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6
马车咕噜噜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趟过,留下一道水印褶痕。
芳歇扮作弱冠少年, 一身男装, 尽职尽责地当马车夫。打了个哈欠,抬头一望, 眼见烙印着“顾城”二字的石碑伫立在前方, 精神一振, 欢快地朝车内道,“小姐, 我们快到地方了。”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张如温玉般清隽俊雅的容颜现于人前,看到石碑,顿了顿,放下帘子坐回车内, 朝里面的人望去。
马车虽然貌不惊人,没有任何华美装饰,车内却被收拾得十分舒适。铺着松软暖和的皮毛褥子,圆滚滚的软枕可以让人靠在壁上减少颠簸。方正的矮桌放在一角, 上面置着数个话本小说图集聊以解闷。可显然梵晔并不嗜好这些, 一路上只见安宁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翻着话本,读到趣味之处,嘴唇会轻轻抿起,露出隐约的梨涡。
她在看书,他在看她。
梵晔从未离人如此近过,同在一辆马车之内,已然算是亲密之举。他从小便知男女大防的道理,除了宫女及奶娘从未和女子这样亲近。待上车后他便一直正襟危坐,抿唇不语,时不时望她一眼。可安宁却无任何不自在,半靠在枕上,一头鸦黑长发倾于软褥之上,宛然流光。她青色的衣摆偶然随马车震动轻翘,话本随意地摊在膝间,低头垂目,睫毛浓密如蝶翼,间或轻轻抖动,笑意漂浮流露之间眉目宛如月落山川,有种悠然静谧之独美。
她居然真的同她一起来了顾城,奶娘的故乡。
身为青衣侯的徒弟,天机盟盟主之女,江湖闻名的“妙风使”,她有无数苦难去渡,这乱世之间最不差的便是处处功德可得。他以为这次考验只会有她的侍女和侍卫同行,却没想到他掀开车帘,入目是她的侧脸。他忍不住问起缘由,她却只这样悠悠说道——
“渡你,便是最大的功德。”
他呼吸静止了一瞬。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他不言,她便不语。直到一日后到了顾城。
这也是他的主意。
顾城离洛水百里远,和皇城更是遥遥对望。当时芳歇好奇他为何毫不犹豫要来这处,他是怎么说的?——
“奶娘是落魄商户之女,原本要被古稀之年的员外买走做妾,幸得我娘阻拦,看她聪明识字,便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他缓缓道来,目光平静,“三年前她生父病死她便说已没了亲人,可后来她远在村落的姨娘投奔而来时,才知晓原来她父亲也是出身佃户,后来随村里的秀才进了城,靠着机灵劲儿做了点生意,在城中住了下来,娶妻生子,弃了尚在乡下的原配。那原配,为她父亲生了两个儿子,人勤恳老实。如果不是前些年庄稼灾害实在活不下去,也不愿扰了她的富贵日子。”
“她这才知晓,她仍有家人。她娘亲去得早,便把那个原配当做亲娘看待服侍,不时给两个弟弟寄去些许金银之物,只不准他们上京读书,老老实实当个生意人。”
梵晔继续道,“她这人做事向来谨慎,滴水不漏。若真的要抓住她的把柄,我想,也就只能是她的亲生儿子,以及从未对外人说过的大娘和幼弟。”
“她儿子得我娘庇护,平平安安地长大,自不会成为把柄。我怨她背叛,却也知晓她是个重情义的人,必是亲人被挟持,迫不得已铤而走险。”
“她同我说过,她那大娘和幼弟,便是被她接来这顾城住着。”
芳歇奇道,“可若被挟持,定不在顾城了呀。”
梵晔微微一笑。
“自我逃出皇宫,一直打听她的下落。只闻纯贵妃身死,身边的一等侍女失踪,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她五岁稚儿的下落……她那样聪明的人,即使受要挟,也定留得后手。她爱子若宝,早在之前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芳歇扬眉,“这可就说不通了,若真的做了万全准备,怎么会受贼人胁迫?”
梵晔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在奶娘下手之前,她曾有一段时间郁郁寡欢,甚至深夜暗自垂泪。我以为是她稚儿生病的缘故,却不想……那时便已初现端倪。”
“她性格刚强,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背叛娘和我……那贼人一定是动了手,还让她亲眼瞧见其惨状,杀鸡儆猴……她方才下定决心。”
“她做下这事,也知晓自己万万活不下去,却又无人可托孤……谁来照顾她稚儿?她如何才能保证儿子不被那人找到,斩草除根?”
芳歇慢慢回过神来,恍然,“你是说……最危险之地,方为最安全之地?——她将儿子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梵晔颔首。却不妨她又来了一句——
“那……找到他之后呢?”
他默然不语。
芳歇便撇撇嘴,不再多做干涉。
……
……
虽做少年打扮,可明眼人一望就知晓芳歇身份,加上双八年华貌美的弱智少女,略略易容的俊朗清贵少年,这三人行多半会被认为是哪世家子女的江湖□□,身边多有便衣侍卫跟随,一般不会打其他的主意。
芳歇没来过这顾城,这里又靠近北边和蛮荒,多有他国商人来此交易,街边新奇玩意数不胜数,往来偶然可遇高鼻深目的外来客。安宁看她不停左顾右盼,便准允她去逛逛——芳歇身为家生子,从小习武,耳聪目明性格又泼辣,几乎无人可欺得到她。况且她就在不远处,芳歇一向对自家小姐信心十足,一听这话哪还留得住,即刻就跑得没影儿了。只剩她和梵晔二人漫步走在街上,偶然驻足。
见梵晔虽脚步慢慢,目光却不断掠过身周,似在思索。安宁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走去了街边卖异域花草的贩子身边,指着角落里一簇有些打蔫儿的白色小花,问道,“价钱如何?”
小贩先望见她,心中暗赞风骨甚佳,又打量她寻常麻布制的青衣,略思量后,笑道,“鲜花配美人,小姐如此容貌,这花却已过了最佳年华,虽便宜,若戴在您身上却实属不配。您看这样如何?我这有边域刚刚带来的石榴花,新鲜着还带着水珠儿呢,我可以给您算便宜一些,您尽管拿走,如何?”
石榴花?安宁微微一笑,道,“劳你费心,然而我却不是鲜花之主。”
小贩立刻会意,原是赠人?可为何却选了这不甚新鲜的杜若?
“不打紧,”看出小贩的心思,安宁和声道,“他原就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不过随手一赠罢了。”
小贩恍然,小心将白花包好,递给了安宁。
她闲闲走回梵晔身旁,见他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不由得笑了笑,将花插在他鬓边,道,“鲜花赠美人,果然如此。”
梵晔,“……”
他难得无奈,轻轻将花拿下,却看见是一束蔫蔫的杜若,愣了愣,“这是……”
“我看百花盛放夺目,唯有它奄奄一息无人问津,虽说如此,我却在百花中一眼独独先望见了它,便觉有趣,将它送予你。”
梵晔心中一动,不由得低首轻嗅,隐约幽香沁入心脾。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抬头望着她,忍不住目光柔软下去,低声道,“多谢……”
“何必道谢?”安宁背手慢悠悠地走在前方,“实为它卖相不佳,低价相售,而我的盘缠皆在芳歇那处,唯独能买得起它罢了。”
“……”
梵晔嘴角轻扬,心中的沉重却被冲淡了些许。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帕子将花包好,生怕折了一瓣,贴身放着。抬头,对上安宁清凌凌的双目,微微一笑,低声道,“虽说如此,却用所有身家,赠我一时良辰美景,胜过百种珍花奇草。”
安宁略一挑眉,“想来是遇上了它的知音伯乐,不枉此生。”
梵晔只觉贴着杜若那一处在发热,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定定地望着她,眼中蕴有璀璨星河。
安宁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发顶,觉得指下触感柔韧微凉,令人眷恋,忍不住停留片刻,嘴中道,“想出他在何处了?”
梵晔温顺地略略俯首,让她动作更顺畅些,回道,“想到了。”
安宁停住,“哦?在何处?”
梵晔抬首,目光柔软,语气却仿佛胸有成竹般笃定。
“所有人都知晓,所有人都见过,却从未被人发觉。无处不在,而无迹可寻。”
安宁眼中慢慢露出很轻的笑意,却佯装不知,问道,“究竟在何处?”
梵晔微微一笑,目光微转,顿在街角,轻声开口,“就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