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阴的竹子
和竹子相处久了,孙私娘大概也知道这娃现在这执拗的性格,也不在多劝让竹子到冬儿睡的床上躺好,手里抱好招魂幡,上面放着捆扎结实的大公鸡,手心里攥着三个绣花针。竹子脸色平静的躺着闭上眼睛,屋里点起了蜡香有些怪异的味道和袅袅不散的青烟,孙私娘让陈婶子搬了凳子在一旁坐下,让她看着床上的竹子如果有动静就尝试着喊冬儿的名字。
孙私娘在门槛附近放了烧火纸的盆子,然后自己蹲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陈婶子被屋里积攒的青烟熏得流眼泪,用手帕擦了擦看向平躺着的竹子。她似乎是睡着了,安安静静的平躺着连呼吸都听不到,陈婶子看她一声白衣总觉得有些诡异,毕竟只有敛衣才是一身白。
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光线昏暗中橘黄的烛火微微晃动着,床铺那边像是有一无声的黑洞,无论是蜡香还是纸钱的青烟都像是被吸引着往竹子的方向飘去,时间一长便如起了一层轻雾,竹子那边依旧没有动静,陈婶子坐立不安伸长脖子一个劲的往床上瞅。
又过了很久,屋里好像断断续续的响起了叹息的声音,那飘飘渺渺的声音时断时续,陈婶子竖起耳朵听,觉得像是孙私娘发出来的,转头看又觉得是从竹子那边传来的。再回头又觉得好像是在自己身边响起,她捂了捂嘴难道是自己等得不耐烦了所以叹气?
“喊冬儿。”孙私娘没动地方,只是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吓到什么似得。
陈婶子忐忑不安,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冬儿?冬娃?二丫头?是你不?”
床上的竹子没有动静,就连趴在她肚子上的公鸡都垂着头昏昏欲睡,陈婶子喊了几声眼泪就下来了,一边憋着哭腔一边絮叨着:“冬娃啊,你个死女娃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个狠心贼哦,咋一声不吭就跑丢了?回来哎,你这是要痛死你娘啊!”
竹子像是睡死了,即便是陈婶子放开嗓子嚎哭,她也没有被吵醒过来,到时孙私娘在一旁淡淡的提醒道:“你莫光抱怨,留点劲儿喊她的名字。”
陈婶子赶紧答应一声,擦擦眼泪又继续喊冬儿的名字,只不过几声后又带着拖长的哭腔,外头的院子里阿祖和杨茂德还有茂兰她们都在,老陈叔焦躁的来回走动着,时而靠近门扉隐约听到屋头陈婶子的哭唤声,便忍不住自己也掉了几滴眼泪。
阿祖就算很好奇屋里的情况也不好开口打听,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紧闭的房门,这一等就是大半个下午,等日头都下山了才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惊恐的鸡咕咕的叫声,片刻后孙私娘从里面打开了房门。她歪在地上烧了一下午纸钱,现在站起来都费劲只能斜倚在门框上,阿祖她们一见赶紧上去把她搀扶出来,杨茂德倒了杯茶递过去。
跟在孙私娘后面出来的是神情恍惚的陈婶子,她脸色蜡黄眼神木然,出来后先呆呆的看了会儿要落山的太阳,半响才回头看向老陈叔,似乎辨认了很久才认出他是谁,就捂了眼睛哭道:“当家的,我没找到冬儿哩。”
从听到叹息声过后,她又陆陆续续的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坐在凳子上却又似穿行在嘈杂的街道,跟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些东西,或悲或痛或茫然或凄苦,这些情绪也像是流水的波纹从她身上穿过。她心头明白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找的,喊着冬儿的名字那路过的影子便移动的迅速起来。
用的时间似乎并不久,可是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已经偏西的太阳,心头残存了太多的东西,像是一张聚餐后狼藉的桌子,但她却没有力气去打扫,只想要找地方歇一歇。不用孙私娘来解释,陈婶子心里也清楚她并没有寻到冬儿,那么也就意味着她的女儿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身在何方,为何离开。
“竹子呢?”阿祖见屋头再没了动静,半天也不见竹子出来便问道。
“她累坏了,让她歇歇。”孙私娘摆摆手放下茶杯:“等吃夜饭的时候再叫她起来。”
“哎呦,我们也该煮夜饭去了。”茂兰看看天色:“一下午不回去,爹一会儿该训人哩。”
阿祖把儿子丢给杨老爹带,自己跑过来看了一下午热闹,这时候也不敢耽搁,赶紧跟着杨茂德回去,只是走之前回头对孙私娘说:“孙奶奶,晚饭到主院来吃吧,让公爹陪你喝两杯,叫竹子也来。”
孙私娘这会儿也缓过劲了,笑眯眯的点头:“好。”
在厨房煮夜饭的时候,茂兰她们聊开了陈家下午的事情,茂兰见锅里的酱汤烧开了,便把切成厚片的水萝卜递给阿祖:“这还是竹子头回做私娘子的活路吧?”
“嗯。”茂菊在剥皮蛋拌泡菜:“在我们周边可是独一份哩,学得好了以后吃喝都不愁。”
“我听孙奶奶说,竹子因为上次的事情昏迷得久了,记性有点不好,让她背药典背了好久都记不下来哩。”茂梅说着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不过听说也因为那事,竹子变得阴气重,所以做私娘子的事情没那么伤身子。”
茂梅坐在灶前烧火,正对门口的茂兰看到外头田大婶搀扶着竹子过来,赶紧轻咳一声开口招呼道:“田大婶来啦,赶紧进来坐。”
阿祖看看探头出来张望的茂梅,她吐吐舌头说:“没听到吧?”
“叫你背后议论人。”茂菊故意冲她瞪眼,然后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过身跟田大婶打招呼:“大厨房夜饭好了吧?我们这边也能上桌了,田婶子也留在这边吃饭吧。”
“老远就闻到香了,少奶奶真是好手艺,这素酱汤都能熬出骨头汤的味道来。”田婶子搭着竹子的胳膊笑着走进来。
“是龙婶子给的黄豆酱好。”阿祖盖了锅盖笑眯眯的答道:“这黄豆在外头被叫做素肉,做得好的黄豆酱不比肉酱味道差。”
“有人说这是北边的手艺哩,龙家嫂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外头闯荡回来也学了个好手艺。”田大婶把竹子让到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坐下:“听说她家开了盐酱铺子?这味儿好,生意肯定不差。”
阿祖将头点点:“其实上次龙婶子来的时候就教过我们做这个黄豆酱了,只是我们都没做过也就没试手,这回试了味道都喜欢,等今年黄豆收上来我们自己也做些。”
茂兰见竹子进来恹恹的,便走过去问道:“竹子,咋?还不舒坦?”
竹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没开口,但是茂兰却被她的那张脸吓了一跳,煞白煞白的像是大病的人又像是很冷的脸色,但一双眼睛却非常的黑亮水灵,常人的眼睛在光现象总会深浅折射变化,但她的瞳孔是纯黑的,只有表面浅浅浮着照过来的光点,静寂的色泽让人毛骨悚然。
“孙大娘说不碍事,等她缓缓神就好。”田大婶慈爱的抚了抚竹子的头发,像想起什么才转向茂兰说:“哦,二小姐,我来是想问问小厨房有没有小红豆,有的话把一把给我。”
“赤豆子?好像有,不过是陈年的。”茂兰说着往外间走去,哪里有个小柜子里面收着杂粮口袋。
“哎,不碍事,孙大娘说要把竹子走阴的鞋子里装上赤豆子然后再烧,就是陈年的干豆子才好。”田婶子跟了过去。
茂梅得了空赶紧丢了手上的柴火,挤过去挨着竹子坐下,然后捉了她的手好奇的问:“竹子你下午在屋头都做啥了?看到冬儿没?”
竹子被她拉着的手抖了下,吃痛的低呼一声,茂梅赶紧松开一看,就见她右手的食指像是被烫伤了一般,红通通还肿的亮晃晃的,茂梅惊讶的大叫出声:“哎呀,竹子!你的手指头咋了?被开水烫了?”
阿祖她们也赶紧凑过去,那伤势比烫了严重得多,好像是揣到锅里煮过了一样,茂菊赶紧回屋去拿治烫伤的清凉膏,阿祖端来一盆凉水让她先泡着。
竹子看周围的人都紧张的围着自己转,便扯了嘴角露出有些干瘪的笑:“没事,我自己手贱。”
可不是手贱么,她在下头看到了她姐姐,也看到了那个被她姐姐拴在烫红柱子上的东西,要不是她自己手贱把手指头扣()进那血肉模糊的眼眶里,也不会被烫伤。不过手指头疼着也影响不了她愉快的心情,只要想想他原来不光是外面被烫的皮开肉绽,连里面都像开了锅一样滚烫,这就足以让她开怀大笑。
茂梅握着竹子的手揣着冰凉的水里,看着她脸上带着的古怪笑容,深深的觉得私娘叫神婆果然是有道理的,没见竹子跟着孙奶奶学了以后变得神神叨叨的么。
总得来说这个招魂仪式的目的达到了,既然没有找到冬儿的游魂,那她就一定还活着,陈家人抱着这样的期望,陈婶子很感激竹子。同时通过了这一下午的相处,对于能通灵招魂的准私娘子,她又多了几分敬畏,在心里感叹哪怕是莫小年长得再难看,也比一个成天跟鬼打交道的古怪媳妇强多了。
日子在略带悲伤气息的味道中慢慢流淌,杨茂德的脸色越来越差,除了因为田里的作物减产,因为冷春结束后接着的干旱,因为灾情涨价的粮食。阿祖知道最重要的却是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伍哥的消息。已经进入六月,从上回伍哥在重庆捎回消息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月了,伍哥那边却音信全无。
如果他还在重庆,找个电话打回来还是非常容易的,既然没有消息传来,那么只能考虑他去了通讯并不方便的地方。为什么离开重庆?离开重庆后又去了哪里?要知道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又逢灾年流民四逃,即便是杨茂德相信他不会一不留神被人打了黑棍,但伍哥遇到了意外却是能肯定的。
杨茂德辗转联系到了伍哥最后落脚的一个商会,他在哪里召集的以前的同伴,并将杨家大院跟去的人差遣回来,商会也没有伍哥的消息,跟他同去的人也没有回转。杨茂德不担心伍哥会携款潜逃,虽然伍哥带走的足有两万大洋,就算收购了粮食也还剩一万多,他担心伍哥会因为携带大量钱财而被人暗算。
等到了七月有更多不好的消息传来,杨茂德自觉性子清冷的人都开始着急上火,嘴唇起了一圈燎泡还流了几场鼻血,干脆留在县城里让李二顺给他熬药喝,怕回去让阿祖见了跟着担心,李三顺陪着他媳妇回去生娃,一直耽搁了半个多月才来接替杨茂德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