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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县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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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被昨天犯烟瘾的阵势吓到了,初二的晚上和初三的早上杨茂泉两口子都十分安分,杨茂德刻意围在杨老爹跟前烤火闲话,他想开口再说借钱的事情也不方便。茂兰她们干脆端了火盆躲到厨房里,大堂嫂自持身份不肯往这边来,她们也乐得轻松,就只是伍哥来来去去的或是吩咐烧个茶水,或是过来添个炭火。

“嫂子,尝尝看。”茂梅在火盆边上烤了一个橙子,黄橙橙的皮上镶嵌着几块焦黑的斑点,剥开以后散发出诱人的酸甜香气:“这橙子烤热了特别酸。”

“莫要烤了,那篮子里的橙子中午要上供。”阿祖呼一呼吹散热气然后把一瓣橙子塞进嘴里,那种味道有瞬间驱散冬日阴霾的魔力。

“也就是端出去意思一下。”茂兰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子:“要不要埋个红苕烤。”

“一会儿又该弄中饭了,烤几颗花生香香嘴就行。”茂菊低头摆弄毛线,初五之前不能动针线,她这几天手底下闲得慌就让阿祖教她用毛线编花样。

“嫂子,你不嫌酸哩。”茂梅闻闻味道就觉得嘴里泛酸水:“这橙子都留把你吃,我吃苹果就行。”

茂兰拍下她的手背:“等中午上供回来再吃,去去,拿花生去。”

茂梅留恋的摸摸苹果的光滑表皮,才起身去隔壁库房提了小篮子今年新收的生花生,茂兰在火盆底扒拉出一个小坑,挑选了几粒饱满的丢进去,然后盖上灰又移过来几块火炭架在上面烘烤。

“上坟的东西还是照三十那天的准备?”阿祖吃完橙子还在手里继续把玩清香的橙子皮,撕下一小条丢进火里,片刻就散发出焦香的味道。

“不用那么麻烦,一碗刀头肉、腊鱼、馍馍和果子,有这几样就行,都是现成的。”茂菊低着头手指翻飞,紫色和白色的毛线在手底下交替编制出波浪的纹样:“大伯也看不上我家的东西,每次来上供的糖果、酒水还有阴钱都是自己准备的,哼,一年到头回来一次,还总想着压爹一头。”

茂梅啪的拍了她后背一巴掌:“莫抱怨,总归最后那些好吃的都落了我们的肚子。”

“你就晓得吃。”茂菊抽了空白她一眼:“每次回来摆老大的谱,咋不见大年三十上坟?弄得再花俏也是初三才回来的客。”

“嘘,少说两句。”茂兰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抬头看看就见伍哥提了水桶进来。

“少奶奶,二小姐,刚刚田二哥在对面山梁喊,杨县长他们快到了。”今年伍哥被留在主院待客,去接杨县长的队伍是田二叔带队的。

“嗯,我们也赶紧收拾。”茂兰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被茂梅一把拉住:“哎呦!花生花生,赶紧掏出来。”

“哦,差点忘了。”茂兰笑着赶紧扒拉出灰里的花生粒儿,拨弄到火盆旁晾凉:“赶紧吃了洗手洗脸,回头大伯来了要出去磕头。”

“哎,晓得。”茂梅捏起花生呼呼的吹着揉搓出鲜红皮儿的花生米,喂了阿祖一颗又塞给茂菊一颗,最后才留了几粒在手心里,一边手忙脚忙的脱着身上的围裙。

茂兰走过去帮忙,用沾了水的手捋了捋她头上的发丝:“大堂哥昨天犯烟瘾的事,还有昨天大堂嫂去我们屋头的事情都莫要说,晓得不?”

“凭啥!”茂梅一扬小下巴:“就是要给大伯说,羞得她回头不敢再上门。”

“你忘了上回你那鱼尾簪子最后还不是没有要回来?大伯就是个护短的。”茂兰拍拍她小袄上的灰,又把里面白色毛衣的领子翻出来:“她进门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大伯不晓得她是啥样的人?”

“那就更该说了,进门这么多年还这个德性,丢人丢到亲戚家也就是算了,要是丢到外人屋头那才招人笑话。”茂菊洗了手把编了一半的毛衣花边收起来。

茂兰叹口气:“大伯也是难得回来一趟,这大过年的让他丢了脸,转头估计要找大哥麻烦哩。”

茂菊沉默了一下,她想起那年茂梅吵着要把簪子找回来,结果大堂嫂一顿撒泼打滚要离开,大伯让自家大哥连夜护送大堂哥和大堂嫂去双凤的事情,冬日头走了一夜回来大哥就病了一场。还有几年前四疯子来的时候,在坟上点炮仗炸伤了手,也是大伯喊大哥护送着去镇上医院,一来一去折腾了两三天。

“不管咋样,他们来了就是客,赶紧把他们送走比啥都强。”茂兰收拾好围裙,扶了阿祖往外走:“亲戚再亲也不是一家人,手长也管不了别人家的事,忍一忍。”

这回茂菊和茂梅没再反对,只是偷偷的不悦的撇着嘴。

回到饭厅又等了一会儿,有外院的娃子跑来说滑竿已经进来了,杨茂德他们站起身往外迎接,茂兰三个扶了阿祖跟在后面,出院子就看到十几个背枪的宪兵围着一具带纱围子的滑竿儿。等滑竿进来停稳在院坝里,杨茂泉抢先几步跑过去掀了纱围子,伸手把微胖的杨县长搀扶出来,灰褐色的呢绒大衣里头是挺直的中山装,黑色的礼帽文雅的金丝眼镜,一笑露出和蔼的气度像是位宽和的长者。

阿祖从杨家门到现在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这位大伯见面,看他和蔼的和众人寒暄,进来饭厅脱掉外面的呢绒大衣,里面纯黑色的中山装笔直挺俊,在一屋子的长衫马褂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威严。

说起中山装,阿祖自然想到的还是三民主义、五权分立、国之四维,但是显然经过时间迁移,现在的中山装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比如大家常常称它为“干部服”。一种用来划分阶级和地位的服饰,就像现在他只是往屋中间一站便成了中心,阿祖有些明白杨老爹和杨茂德无怨无悔的每月送钱进城的举动,供养一个特权阶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等杨县长在屋中间的桌边坐下,杨茂德奉上一杯茶才拱手弯腰:“给大伯拜年,祝愿您新的一年万事顺意,安康和乐。”

“好好。”杨县长呵呵笑着,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灰色的细绒盒子:“你头前不是问我怀表盖子在哪里换的?我这回去成都找到了一个新样式,送给你。”

把盒子打开里面躺在一个银色的怀表壳子,上面浮雕着一朵木槿花显得十分大气,提着链子拿起来这分量估计也就是镀银罢了,杨茂德笑道:“谢谢大伯。”

茂兰三个和阿祖一起走出来,茂兰福了福身:“大伯你看我大嫂肚子不方便磕头哩,我们四个就这样给你拜年,祝愿您今年身体健康,笑口常开。”

“不磕头不磕头。”杨县长张开手做着阻挡的姿势:“大伯知道你们几个是好娃娃,来这个小东西拿去耍。”

说完从木匣子里取了四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大家接过去捏了捏,大概知道里面是耳环或是扣花一类的小东西。

杨县长看看一直靠在椅子上笑眯眯的杨老爹:“茂泉,你和你媳妇两个有没有给你二伯拜年?”

杨茂泉一听赶紧拉了他媳妇走出来:“当然要拜年,这不是想等大家凑一块儿拜年才热闹嘛。”

杨老爹直了直身子:“用不着,昨天不是拜过了?”

杨茂泉愣了愣,杨老爹才笑眯眯的接着说:“哦,昨天下午你睡觉的时候,茂泉媳妇来帮你磕过头了。”

杨茂泉回头看看,堂嫂子一个劲的使劲摇头。

“茂泉媳妇客气得,呵呵,你们两个娃娃今天再给我磕头也莫得红包啦。”杨老爹拍拍椅子的扶手:“茂泉媳妇昨天拿到的那对翠玉葫芦喜欢不?”

大堂嫂脸刷就白了,不自觉的捏了捏衣服的小兜,她昨天在杨老爹屋头的枕头下翻到了一个小荷包,里头是两只翠玉雕琢的葫芦,顶端镶嵌着黄金打造的叶片。

“你咋背着我一人给二伯拜年?”杨茂泉低声呵斥道:“二伯给了东西你也不跟我说。”

大堂嫂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杨老爹又继续咪咪笑道:“你媳妇儿也是一片好心,你看你昨天烟瘾犯了,夜饭都没吃,她是心疼你哩。”

杨县长脸上的和蔼笑容散了散,半响才淡淡说道:“既然拜过年那就算了,收拾一下去上坟吧,时候也不早了。”

茂兰她们赶紧退出来,等到了厨房才憋不住笑出声,茂菊揉揉肚子:“哎哟,爹也真是蔫坏蔫坏的。”

“昨天还说啥也没丢,原来在这里等着大堂嫂哩。”茂兰擦擦眼角:“大堂嫂估计昨晚白欢喜了一晚上。”

茂梅把杨县长送的小荷包打开倒出一对银制的莲花耳钉:“真小气,这东西最多不到十块钱。”

“送东西也不看人应景儿。”茂菊把自己那对梅花的耳钉和她交换:“一看就是不上心。”

说着就看伍哥提了背篓进来:“杨县长说把里头的东西都装盘,哦,他说里头那瓶葡萄酒要用他带来的大玻璃杯,就不用带小瓷杯了。”

茂兰答应着从背篓里取出一整只烧鹅,一块上好的卤牛肉,一盒云片切糕,一袋金灿灿的炸馓子,枣红色的蜜汁麻花还有菊花纹样的蟹糕。

茂梅最后从筐子底下取出一个铁质的盒子:“哎,这个不是上回我哥从城里带回来的那种糖果?”

阿祖看了看,一样的盒子上头写了彩虹什锦糖:“嗯,是这个,一盒十五块钱哩。”

茂菊瘪瘪嘴:“舍不得给我们买好点的东西,到舍得花钱装面子。”

茂梅呵呵一笑:“管他哩,反正回头上坟回来也是给我们留着吃。”

茂兰手底下切着牛肉一边恍惚的想起,自己窗台上摆放的那几只小瓷人,那时候大伯还没当上县长,不管是回来上坟还是送给大家的年礼都不太值钱,但从中却能感受到他的诚意和关爱,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只关心礼物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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