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
这第三个考验,则比前两个藏得深得多。
“旧馆之人, 除一而再, 再而三,如附骨之疽难以衰绝。”安宁对他如此道, “从我救下你的那一刻, 便已与他们为敌。可那门主曾立下规矩:若被追杀者独自解决了杀手, 她便不再插手这次生意,并永不再将此人列入任务名单。”
她微微一笑, “因而,阿晔,这第三次考验……则需得你亲自动手,任何人不得干涉。”
他一顿。
安宁显然是知道过去两年的逃亡他过得有多么辛苦,而她仍然这么决定了。他明白她的意思——用最妥帖最不会结仇的方式让他从旧馆的追杀里脱身,让他亲手为这几年的屈辱做个了结。可他仍然不免心中酸涩。
她在拿他做饵。他们是何其冰雪聪明的人, 对彼此的打算都心知肚明。
那锦衣人剑法了得江湖闻名,这两年的你追我躲也将梵晔的门道摸了个清,而依照旧馆的规矩,必是不会放过他的。梵晔抿了抿唇, “若他们得手了呢?”
安宁眼角微微弯起, 笑意轻柔如空山新雨,“若连这点考验都通不过……阿晔,你如何坐的上那高位?”
毕竟,那黄金王座之下,可是累叠着无数尸骨血肉,一半来自百姓,一半来自对手。
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鬓发,“何况……你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是吗?”
他的脸一白,知晓她是指那日暗藏匕首之事,不由得抬起眼,急道,“我不是……”
“这很好。”安宁道,“若你真如稚子纯良,如今便不会在这里。”
不会活下来,也不会为她所救。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梵晔虽然从未摸清楚过她的心思,却隐隐知晓了些她的脾性——安宁此人,平日里绝然是温顺无害的,几乎从不拂逆任何他人的要求,精通古箫乐谱,万物可为利器,那日救过他的白绫便是她头上的束带所化,天丝绫罗材质,极坚韧,遇水可伸缩,灌满内劲则刀枪不入。相处久了慢慢发现她浑然不似闺阁女子的小爱好,无要事总爱懒骨头似的躺着,总在清晨浇灌自己种的花草,尤其喜爱摸一摸别人的发顶……可一旦谈及要事,这些就全然变了。
她总是在笑,眼睛温柔地弯起,目光总是真挚动人,轻易能让任何人陷入那汪洋碧波里。她的声音那样清淡柔和,若有意若无意,他却总能听得明白。因为过于关注,他甚至分得清她笑容是深是浅,眉角唇稍每一寸弧度的变化,都有其意味。
而如今她的笑里,则是真正的欣赏。她欣赏他从未对任何人放下的警惕,并以此为傲,也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谁都不可相信,包括她。若有一天他当真对着她放下了戒心,便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值得她出手的自己。
一朝登基,六亲情绝。皇者寡也,帝者孤也。他需得从现在开始习惯孤独。
这也是他当初从失火的宛良苑中带出唯二娘亲遗物的意义。
她给予他一个万分可贵的机会,只看他能否把握得住。若不能,那么他就失去了她当初救下他的价值。
梵晔缓缓安静下来,目光重归幽深,淡声道,“我知道了。”
“明日便是我十六岁生辰了,父亲为我操办了晚宴,都是各地旧友,相聚此地。”安宁道,“好生歇息吧。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梵晔颔首,注视她转身走出屋子,关上门,方才松缓紧绷的肩背,望着外面的明月,垂目不语。
……
……
天机盟安百川之女,青衣侯爱徒十六岁生辰,各地江湖客都陆续来到安庄,借此名义与多年不见天各一方的故人叙旧。安百川知晓爱女喜静低调的性子,因此邀请的都是往年行走各地相熟相知的旧友与其家人,虽说如此,安百川为人仗义乐施,匆匆赶来祝贺之人也不在少数。不过两天,安庄里便住下了各方江湖人,变得极其热闹起来。
这是梵晔第一次认识到安家的实力和人脉,虽说以往刻意收集相关消息,却总不比亲眼见到来得有说服力。而翌日当他起早洗漱,打开房门,刚迈过中堂,就听见一阵打斗声从不远处传来,顿了顿,便往那边走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常山九幽神君两个徒弟之一的号称“长臂金猿”独孤威与“斩妖二十八”梁取我之弟梁自我战在一块。而独孤威的师弟孙不恭则抱臂站在一旁,形容落拓,打着哈欠眯着眼看师兄和梁自我有来有回地交手。
这三人都是江湖有名的高手,独孤威和孙不恭亦是十三凶徒之二。这梁自我则以轻功闻名天下,身法轻盈飘逸。他性情颇为孤高自傲,未曾听说与安百川有旧,看来安宁这个父亲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不可测。
眼见一从未谋面的少年从中堂走出,看到有人打斗,驻足,却并未变色半分。孙不恭目光一转,略一寻思,就朝他招招手,笑嘻嘻道,“小孩儿,来,来这儿。你可看出这其中什么门道儿来了?”
他观这少年虽脚步虚浮,但面容清贵俊雅,比那寻常翩翩佳公子多了几分端正之风,显然是大家才能养出来的后生。再一看,年岁不大,但双目幽深气度冷然,绝不可小看。想到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消息,孙不恭眼珠一转,摆起笑容,矮墩墩的模样乍一看上去分外亲切。
梵晔听出了他言辞中的试探之意,面色未动分毫,负手淡淡道,“阁下抬举了,我不曾习武,自然看不出其中门道。”
“哦?”孙不恭面上笑眯眯,然而一股暗劲却悄然送了出去,寻常人触之则脏腑震动受轻伤,虽不致命却需得躺上休憩几日方得痊愈。他平日肆意惯了,见少年左右没有侍者,便试探了这一回,然而不料中途被截了下来。他一顿,怒而抬头,刚要张口,却立刻色变。
如春风携暖阳而来,一袭青衣踏过刚发芽的梅枝而来,不曾撼动花瓣分毫,只留几挽余香。来人身法比那梁自我更加飘逸卓然,不过瞬息之间,一股轻柔如春风却精纯堪比利刃的内力将打斗的二人分开,旋身落在少年身边,不过衣袖轻轻挥摆之间,便将那股暗劲挡了回去,如春日下的积雪般消融在半空之中。
妙风使?她怎会——
思绪百转千回,孙不恭立刻拉下笑脸,苦哈哈道,“原不知是妙风使的人,得罪,得罪,我本无恶意,不过是看这小兄弟面生,想要试探结交一番罢了……”
安宁回眸,清凌凌的眼睛,一瞥却让那素有狡黠凶徒之称的孙不恭倏然闭上了嘴。停下打斗的二人见此,便再无较量之心,独孤威拱了拱手致歉,便拉着师弟离开了这里。
而那梁自我却站在原地,面目清冷,瞅着她,忽然开口问道,“你这轻功……是和你师傅所学?”
虽说安宁十六岁之龄以习得绝技“沐春风”至第七层而闻名江湖,此前无量山所有门人都不曾有此成就。可她师傅青衣侯却并没有修习这个功法,反而选择了更偏向于顿悟的“万物生”,以情入道,勘破情障后功力一日千里。可青衣侯走的路子比一般男儿修习的功法更刚烈,出手非死即伤,绝不像安宁这般如风过了无痕。
他脑海里几个人的名字一闪而过,目光定在她的一袭青色布衣上,凝住。
“难道是那位白——”
他倏然收住嘴,目露了然,唏嘘几声,最后却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安宁目送。梵晔看着身前纤瘦的身影,沉默半晌,才道,“踏雪无痕……白青书?”
安宁一怔,瞧着他,目光微微变了。
她确实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能猜出那个人的名字。诚然,她这一身轻功并非得自青衣侯,而是习自那个几乎在武林销声匿迹的人,简而言之,不过就是个心灰意冷之人流落江湖,与之相遇,惺惺相惜罢了。
她那时便已将“沐春风”修到了第六层,那人是个落拓的中年书生,喝光了酒窖里的大半佳酿却身无分文,被一众小二拳打脚踢。她见那人虽满目沧桑但却在如此围攻下未受半点重伤,付了所有酒钱,并买来了最近福满楼里的招牌菜放在他身边就要离开,却被他喊住,听他说道,“啧——这位姑娘,可有空和我这老乞丐一同喝一杯?这酒,我请你。”
明明是她付的酒钱,却好似他阔绰似的。安宁无奈地叹息,却真转身回去,和那人饮了半夜的酒,天亮她醒来之前,却看见身后半靠的树皮上写着几行草字,那便是他赠予她的回礼。
不过是点头之交,酒钱算不得什么,可他却把毕生领悟毫不介怀地传给了她。而当她真正将此轻功学成之后,方才知道此人真正身份。那却是另一段被掩埋在风沙中的武林传奇了。
算起来,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上一辈的事,而这出身皇宫的少年是如何得知?
梵晔瞧出她眼里的不解,轻轻道,“我娘入宫前……也曾游历江湖。”
他自小,便是听着许多武林传说长大的,最羡慕的不过是那功成身退潇洒不羁的侠义之士。
可惜,他幼年遭毒手伤了根本,寒毒入侵,根本不可能再习武了。他注定与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人生无缘。
可他并不沮丧。即使是个普通人,那又如何,她会一辈子保护在他身边。这比任何传奇都要令人向往。
梵晔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即使是生辰宴她也依旧是一身青衣,却风骨不减。思及方才她的举动,梵晔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阿宁……你又救了我一回呢。”
就连江湖上盛名已久的前辈在妙风使面前都选择避让,可见她的武功多么深不可测。
对于少年这隐秘的捧赞,安宁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道,“宴会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我们……梵晔嚼了嚼这两个字,柔了眉眼,笑道,“那便走吧。今天,注定是个热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