球场却似乎只能听到巴萨球迷们随着梅西奔跑而响起的欢呼声，来自皇马的嘘声却一点点消失不见。
在这普通却又不同寻常的奔跑之中，人们耳边似乎有清晰的破碎的声音，那位多年来被无数人捧上神坛的形象似乎就这样瞬间支离破碎。
曾经在他身上永远那样潇洒好看的白色球衣，也仿佛变得又土气又难看。人们下意识在头脑中将他巅峰期时收获的荣耀罗列一遍，以及记忆犹新的、最初的惊鸿一瞥的镜头。
足球这项运动是很难让人察觉到苍老的，因为绿茵场上永远奔跑着无数新鲜血液；足球这项运动又是很容易让人体会到衰老的，大概因为再被奉为神明的球王，都会被岁月这把杀猪刀搜刮地鲜血淋漓。
梅西还在加速，他与皇马门将卡西利亚斯之间如今只有皇马后卫卡瓦哈尔一人。他想起自己初登西甲的那个赛季国家德比上被弗兰全方位防守碾压的噩梦、想起在下半场替补登场的卡卡身后回防却怎么也追不上的景象。
他一心一意地带球奔跑，他的眼前瞬间形成一个画面。整个画面的最闪亮位置是滚动中的足球，而不远处的球门就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很多人指责过梅西下半场时状态下滑厉害，以及场边多次呕吐现象。但此时没人想到这些问题，因为拔足狂奔的梅西简直是在展现人类与足球的竞赛。
梅西在面对卡瓦哈尔的防守时又是一次夸张的人球分过，尽管卡瓦哈尔已经提前注意到了梅西的动向，并且做出了对策，但他却就是只能像一座木桩一样被梅西侧面超过。
足球还在继续飞行，梅西还在继续前进。
而这次本该形成西甲乃至欧洲赛场本轮最佳却没有发生，梅西起脚抡向球门位置，却是被卡西利亚斯双手硬托住上扬，足球撞在球门框上弹出场外。整座伯纳乌球场有一瞬间的寂静。
卡西利亚斯立功了。
“...卡西利亚斯立功了！”解说员本该万幸的一句话，却说的有气无力。
卡西利亚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能够感觉到双手在这轮防守后控制不住地轻颤。但这并不是他此时此刻关注的重点，卡西利亚斯的目光越过禁区中为这次错失痛苦抱头的梅西、越过看向自己时满是歉意的卡瓦哈尔，最终停在了弗兰的身上。
站在那里的弗兰脸上终于是毫无掩饰的茫然，他在主教练布局时就有过预料，然而现实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残酷地多。眼见梅西的进攻被终止，弗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松劲的下一秒右腿大腿抽筋的痛苦涌了上来，感觉右腿被塞住一般，连弯曲膝盖都不能，只能不受控制栽倒在地。
卡西利亚斯眼睁睁看着他整个人突然砸向地面，他能够看清他脸上的痛苦神情，不知这痛苦究竟源自何处。他已经说不清今日的弗兰像是昨日状态下滑的自己，还是明日的自己会有今日的弗兰这样的状态低迷。他只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认识到一个事实。
他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大概也是会一瞬间变老的。
而跌倒在地的弗兰抬头目无聚焦望着伯纳乌球场的夜空，或许按照他以往的性格咬牙也要继续扛下去，可这一次死球的机会，他却是看向安切洛蒂的方向，比了一个换人的手势。
安切洛蒂看到他的手势时一怔，停顿几秒才冲着身后招了招手，示意佩佩准备登场。
随行队医见到弗兰并非小腿抽筋而是大腿抽筋，就打算拿着担架上场把他架下来。因为尤其是这样运动量过度导致的大腿抽筋处理不当的话，极容易导致肌肉拉伤。
主裁判、双方主教练和球员们、全伯纳乌球场的球迷们以及转播镜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将关注放在了弗兰身上。而弗兰尝试站起没能成功后就呆呆盯着高空，等待队医的救援。
人的心一开始都是柔软的，然后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得冷硬不通人情，穿起铠甲、划出横沟、装填炮弹、修筑堡垒，像是要把自己孤立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但是有一天人心终究还是会变的，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心甘情愿脱下铠甲、填平横沟、弄潮炮弹、推倒堡垒，会愿意拆除掉那用以自保的一切，让冷硬的心重新变得柔软。
然后一败涂地。
弗朗西斯科·阿尔瓦雷斯。
他不怕诋毁，也早已经习惯了伤病，但最畏惧的就是信仰的坍塌，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镜头中他目光中的亮光在被抬上担架后一点点暗淡下去，全无焦点，摇摇欲坠的身型有些佝偻。他的表情难得没再遮掩，是破碎的，确实是破碎的，把自己被现实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和信仰全都摊开在脸上，像是一触碰就会全盘垮掉。
劳尔是皇马的旗帜，古蒂是皇马的情结，卡西利亚斯是皇马的倚靠，他是皇马的血性与脊梁。人们总以为弗朗西斯科·阿尔瓦雷斯就算是死腰板也是不会折的、眼光也是从始至终的明亮。但他们都老了，真的都老了。
被抬下场的弗兰最终坐到了替补席上，身旁伊斯科几次试图搭话都被他敷衍了事。他只是直勾勾看着足球场上发生的一切，看着佩佩登场后反而稳固的后防、看着再次重整旗鼓的中场，以及看着贝尔轰入了本场比赛属于皇家马德里的第四粒进球。
在一片欢庆中弗兰低下头轻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声音喑哑轻到只有自己能够听闻，“我是伤心死的。”
他是伤心死的。
看着比赛中发生的一切，穆里尼奥终于没能忍住抬手关闭了电视画面。他后仰靠在沙发上，整个人仿佛执教了一场关键战役一般疲惫，半晌抬手捂住额头喃喃道。
“...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