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十年长梦⑤
此为防盗章, 无需惊慌,时间一到即可解除封印。 容珏打断她的说辞,从袖中取出红色的缎带, 一端系于自己手上, 一端系于苏袖月手上, 锻带极长, 大约有三米。
这个距离, 想锁住一个人太长,想放一个人走, 又太短。
苏袖月没有反抗, 却隐约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容珏要做什么,向来毫无章法,他若兴起想拉她共赴黄泉,也是有可能的。
“太傅...”容珏忽扯着缎带把苏袖月拉到怀中, 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可听说过无底崖?”
“回殿下,未曾。”
“没关系,一会就见到了。”
*****
茶楼, 裴彧与严慎言话别后, 忽觉身体不适,一旁的裴七问道:“小姐, 又到月中了, 是否该即刻赶回云南, 入祈愿寺找高僧?”
“不必。”裴彧压下异样,心中却是明了。
这不死药的副作用便是忌大悲大喜,这几日他心情跌宕起伏,加之被严慎言气了那一出,身体本就在情绪上入不敷出,又适逢每月月中,本该寻祈愿寺的大师助为压制,却远在京城,离了千里之遥。
若寻旁人相助,一来未必可行,二来也未必可靠。
裴彧摇摇头,拒绝了裴七的提议,苏袖月还在这里,他怎么能安心回云南,思及此,裴彧转身便欲回暂歇脚的客栈稍事休息,“裴七,走罢。”
话落,他回首瞬间,只觉后颈一麻,意识渐渐模糊,只依稀听见忠心耿耿的护卫接住自己后歉疚道:“小姐,苏大人说了,让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送你走。”
您也说过,苏大人的话等同于您的话,裴七以为,为您好的,即便您醒来怪罪,也该照做。
彼时,昏迷的裴彧还不知,茶楼这一面,已是这一世...最后一面。
若他知晓,舍了这性命,也会留在她身边。
那厢,严慎言几日未归,再回家时,刚踏上长满青苔的石阶,便被屋内蹭出的人大大一个熊抱。
“少主,你终于回来了。严回还以为...你不想吃我做的馒头,才...离家出走的。”
小护卫说个不停,娃娃脸上溢满藏不住的喜悦,他紧紧扒在严慎言身上,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下不为例,放手。”
“不。”严回又蹭了蹭,恨不得挂在严慎言身上。
“起开。”严慎言睨了小护卫一眼。
“喔。”严回又委屈又老实地搓着手,一字一句认真道:“少主,我是不聪明,可我也知道你要做什么,被你留下的时候,我总是害怕...害怕哪一天,你突然就回不来了。”
“然后,我突然...就等不到你了。”
“傻。”严慎言摸了摸站在台阶上才堪堪到他眉宇的小护卫的头。
“才不是呢,少主,你知道的...”严回乖巧地抬起头,眸光澄澈:“在这世上,除了怎么也找不到的妹妹,就只有你了,我的亲人,就只有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严慎言安抚地压了压他的肩头,许诺道:“相信我,你的妹妹...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完完整整送到你面前。”
“嗯。”小护卫连连点头,他雀跃道:“少主,找到我的孪生妹妹以后,您一定要帮她改个名字,不要叫严去了。”
他话落,有些羞怯地漾起笑容,因为思念,严回把亲自训练的海东青取名为严去,若是妹妹回来了,他才不舍得她再叫这个名字。
“少主,您读书多,可以吗?”
“可...不行。”严慎言低笑一声,揉乱小护卫的头发后,闻着香气跑向了厨房,几步一跃,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后知后觉的严回追在他身后,倒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似的。
“少主,刚蒸好的,烫!”
“嘶...”严慎言下意识用手捏住耳朵,还是被热气腾腾的雾烫得不行,他尴尬一笑,索性在厨房坐下,看着严回操劳。
昔日就读于国子监时便是如此,小护卫悉心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多年来如一日,未曾抱怨过一句,对严慎言而言,严回...已是他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少主,伸出掌心。”收拾好残局,严回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椅子上的严慎言,严肃道:“不听话,打手心!”
“喏,打吧。”
“哼,”严回偏过头,取出怀中的伤药涂在他先前被烫红的地方,小声道:“多大个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一天到晚权谋算计倒厉害,生活却一窍不通。”
“......”严慎言仍旧笑着,任由小护卫说教。
“笑?还笑?”严回没辙,只好无奈叹息,“唉,还好有个优点,好养活,算了算了,开饭吧。”
“好。”严慎言听话地坐到桌案前,乖乖等着开饭,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
端上桌的,两碗清粥,几碟应季的小菜,再简单不过,却愣是被严回一双巧手做得色香味俱全,很显然,这小护卫是会过日子的那种,严慎言欣慰地望向对面,点点头,提起筷子。
“等等,少主...还有馒头。”
白花花,热腾腾的主食被递到眼前,严慎言怔了怔,笑着接过。
活灵活现的动物模样,可爱而精致,大大地拯救了严慎言被馒头支配的恐惧,他挑挑眉,道:“严回,这样的形状,就不用压扁了。”
“为什么?”
不是喜欢磁实吗?小护卫挠了挠头,难道几天未见,少主又喜欢上了大凶?
“严回啊,”严慎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正要下嘴,手忽地一抖,他放下筷子,笑意扫向肩头,那里...雪白的海东青刚刚落下。
“严去,严去,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一直跟着苏大人他们吗?”严回亦无心吃饭,激动问到。
“...叽叽喳喳...”
一番对话,小护卫的眉头越拧越紧,以至于听完,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
“如何?”严慎言不安问道。
“少主...你先冷静。”严回试探着,慎重道:“苏大人,苏大人他们未回东宫,而是下了江南。”
“然后呢?”
察觉严慎言话语里的颤抖,严回咬咬牙,艰难道:“他们——”
“被容夙的人盯上了。”
fbi总部胡佛大楼顶层之上,气氛剑拔|弩张,英国男人持烟的右手离炸|弹引燃线近在咫尺。
苏袖月的眸光暗了暗,这样返璞归真的爆|炸方式...太不寻常。
“小姐,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alex蓝色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仿佛持枪的fbi探员都不过尔尔。他轻轻凝视着苏袖月,意味再分明不过,子弹的速度可比不上他引爆的速度。
苏袖月给了aaron和ried一个安心的眼神,沉稳上前。alex的右手果如猜测,显然是被炸伤的,苏袖月走近,离他一米之外,这个距离不会过近让人压抑,也不会过远。
“先生,很高兴再见到你。”苏袖月取出风衣口袋的餐巾纸,轻声道:“alex,我解开了你的谜底。”
英俊的男人漾起笑容,苏袖月低垂着眼...很好,他已经慢慢接纳。
她抬眸,目光清浅:“alex,让我猜猜,为什么你前几次爆炸地点都选址在女性较多的场合和时段?”
“小姐,你很聪明。”alex打断道:“我真的,很喜欢。”
苏袖月的心微怔,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根据档案,alex童年饱受继母虐待,对女性恐怕仇视居多。
“先生——”苏袖月面色如水,拿出公文包里的书,“我想,您可能真的喜欢这本关于反派的书。”
她望了望天色,试图用共同话题拖延时间。
“不,苏小姐,”alex的目光意味深长,“请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苏袖月点点头,飞机上,前座的男人回头询问天气,她悄然抬眸:“alex,我记得。”
当时我回答你的是——华盛顿会有场暴雨。
对话之间,胡佛大楼顶层上的时间悄然流逝,迁徙而来的乌云层积聚在上空,天色已渐黯淡。
“哗啦...”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打破了楼顶僵持的局面。
苏袖月不再拖延,她灵巧地旋身,反手一个擒拿扣住了alex的肩和右手手腕。
适时,倾盆大雨把能引起爆|炸的火光熄灭得一干二净,苏袖月心底本能的不安却更甚。
“苏小姐——”alex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柔情一逝:“你记错了,飞机上,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轻轻摁下左手手套里的小型遥控器,顷刻间,埋在alex皮肤下的芯片炸|弹猛地爆|炸。
“苏袖月...”
“我最后的目的——是你。”整个fbi,也不及你。
我真的,很喜欢,你。
*****
“待把此间风雪染红,许尔重回长安旧地。”
耳畔传来飘渺空灵的声音,苏袖月睁开眼...雪,洋洋洒洒,生生不息,不知来源,没有尽头。
漫天雪地里,一柄绯红纸伞由远及近,白雪皑皑一点红,煞是醒目,苏袖月愣了愣。
奇怪的是——
这葳蕤风雪半点都没有挨到伞中之人,似有意识般刻意掠过,兀自向周围飘散开。
男子步履从容,恍若习以为常,苏袖月悄然望去,他身后的积雪绵软,平平整整,没有留下一丁点行迹。
忽而,白衣男子的脚步微顿,持伞的手往上斜了一个角度,露出线条流畅,平滑精致的下颌,色泽却比这风雪还要苍白几分。
“你叫什么?”
卿瑾停下,古井无波的墨眸望向雪地里的女子。
苏袖月有些恍惚...芯片炸|弹波及范围虽小,但离得那样近的自己恐怕必死无疑。
她抬首,轻声道:“苏...袖月。”
“可是袖手天下,揽月入怀?”
空灵的声音恍若寒彻的雪,卿瑾斟酌片刻,伸出手,不远不近放在她面前。
苏袖月微怔,试探着把手放上,问道:
“为何是我?”
“颇合眼缘,甚得我心。”
卿瑾扶她起身,眨眼间,他手上的绯红纸伞化作一道流光,宽松合度地锁在苏袖月手腕上。
眼前场景倏地变化,苏袖月错愕地望着手腕上的红色锦带,白衣男子已不见身影,而苏袖月的周围,此刻是一间古朴书房的摆设。
十分特别的是,室内正中央设一圆台,台面似水镜,如雾如烟,看不清底,像是沟通外界的某种联系,苏袖月正困惑,耳畔忽地传来卿瑾的声音。
未见其人,却闻其声,苏袖月有些遗憾,先前她心绪不宁,还未曾打量过他是什么模样。
“苏姑娘...你面前的,名曰往生台。”卿瑾告知。
苏袖月点点头,眼前凭空出现七幅画卷,展开环绕在往生台周围,她霎时愣在原地。
一人高的卷轴上,工笔画极精极细,皆是长身玉立,或锦衣华服,或轻袍缓带的男子,苏袖月暗叹,身形已是得天独厚,面容又该是何等惊艳?
她抬眸,目光一滞...画像上五官轮廓处竟是一片空白。
“苏姑娘,此七卷名曰风花雪月录,若欲知画中人庐山真面目,你且寻了里面那盏青灯来。”卿瑾徐徐道来。
苏袖月听言,走向室内最靠里的墙面。墙面前,楠木桌案上正供着一盏清亮的油灯,其后的博古架里高低错落摆着七个白玉小瓷瓶。
她正欲问瓷瓶用途,卿瑾空灵的声音适时传来:“白玉瓷瓶——集七血,塑血骼。”
“何谓七血?何为血骼?”苏袖月不解。
“七血即指画像上那七人心头血,舌尖血,手腕血,颈间血...诸如此类,血骼则意指重塑血肉之躯,届时你可得永生。”卿瑾沉吟片刻,道:“切记,待爱意值圆满后,方可集七血。”
“爱意值?”苏袖月下意识抬起手腕,红色锦带颜色黯淡,莫非与此有关。
“苏姑娘,你手上的红色锦带会随爱意值慢慢变化,若光亮如新即为圆满,相反,若颜色渐渐黯淡,你借用的身体也会虚弱不堪。”卿瑾顿了顿:“换言之,爱意值决定你能否在那个世界存活下去。”
“那个世界吗?”苏袖月心中明了,她提起青灯走向往生台,正欲细看那些男子五官时,七张画卷竟眨眼间只留下了一张。
惊鸿一暼间,苏袖月依稀看见了消失的画卷其中之一,那是七张画像中唯一身穿戎装的男子,他脸上戴着修罗般的银色面具,容貌竟还是不知如何。
苏袖月轻敛眸光,恍惚间就想到了北齐的兰陵王高长恭。
“苏姑娘,且顾眼前。”
卿瑾飘渺的声音传来,苏袖月点点头,提起青灯望向仅剩的那张画卷,那人深红色的华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金线锁边,龙纹绕袖,奢靡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
极具侵略性的美,却不若画中人颜色三分,少年的眼角眉梢都似染上浅淡罂粟色,眸微睨,仿佛下一秒与生俱来的倨傲就要破纸而出,正是北国东宫太子——容珏。
“苏姑娘,用青灯点燃。”卿瑾淡淡吩咐,苏袖月惋惜地付之一炬,画卷瞬间灰飞烟灭,陌生的记忆潮涌而来,竟是有关太子容珏的生平。
容珏生而早慧,性情暴戾。
三岁立为太子,虽为皇九子,却是唯一嫡长子,身份尊贵,众星捧月。
十三岁血洗东宫,原因未明,同年太子之位被废。
十五岁掌兵权。
十六岁夺兄长之妻。
十七岁弑父,登皇位。
......
苏袖月的唇角不由微微翘起,反派吗?好像还是长得好看的反派呢。
“苏姑娘,你且记住,手腕上的红色锦带是那个世界集七血的容器,待你功成身退重返此处,再把所集之血祭入白玉瓷瓶之中温养。”
卿瑾恍若冰雪的声音再次传来,苏袖月听言转了转手腕,问道:“那么...在那个世界,我借用的身体呢?”
“身体?跳下往生台便可知。”
卿瑾解释道:“你的魂魄会找到最为契合的身体,你将一并继承新身体的记忆和能力,而你要做的,仅仅是——”
成为反派心头的朱砂痣,让他们心甘情愿献出七血。
纵然满身颠簸,世家仪度仍存。
严慎言抿紧唇角,喉结微动,吞咽下少许慌张和“临危不变”的淡泊,他确实恐高,哪怕小护卫颜回的海拔不尽人意。
多年后,当只剩严慎言一人辗转朝堂时。境况即便如此,血雨腥风的浮沉中,他气度仍旧如初,虽历尽千帆,再见时...仍是少年。
此时,此地。
严慎言敛了敛出挑的眉目,他轻抖由白到黑渐染的墨色常服,端的是无视裴家山庄守卫的忍俊不禁,他抬眸,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道:“严回,下不为例哦。”
许是他声线波澜不惊,又许是他沉如墨的面色凝重,严守四周的裴家亲兵收住笑意,不敢再轻视。
严回敲了敲脑袋,很想问:“少主,怎么又是下不为例?”明明...下次为例很多回了。
他拔腿跟上,肩上突然落下一只毛色雪白的海东青,原是山路上一直跟着的“严家亲信”,奈何小护卫的肩上扛着自己主子,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又怎敢与严慎言争地盘。
适时,海东青传来有关苏袖月那边的情况,严回持续地点着头,顺了顺它柔软的羽毛,道:“辛苦你了,严去。”
一人一鹰相谈甚欢,只因严回除了一身好武艺,另兼通鸟语,他一张娃娃脸时怒时喜,与海东青话了会儿家常,便学着严慎言拍自己般摸了摸它的头,“去吧,严去。”
交待完自家兄弟,严回再抬头,干净的眸底全然染上护犊子的不悦,只见严慎言在前方正欲通行,突然有不知好歹的人拦住了。
重兵把守的城门前,严慎言的脚步微顿,袖中的手悄然紧握...他的肩头,此刻正被身后一股不知名的力道扣住。
一闪而逝的惊愕之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镇定有余,严慎言轻敛眸光,眨眼间锋芒掩尽,唇角已漾起清浅的笑意。
他回眸,温语道:
“怎么?这位仁兄...莫不是想同在下叙叙旧?”
“你你你!放开我家公子。”
严回飞跃到自家主子跟前,他来势汹汹,却轻易被严慎言斜睨的一个眸光压住。
“这位仁兄想来是裴家守卫长,是在下失礼了。”
攘外必先安内,严慎言不动声色地化解肩上的钳制,他收回手,轻轻把严回拂在身后,略一弯腰,敬而疏远地拱手见礼。
“抱歉啦,这位公子,时辰恰巧已过,还是请回罢,明日早些来此记名。”裴家守卫长亦是郑重地回了武将礼,外人只道云南王裴恪谨慎,裴家山庄不仅常驻人口每月一次清点,外来者更是严守卯时进,酉时出,无一例外要出示路引记名。
是以,云南王府内若想安插眼线,可能性...基本为零。
严慎言心中明了,正欲取出大理寺少卿的官位凭证请求通融,躲在身后的小护卫忽然凑近他耳边,乖巧地汇报了海东青传来的情况。
“少主,苏大人已入云南境内,临时歇脚时去了趟成衣铺。”
成衣铺?严慎言微微颔首,拜别守卫长,又携着严回下山,他凝着山头隐隐坠落的红日,道:“严回,今日十五,是与不是?”
“难不成是十六?”
“闭嘴。”严慎言轻喝一声,自己就不该多嘴问,他紧抿唇角,严回亦双手捂着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他到底个子不够,反而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严慎言无暇顾及,他心中思虑的是另一件事,每逢月中,即十五,裴家小姐裴彧都会出城,前往百里外的祈愿寺,从早休沐到晚,多是过了禁严才回裴家山庄。
若路遇裴彧,或许可以随之进城,甚至...交流交流文学?
他转念一想,依苏袖月的性子,不会做无用的事,他去成衣铺,只怕也是为了接近裴彧。
严慎言停下脚步,轻咬下唇,艰难地对身后严回道:“尽快替我备一套合适的女装,另外...”他摸了摸黝黑的脸颊,沉声道:“再多备些,面粉。”
“少主,你不是被人调包了吧?”严回睁大眼睛,直到头上挨了一记才确认无疑,他认命地运起轻功赶往山脚小镇,心底却在腹诽。
什么嘛?扮女子明明是要用脂粉,真是搞不懂这种用面粉的...
直男癌。
待他走远,严慎言抑制着的耳根才悄然通红,虽说好丢脸,但一想到能以女装示人,与苏袖月一较高下,又似乎有些莫名的激动。
再说,苏袖月尚且能牺牲到如此,他一个做臣下的,又有什么好矜持的。
*****
小镇里,成衣铺子,轻纱薄绸香风送。
苏袖月在檀婳的望风下,慢条斯理地做着装扮,此刻,身体是别人的这点好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管什么,都比不过原装,只要她苏袖月用着这身体一日,檀婳就必然不会与她为难。
未过多时,她一身行头整理完毕,退出这全封闭的狭小空间,再见檀婳时,对方明显愣了愣。
苏袖月却是扬唇浅笑,考虑到伦|理关系,她示意檀婳挽住自己的胳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苏袖月由檀婳小心搀扶着,胸有成竹地去往预期的地点。
那厢,往返于裴家山庄和祈愿寺的官道上,精致的八抬大轿行进得不疾不徐,轿夫皆是下盘极稳,步履从容,一看便是练家子。
山风泠泠,一缕清凉悄然掀帘而入,惊鸿一暼间,轿中人一双丹凤眸敛尽流光。
雌雄莫辨,清丽无双。
轿辇忽地停了下来,美人秀眉微拧,问道:“裴一,怎么了?”
“回小姐,有人晕倒了。”
裴彧听言,比女子还要秀致的素手轻掀轿帘,他微微倾身,露出半张侧脸,竟是引得稍事休息的旅者都屏住了呼吸。
反观,那晕倒在地,面色稍稍泛黑的年轻女子却是无人问津。
初夏的地面已蕴着热气,严慎言四肢被烫得微微发麻,他凝眉,耐心地等候时机,奈何轿中人迟迟未言语。
良久,裴彧松开握着轿帘的手指,他低首退回轿内,清若碎玉的声音无波无澜...
“越过她,走罢。”
“殿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檀婳漾起苦笑,未曾料到容珏如此说,想当初,他何时顾过对他人好不好,原来一个人竟可以为另一个人,改变那么多。
可惜的是,她不是容珏的另一个人,哪怕越过一切,甚至性别,家仇,也只能远远望着他。
她低下头,沉声道:“殿下,檀婳会嫁给他。”
也希望殿下,
得偿所愿。
*****
大雨过后,天气霎时放晴,京城这几日都风光霁月。午后微醺的光线打进高窗,惊起带着霉味的空气里,星星点点的尘埃。
严慎言伸出修长白皙的五指,张开复合拢,透过缝隙,半眯着望向湛蓝天际...天朗气清,他该出去了。
来接他的,是一个女子。
一身简约深锦长衫,袖带紧束,利落而飒爽。她捻了捻掌心,柔声慰问:“严大人,受苦了。”
“徐芷郡主,多谢。”严慎言拱手行礼,人淡如竹,疏远得很,哪怕他明知自己比预料中提前出狱是眼前之人的周旋。
如严回所说,他们族中特殊,所以严慎言的喜欢极为矜贵,一生只许一人,其他...皆是过眼烟云,既是如此,又何必去招惹别人。
徐芷亦是聪明人,她淡笑如常,“严...慎言,我正好路过,一起走罢。”
“不必。”严慎言本该顺着这台阶下的,只是他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遂道:“徐芷郡主,他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跑来的小护卫正挥舞着双手,大喊道:“公子,公子,你看见我了吗?”
“没有。”严慎言低首轻笑。
“啊?”小护卫走至跟前,乖乖对徐芷行礼后,又把头凑到严慎言面前,困惑道:“公子,你瞎吗?”
“没有!”严慎言一把推开他的头,对徐芷颔首告辞。
“好,再会。”徐芷点点头,望着那双背影迟迟未离开,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莫非...严慎言真瞎,觉得她不是个女子?
可看他待贴身小护卫的亲近模样,再想到不省心的表弟,徐芷难免有些纠结,似乎...她仰慕已久的严大人——性向成迷。
至少从未见过他,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那么,他到底喜欢什么呢?徐芷摇摇头,若非骄傲如斯,她定要下了情蛊,把严慎言锁在身边,让他眼里只看得见她一个人。
可她偏偏...喜欢的不是那副皮囊,她想要严慎言,心甘情愿。
不然,与府中面首又有何异?
*****
“少主,那女人走了。”
回家途中,小护卫双手环抱胸前,一路倒退着走,时不时与严慎言“搭讪”两句。
“我说,她看上你了。”严回笃定地歪头窃喜,“少主果然风韵犹存,妇女杀手,不过...”他皱眉问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
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严慎言有些恍惚,莫名道:“反正我不喜欢“大凶”!”
“少主,你好奇怪喔,”严回小声抱怨道,明明以前还告诉他:我就是喜欢大凶,凶不平?何以平天下?
“咳咳...”严慎言察觉到来自小护卫的嫌弃,撂下句“下不为例”就走了,他走得飞快,心里想的全是:苏袖月,我约摸是疯了。
我竟然...因为你,喜欢平胸!
晚间用膳时分,严慎言盯着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咽了咽口水,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他扔下筷子,偏过头,拿起碟碗把馒头拍扁后,才能直视。
夭寿了,夭寿了。
严回一口馒头还没下嘴,直接生咽,一双眼却晶亮。他想...他知道少主为什么不喜欢“大凶”了。
因为“大凶”不磁实,没拍扁了的嚼头好啊,严回不敢出声,默默喝了口白粥,他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小护卫夹了根咸菜压压惊,寻思着下次捏馒头时征询一下严慎言的意见,看他想要什么形状。
“那个,严回啊,馒头...过一段再做吧。”勉强咬下半个的严慎言鼓着腮帮子,没有咽也没有吐,他想...他需要一段时间,用来修正自己的不良思想。
苏袖月,你真是...有毒。
*****
夏日的燥热似乎已经全部散去,入秋的凉意让临街的百姓都饮上了热茶,做工闲暇时,总免不了配着瓜子花生说些八卦。
“哎,那日盛况你瞧见没?”
“太子娶妻那日?”被问的掌柜喝口茶,反问道。
“可不是,那侧妃算是凤栖梧桐,一步登天了。”颇有些学问的说书先生插嘴道。
“未必,”最开始的人摇摇头,又道:“我听说啊,这侧妃...和前太子纠缠得不清不楚的,恐怕有——”
“有什么有,有客人来了!”茶楼的老板娘从二楼探出头来大喊,这些个男人顷刻间闭了嘴,彼此心照不宣...惹恼了她,岂不是和银子过不去。
齐齐望过去,门口走来三人,两男一女,那女子却比其中一位男子还要高些。一男一女把身形清瘦的男子夹在中间,画风有些奇怪,可茶楼里的伙计什么形形□□的人没见过?在他们眼里,只有两种人——
有银子的,和没银子的。
很显然,苏袖月这一行人属于后者,老板娘客客气气地把人引到二楼雅间,小心合上了门。
“好了,你们想做什么?别跟我说,苏大人...我就想和你喝个茶,聊聊天文地理。”
气质干净的“少年”话落,索性抬手撑着脸,姿态肆意而慵懒,和着铃铛轻响,却有说不出的风流。
“苏...”
“袖月...”
严慎言和裴彧同时启唇,对视一眼,又默契道:
“跟她走。”
“跟我走。”
严慎言听言怔了怔,心底竟隐有失落,这情绪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不敢深究,待他真正明了时,斯人已不在。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琴声琮淙,婉兮清扬,容颜极盛的少年垂首低眸,如玉的指尖行云流水般拨转压挑。
裴彧凝着一身浅色常服,无论昳丽还是清简都压不住绝色的容珏,叹道:“殿下,大半夜的,不要再弹《凤求凰》了。”
“裴小姐,不...裴世子,你邀本宫前来,本宫总该做些什么回报不是吗?”
容珏一曲终了,抬眸笑道:“若非裴世子对苏袖月的心思,本宫真要随了世人那般以为你是女子。”
裴彧剥荔枝的手顿了顿,他收了兰花指,正襟危坐,“殿下,苏大人是男子,我若对他存了心思,该是女子才正常吧。”
“不...”容珏笑着摇头,他眸里天真无邪,道:“你看苏袖月的眼神,分明是想把他压在身下,而不是被他压在身下。”
裴彧的耳根微微泛红,他眨了眨眼,道:“既然殿下知道了,就应该明白,裴家的兵权意味着什么。”
容珏点点头,裴彧不惜从小扮作女子,摆明了是不愿入仕,牵扯进皇室党派之争,云南王府的兵权...不会帮任何一边。
至于招亲,无非是个暂避容帝指婚的幌子,即便真的拜堂成亲,若云南王府不愿,他们手中三分之一的兵权仍动不了分毫。
“殿下,”裴彧收起女子矫揉,他理了理衣袖,不疾不徐取出三分之一的虎符,淡道:“你大概...很想要这东西吧。”
“是,又如何?”
裴彧捻了捻虎符,回容珏道:“殿下,拿苏大人换,如何?”
静默无言,良久,容珏才应声,他轻含笑意,道:“这不公平。”
“什么?”裴彧微怔,却听得容色昳丽的少年道:“区区三分之一,可比不上本宫整个太傅。”
容珏淡淡抬眸,“莫非在裴世子眼中,他苏袖月也不过尔尔吗?”
裴彧低首...当然不是,他未料到的是在容珏眼中,苏袖月竟这般重要,正欲再说些什么,容珏忽然笑道:“裴世子,这《凤求凰》,只能本宫弹。”
他苏袖月,也只能本宫染指。
裴彧讶道:“为何?”
“因为本宫说过,绝不会轻易丢弃他。”容珏敛了笑意,眸中是尽握一切的笃定,他撩了衣摆起身,转身边走边道:“裴世子,这万里河山,一人独享太寂寥。”
本宫...也想有人陪着。
想留他在身边。
待容珏走远,裴彧才收回眸光,他凝着散了凉意,稍稍变色的荔枝果肉,咬一口...从舌尖酸到心底,烦闷地拂开冰盆,裴彧转动塌边机关,优雅地步入暗室。
内里光线黯淡,但不妨碍此处成为绝佳的监视点,云南王府的建造巧夺天工,每一间厢房的布置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都重叠围绕着此处,裴彧只需推开孔隙,便能悄无声息地注视厢房一切。
在这之前,他点亮了一盏油灯,取出布置在正中的桌案里,那幅珍之重之的卷轴,徐徐展开,竟是炭笔勾勒的女子肖像,真实地欲破纸而出。
若云南王府老一辈的下人见了,定会喟叹不已:“像,真是太像了,这就是云南王妃啊!”
裴彧掩去眷恋的眸光,他吹灭油灯,小心抽开堵在墙面孔隙上的竹筒,苏袖月和严慎言温习所在的室内一览无余。
他略略瞧了几眼,眸色隐变,待重新堵上小孔,转身回到外间,裴彧才皱眉道:“裴七,好生给严大人送两筐白面馒头去。”
“是。”
“等一下...”裴彧轻点着唇,漫不经心道:“吩咐厨房,严大人日后的三餐都改成白面馒头。”
不是喜欢嘛,让你吃个够。
“世子,那苏大人呢?”裴七听言,有些困惑...那两人同进同出,膳食规制也一样啊。
“这还用我说吗?”裴彧浅笑道:“自然是越贵越好。”反正...云南王府不缺银子。
裴七领命,他早就习惯了,有一个双标的主子,对待别人都得要两副面孔,唉,可怜的严大人。
*****
笠日,严慎言再回到自己房间时,险些进不去,他费劲推开门,傻眼了...萝筐里堆成山的白面馒头,实在蔚为壮观。
整整两箩筐,一根扁担穿在其中,这没什么,如果忽略脚尖轻点,立在扁担那人的话。
真是冤家啊,严慎言扶额,耳边不期而遇响起小护卫熟悉,好不激动的声音。
“少主,我终于被放进来了!”
生了张娃娃脸的小护卫严回跳下来,大大一个熊抱。
“你,下不为例。”严慎言轻轻推开严回,他向来不喜与人亲近,除了这青梅竹马,一路风里雨里,没办法丢弃的小护卫,就只有苏袖月了,诚然,一开始他看在是自家主上的份上,没有驳了她的面子,后来...后来就有些说不清了。
以至于,被这久违了的小护卫再抱着,严慎言都有一种莫名的抗拒,脑海里不自觉想起苏袖月。
“少主,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人了?”呆萌可爱的小护卫委屈着脸,结结实实头上挨了一记后,才漾起笑脸道:“我就知道,你只打我。”
他转身,一手拿了一个白面馒头,边咬边道:“少主,严去告诉我,容夙他们的人已在路上了。”
严慎言点点头,严回口中取名严去的海东青一贯机敏,这就不会有假了,容夙果然是被容珏突然的到来乱了阵脚,也迫不及待跟了过来。
他心思微动,不再计较裴彧这两筐白面馒头的事,偏个子不高的小护卫眼巴巴凑到自己跟前,掂起脚,小心翼翼道:“少主,这馒头不会是...”他随时做好吐的准备,这才下定决心问到:“少主,这馒头不会是你脸上掉下来的面粉做的吧?”
她轻笑一声,拱手向太医院副院首道了谢,却没想到对方一改在容夙面前的怯懦,大方回礼道:“苏大人,要谢...便谢这任务发布者,我只是按规矩办事。另外...”
“您恐怕...与这文渊阁幕后的主人关系匪浅啊。”
一般,非内部成员是不允许得知这一存在的,副院首肯告知,也是因为掌事的默认。
那厢,苏袖月亦有所察觉,她隐约觉得文渊阁幕后的主子是容珏,因为那次,取蓝田暖玉棋子那日,亦是掌事引领,她见到了那一言不合就咬人的小太子。
只是又不像,如容珏那般骄傲的人,不像是能团结的人。
莫非是...
苏袖月敛敛心绪,副院首已离开,她走出雅间,在等候的掌事引领下,又见到了另一个人。
娃娃脸,个儿不高,肩有海东青...软萌正太,这是苏袖月第一眼印象,只是这小子,实在出言不逊。
“我说...你就是少主在外面有了的别人吧?”
苏袖月:“你认错人了。”
“实不相瞒,我叫严回,少主吩咐我在此处等你。”小护卫话落,又指了指肩上的海东青,认真道:“他叫严去,严去,打个招呼。”
“......”
一室寂静,娃娃脸的小护卫面子有些挂不住,遂道:“它认生。”
苏袖月:“我也认生。”
直到此刻,根据现有信息,她也只能隐约推测...这小护卫严回,是严慎言的亲信,之前在裴家山庄,她连夜温习,并未怎么外出,所以也没见过他。
“只是,你等我...做什么呢?”
严回没有回答,顾自点点头,取出了怀中的信件递予给她,“少主说,你看了自会明白。”
“多谢。”苏袖月取出信纸,看完便走至油灯前点燃烧了。
“那个,少主说的什么?”严回凑了个小脑袋过来,她速度太快,小护卫连半个字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