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眼睛
雨在夜半就停了,等阿祖伸着懒腰推开窗时,远处葱郁的青山和悦耳的鸟鸣让她轻松愉悦,但视线收回来时,满眼妖艳的花朵承载着雨后的清露美得、、让她心情复杂。
同样让她心情复杂的还有花丛中那两层的小木楼,凝视着昨夜点着烛火的窗棂,依旧紧闭着悄无声息,杨茂德这时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睡懒觉?昨天中午和晚上他都没有出现在饭桌上,二妹特地留出了一份饭菜,送过去的是春儿吧?
烛光、饭菜,这些都证明他在里面,但是在里面做什么?阿祖很好奇,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吃完早饭后依旧是她和小妹蹲在厨房洗碗,阿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道:“你哥,他在后院的木楼里?”
“恩啊。”茂梅答的轻松。
阿祖松了口气,应该不是什么隐晦私密吧?便接着问:“在里面做什么?”
“制烟土啊。”茂梅头也没抬神情轻松的就好像在说挖红薯:“嫂子从后窗不是能看到种的罂粟哩,每年哥哥都要在后院的木楼住一个月,带着四叔他们制烟土。”
说完她抬头神色变得严肃的叮嘱:“哥说那东西有毒呢,女娃娃不能靠近,嫂子别进去哦。”
“可、、可以制烟土吗?”那不是犯法的吗?她知道在上世纪末朝廷是公开允许种植鸦片的,但国民政府接手以后开始全国禁烟,在上海大烟馆早已绝迹,罂粟、烟土、鸦片战争一类的词语已经变成了学生游()行时传单上的历史词汇。
“不能吗?”茂梅好奇的反问:“我哥说这个叫‘软黄金’,我家产的烟土比丰都土、南坝土、涪州土、夹江土都好,值钱得很。”
“你大哥、、该不会也抽吧?”
茂梅愣了下然后笑眯眼挥挥手:“怎么可能,嫂子爱说笑啦,哥哥知道那个东西不好得很,他说跟银元一样,用烟土在外面能买东西哩。”
阿祖提起的心落了落,她可是从书上见过那些抽大烟人的下场,骨瘦如柴、反应迟缓、手脚无力、整日昏昏欲睡,来了烟瘾更是暴躁易怒、抽搐哈欠、鼻涕口水横流,毫无人样。
杨茂德虽然看上去不太健康,但远没到书上形容的程度,但是他的不健康会不会跟制做烟土有关呢?他自己都说过那东西有毒,不让妹妹们靠近。
“说起来,今年怎么这么早?”茂梅继续低头洗碗:“往年都是八月到九月才开始。”
阿祖拿碗的手顿了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不会是在躲自己吧?
嘻哈哈的跟小妹们一起洗了衣物,冬儿提着一只竹篓走了过来。
“少奶奶,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小姑娘嘴甜的挨个喊人:“有佃户送来一篓子竹斑鸠,二小姐中午烧来吃吧?”
“哎呦,我前几天还在惦记呢,六月里是该出它的时候了。”茂梅扒拉着篓子一副馋样。
阿祖也凑过去,竹篓里有七八只灰扑扑圆滚滚的鸟类,体型比鸽子大不少,像半年的仔鸡。
“中午烧一碗来吃,留三只晚上熬汤。”难得一向怕脏的茂菊,也翘着兰花指戳了戳笼子里的竹斑鸠,惹起一片低沉的咕咕声。
茂兰知道阿祖没见过便逮出一只给她瞧:“这种斑鸠平日总不见影子,只有夏天里常常在竹林里见到,贪凉又爱吃竹笋和嫩竹,我们这里人叫它竹斑鸠,肉比家里养的鸡细嫩不少,熬汤也好喝。”
说完将手中的斑鸠头向上一扭用手指夹住,拔掉脖子上的羽毛露出雪白的皮肤,冬儿连忙将笼子边上挂的剪刀递过去,咔嚓一声便见骨断血流,浓稠的鲜血顺着青石向阴沟里流淌,便是喷洒在洁白的玉手上也显得别样美丽,待到不挣扎的时候向旁边石板上一抛,伸手再捉出一只来。
阿祖看着茂兰一脸认真仔细的神情,跟茂菊平日绣花没啥两样。也是,对于她们来说,无论是绣花裁衣还是杀鸡庖鱼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走,回去,烧水烫了褪毛。”
洗掉手上的血迹,茂兰起身小心的踱踱脚,有些羡慕的看着阿祖的一双天足,蹲这老半天嫂子也不见累呢。
中午一顿吃的饕鬄满足,配了菜园里新摘的青皮嫩辣椒炒出来的竹斑鸠味道一绝,杨老爹其实也馋,只是刚伸筷子就被三闺女打了回来。
“不怕晚上又咳哩?”茂菊一连叨了三四筷子清炒丝瓜堆到老爹碗里:“辣椒吃不得,马医生让忌嘴不记得?”
茂梅点头张着被辣椒辣的红艳艳的小嘴补刀:“病人不忌嘴,医生跑断腿。”
杨老爹拉长脸把筷子往桌上一磕,还没说话先咳了几声喘息起来。
“中午炖汤怕火候不够哩。”贴心的茂兰赶紧又是倒水又是揉背:“灶孔里埋了汤罐儿,晚上喝哈。”
阿祖看着三姐妹像哄小孩一样对自家公爹,低头用碗沿遮住偷笑的嘴角。
“给茂德留没?”好半天平息下来,杨老爹恹恹的问,不是清炒这个就是清炒那个,汤汤水水地都寡淡得很。
“还用爹提醒?”茂菊又添了一筷子清炒的空心菜,然后杏眼一瞪:“快吃,不然一会儿喝了药又烧心。”
杨老爹神色有些委屈,这难道是当年自己瞪女儿的报应?这三个闺女长的都像自家老妻柔柔水水的,怎么肚子里都揣了一把辣椒,说话做事呛声呛气跟自己年轻时一个样。
洗了碗筷,伺候公爹喝了药,大家分头回房歇午觉,此时是一天内最炎热的时刻,阿祖挽起裤腿坐在浴桶的边沿上,流淌山泉的竹管被她拔掉塞子接到桶里,沁凉的水沿着白皙的腿流淌着带走燥热的暑气。
澡房也有朝向后院的窗子,但不是卧室那种向外推开的木窗,而是镂空雕着喜鹊闹梅的方形气窗,高高的坐在桶沿上的阿祖将后院一片繁花收入眼底,热浪的气息让远处的木楼微微扭曲,四周都是罂粟花海,孤零零的木楼仿佛在无形的热浪中燃烧。
里面应该很热吧,这主屋有挑高的空荡屋梁,青黛瓦片上爬上了一层碧绿的爬山虎,屋里空间也大,就是奔跑也不会撞到东西。但就这样阿祖依旧觉得逼厌狭窄,这里处处充斥着粘稠潮湿的热气,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包裹吞噬着她。
阿祖踢了踢桶里的积水,想起男人让人寒颤的冰凉手指,那个人形冰块在太阳暴晒下的木楼大概也不热吧?
正这样想着对面一楼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春儿提着一个带盖子的竹蓝款款走了出来,用手抚了抚耳边的发丝,面朝卧室方向的窗户看去发现窗户居然紧闭着,便无趣的回身关了门提着竹蓝走远。
这是给杨茂德送饭?她们都吃过这么久了,饭菜岂不是都凉了?一边想着一边探头向昨晚亮灯的窗户看去,只一眼她就僵在原地,那窗户依旧关着,但透过窗棂雕花的缝隙那紧扣出来的是手指吧?木楼里的人,扣在窗户上的手指,杨茂德?
他站在窗口?他从窗户向外望?他为什么不开窗户?那个窗口正对的是卧室的窗户,他在看这边?
阿祖一个踉跄赶紧收回视线,堵上竹管将木桶里开始变温的水放掉,蹭蹭脚赶紧穿鞋出了澡房。
没敢开窗她贴在纱帘后悄然向那边望去,窗花缝隙里的手指已经缩回去了,但她依旧仔细的看着,猜测那男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窗口,很久,久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干涩,就在忍不住要放弃的时刻,那窗花缝隙的洁白又一闪而过。
他在,一直在,阿祖退后一步心跳如雷。
好半响她平稳了呼吸再凑过去,这次清楚有视线相对的感觉传来,那窗户明明关着,但阿祖能感受到透视过来的冰凉视线。
阿祖猛退一步,然后狠狠的打了个喷嚏,连面前的窗纱都被她吹动,双手轻抚手臂两侧,才发现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不敢再凑到窗口,阿祖在床边坐了片刻,然后觉得床也离窗口有些近了,便逃似的溜到靠门口的梳妆台前的小椅子上坐下。镜中的少女不过换了发型便显出成熟的风韵,侧了侧头发现看不到昨日男人挑选的银簪,便伸手将抽屉打开取出木匣。
昨天冬儿打开的时候,她马上被金金银银恍花了眼没来得及细瞧,再次打开木匣这次她按下心仔细分辨,有四五根发簪,三四颗扭花的髻扣,两幅宝石的耳坠子和一副丁香银耳钉,最里面有个绸面红绒布的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只翠绿无比的手镯。
阿祖惊叹的将它托在手上,那翠绿似乎是一汪凝固的碧水,六月的天气里都散发着清凉的气息,久看一会儿便有无边的清凉之意从背后扩散全身。
阿祖不懂玉,但不需懂,也识得它的不凡。
门外响起轻叩,片刻冬儿的声音传来:“少奶奶睡醒没?四小姐让我来喊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