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9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安夏盯着手里亮闪闪的鳞片, 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感受到后背有冷汗慢慢渗了出来。
她表情严肃极了, 但事实上, 她一直用余光去瞥这个鳞片的失主——人鱼缓缓从沙滩上直起了上半身, 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掌心, 僵成了化石。
安夏觉得手有点发抖。
她摸不准人鱼到底是什么情绪。别看它这几天好像特别温顺特别宠爱她的模样……家养和野生是有本质区别的, 它可能会因为一些原因暂时收起尖牙利爪变得容易亲近,但凶兽就是凶兽,猎食者的本能深深刻在它的骨子里,很多意想不到的因素就会变成激怒它们的缘由。就像你将一条幼狼从小养在身边,企图将它驯化成家犬那样温顺的宠物, 可狼永远不会一听到哨声就跑出去叼回飞盘, 某些时候它们的尊严和对自由的向往,比性命更珍贵。
更何况……她一直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 它是想吃了她的……这是很冷酷很现实的字眼。
安夏是个认死理的人, 没有寻常人那样多的同情心和对美的认知, 本质而言她会比别人更“迟钝”, 或者更“坚定”。她很难改变自己的第一印象,这通常需要比一般人更长久的时间和努力。因此虽然人鱼这段时间已经表现出足够的温顺和亲昵,可在她的印象中,它依旧是一条凶残致命的食肉生物。她从未真正放下过警惕。
安夏知道大部分动物都对自己赖以生存的武器有很高的警惕心。这段时间她若有若无地碰到过几次人鱼的尾巴,它很敏锐当然感觉到了,可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反应,也许是因为它觉得她太弱小构不成威胁(误),也许因为它把她当初了同类(大误)。可“不小心碰到尾巴”和“不小心把鳞片扯了下来”完全是两码事,她很可能已经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
——好吧人类总是充满了奇特的脑洞和想象力,而目前的事实上……
人鱼盯着鳞片一动不动,它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一种极为怪异的微表情——有点像是震惊,带着一些迷惑,茫然,以及羞愤欲绝——
……等等。她觉得她应该是看错了。
“呃……”
安夏尴尬地捧着它身体的一部分,试图打破这种尴尬死寂,“我……那个……抱歉——”
人鱼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目光终于从她的掌心离开,但没有看她,而是渐渐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尾巴——
安夏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愣了愣,继而长舒一口气。
掉了的鳞片后面是淡粉色的肉,看起来非常健康,并没有因为粗暴的对待扯下了鱼鳞而弄坏周围的皮肤组织导致出血。它反而没有伤痕,没有泛白,就像是……鳞片自然掉落的一样?
安夏的印象中,正常的鱼是不会换鳞的,鳞片掉了多半是物理损伤或者皮肤疾病。但是眼前这条……好吧虽然有一半看上去像鱼,但既然连它都没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多半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安夏迟疑地看着那片粉红色居然还有点鲜嫩可爱的肉……话说,人鱼鳞片掉了还会重新生长吗……?
人鱼看着那片裸-露在外的肉体……它的脸有点发白,虽然被透明的肌肤映衬得完全看不出来,可当它略略抬起头,发现安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地方时……它的表情有点变了。
哗啦——
一大片水花溅到安夏的脸上。她猛地一顿,看着人鱼猝不及防地转身忽然窜进了涌来的潮汐消失在海中,目瞪口呆。
……唉?唉?!什么情况?!
人鱼甚至都没有拿走它的鳞片,招呼都没有打,跳进海中就不见了踪影,完全不像之前黏黏糊糊的风格。
“……”安夏面朝大海,一脸懵逼。
事情的神转折让她根本反应不及现在的情况,她在海边呆愣了很久,终于确定人鱼一时半会是不会回来了——她还没把它洗干净呢——才迟疑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回去。
……难道其实是发现得了某种皮肤病的前兆?可它看上去还是挺健康的呀……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充分认识到了人鱼对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也许它去找了有用的草药?
安夏一头雾水,低头看了看手里闪亮的鳞片,又翻过来瞧了瞧——背面颜色略深,但并没有出现异常情况,没有斑点没有裂缝……所以它到底为什么突然跑掉了?
她把这片可以当做薄刃的鱼鳞挂在了自己的小窝里,和那些白白的鱼骨头分开来,给予了它很特殊的待遇。
晚上她还特意去海边溜了一圈,然后很不解地发现,居然到了晚上人鱼也没有现身的迹象。安夏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往远处看了很久,最终还是默默无语地回到了森林里,瞪着黑乎乎的夜空很久,才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特意起了早,洗漱感觉后立刻跑到了海边——惊奇的是,就像往常一样,岸边还是放着一堆她最喜欢吃的海产,但依旧没有看到人鱼的影子。
……所以它到底为什么不愿意露面还要继续送食物来啊……她真的弄不懂一条鱼的脑回路啊……分析它的行为简直比捞一根海底针还要费劲。
安夏远目几秒,继而美美地吃掉了她的早餐,开始了每一天的日常。
最近几天天气似乎发生了变化,下雨的时间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虽然持续落雨时间短暂,但强度很大,即使她躲进了森林里都能感受到硕大的雨滴击打在树干上那种沉闷的力度。她注意到了这种变化,继而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多久没来亲戚了?!
如果以一天一共30个小时白昼轮回的刻度来计算的话……大概有40天了?
安夏的生理期一直很准,身体素质在同龄人中超出水平线。虽然她知道很多因素能够影响生理期的时间,但迟了十天?难道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缘故吗?
一旦发现了问题,她就慢慢发现了更多变化的现象:比如她的力气好像增强了……她还记得刚开始被卷到石洞里的时候,她拖来一根长木头都费劲,可是现在能扛起一根更大的木头脸不红气不喘。而且她的食量明显增加,一顿能够吃掉五六条肉质肥厚的鱼才能感觉到饱意。在这样高温潮湿的环境下,她的出汗量却在渐渐变少,即使很剧烈的运动也不会让她感到汗流浃背……她的身体,仿佛在自动适应这里的气候和环境,进行某种更有益的调节和进化。
可理论上来说这根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人类的确是很神奇的物种,也会随着周围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身体条件。这可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即使是最细微最不引人瞩目的改变,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完成。相比人类的思想而言,身体显得更为诚实可靠。
安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变化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可目前来看她仍然处于很健康的状态,没有感受到任何副作用……除了延后的生理期。可换一个角度来看,对她现在的生活似乎更有利——她没有可以制止那种“血流成河”的工具。
这样一想,她又慢慢放下了心——她现在比较担心的,就是这里的天气,以及那条奇怪的鱼。
安夏早上醒过来,照常去了海边,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堆丰盛的海产。她弯腰捡起来放进包里,抬头看了一下远方的地平线,皱眉。
天气越来越糟糕了,降雨愈发频繁剧烈,原本还算平静的海洋最近风浪渐起,波涛汹涌,水位渐高,潮汐线缓缓朝陆地蔓延。她每天晚上入睡之前都能听到不远的水域激浪撞击到岩石上轰隆的巨响,震得地面都隐隐战栗,这让她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很快就在某一天早上变成了现实——
那天清晨,安夏被呛醒了。
她还没从梦境里完全清醒,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揉了揉湿漉漉的脸颊……等等。
湿漉漉?
安夏立刻被惊醒了,带看清楚眼前的情况后,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明明是森林,已经不属于海滩的范围。但一觉醒来,这里周围都被海水淹没,放眼望去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积水坑。她选择的地方因为地势较高没有第一时间被夜晚逐渐侵袭的水所没过,但就在她睡觉的地方,水线已然蔓延到了她的腰部,因为远方一波一波推进的海浪不断朝高处涌去,最深的地方甚至堪堪能触到她的脸。
安夏倒吸了一口冷气——涨潮了!她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这个世界果然有雨季,降水导致海平面上升,逐渐侵袭了小岛的海滩,慢慢朝内陆淹去。而且这里没有任何人为阻挡措施,降雨强度又频繁剧烈到可怕,加上近期气流急剧变化,强风伴随暴雨造成的后果难以预料。仅仅一晚上,昨天还维持在海滩上的潮水就蔓延到了这里!
而且这种涨潮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远方阴云密布,又开始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叶子滴落,在森林各处形成了积水坑。安夏迅速站了起来,看着离她不过几米远的水线,脸慢慢白了。
如果真的像她想象的那样……照这种速度下去……
安夏慢慢转过头,朝森林最高的地方看去。
如果降雨一直不停止,水线会越来越高,逐渐吞噬掉所有能栖息的领域。
安夏深深吸了口气——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这座岛明明资源丰富,却没有任何野兽生存过的踪迹了。待在这里这么多天,她也之看到过几只暂时休憩的鸟——它们是海鸟,不属于这座岛。因为这座岛,在雨季来临后,会被海水完全淹没。
除了会飞的鸟,没有动物会选择在这里繁衍生息。在雨季降水最剧烈的那几天,疯狂上涨的海水会逐渐淹没小岛,然后高峰期过去又渐渐退潮。她之前还奇怪很多植物能在海边和咸水潭边存活,而且看上去生机勃勃——原来它们早就适应了这种变化。
可她呢?就算潮水会慢慢褪去——可当小岛被完全淹没的那几天呢?她该怎么办?怎么活下去?
安夏在原地站了很久,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开始收拾东西。
水很快就会淹过这里,以这种速度甚至不需要一天一夜。她没有带上赘余的东西,形状漂亮的装饰品鱼骨头留在小窝里,只把鱼的鳞片一齐带走。还有她精心储存的鱼干,数量不少无法完全带走,她只好留下时间最久远的一些,把更新鲜的打包拿走。
还有人鱼送过来的被她做成小包的草药。只有生活必需品,其余的全部留下。
安夏一直往高处走,偶尔回头看看,越看越觉得心惊——上山不过两个小时,水已经完全没过了她以前住的地方,速度比她预料中更快。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时间竞技赛,可她心里很明白这场比赛没有输赢。一个在惊涛骇浪中几乎被淹没的小岛,不比一支在疾风劲雨中的花苞更脆弱,那时候她要怎么在一波又一波奔涌而来的海浪中生存,甚至随着波涛而来的,那些擅于在这种天气里捕食的海洋生物?
她一直走到了天黑才停下来,朝山下看了看,暂时是安全了。简单解决了自己的晚餐,她靠在树下,看着漆黑无光的夜空,沉默不语。
……
由于心中装满了事,安夏甚至还没等到天亮就从梦中惊醒!
她身体先于思维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朝山脚看了一眼,慢慢回过神来,果然如预料中那样,阴雨连绵不断,海水还在继续上涨,已然淹没了半个山腰,离她不过二十米的距离。安夏立刻起身,用清水洗了把脸勉强定了定神,刚要去拿自己的背包,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整个人一顿。
这是……
她盯着不远处随着海水一同漂过来的闪亮亮的鳞片,无语。
这个东西,挺眼熟的。昨天她还摸过。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问题——等等,这不是偶然现象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鳞片出现在这里?
后一个问题答案很好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条人鱼肯定顺着上涨的海水过来打了个转。对人类而言惊心动魄的雨季对人鱼来说简直是福利季,雨季会带来海水上涨,水流变动,这就意味着很多海洋生物会被迫迁徙,而人鱼最喜欢迁徙了,它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捕猎,远方就会有大量食物朝它涌来。
甚至以前对它而言如高山不可攀的陆地,如今借着涨水也可以轻易游上去,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为什么它会继续掉鳞片?
安夏走过去,伸出手捞了几片摊在手心观看。独特的光泽和硬度,的确是它的一部分。它真的生病了?
安夏皱着眉沉思,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银光从右后侧闪过,她顿了顿,立刻掉头望去——
隐藏在一棵树后偷偷盯着她被抓个正着的人鱼,“……”
安夏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它大概是来送食物的。她想了想,抬步就朝它走过去。
没想到还没等她接近,人鱼大惊失色,立刻窜进了更远的她无法到达的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
这是什么?新游戏捉迷藏吗?
安夏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对方,人鱼不禁又往水里沉了沉。
这种姿态让她和“躲避”,“心虚”之类的词联系到了一起。她叹了口气,然后摊开手,掌心里几个大小不一的鳞片在闪光。
“我想……这应该是你的东西。”
让安夏主动朝它走过去的原因并非只是掉了几块鳞片,而是……这些鳞片里没有附带着肉体阻止,证明并未是暴力的物理损伤——例如撕扯和撞击,而是自然脱落。虽然她没见过鱼会换鳞,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能用以前的常识来解释,她也不会多想。真正让她在意的是——掉下来的鳞片里,有一些很细很软的鳞片,她只在它尾巴最脆弱的地方见过。
如果连这个地方都开始不可避免……那么问题就变得严重了。
它到底怎么了?是因为发现自己生了病才开始躲着她的吗?可它没有找到药来医治吗?
安夏望着人鱼,脸色困惑极了。
而那边,人鱼看着她站在水边,虽然水比较浑浊看不清水面下的部分,它还是忍不住又往下面沉了沉,手里抓着一堆她最喜欢吃的食物,犹豫不决。
它很想靠近它……这种渴望充斥了它的脑海,每天都想……像以前那样亲近她,接触她,抚摸她,甚至拥抱她……可不行,它现在、它现在……不能靠近她……它应该离她远远的,等那些东西长出来再回去找她。
虽然本能告诉它,现在它应该找一个偏僻的,安全的地方度过危险期。可情感上它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地折返——它记得她是不能在水下待太久的,会死。它不知道在这种天气里她能不能吃到东西……它虽然见过安夏储存那种烤过的干巴巴的食物,可那些东西实在太难吃了,它只尝过一口就吐了出去,根本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吃下去的,那玩意不会死人吗?……它认为她会吃不饱,又担心她淹死,每天都趁她睡着的时候躲在附近偷看,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今天——
它的鳞片暴露了它= =
可即使被发现了,它也舍不得走……它好久没碰到她了。
以前它一直没产生过“孤独”这种奇妙的情绪。人鱼没有同类,所以它根本不会理解安夏说过的“把她当成同类”到底是什么意思——人鱼居住于深海,那是片又黑又冷的领域,只有极少的生物能够到达那里。它们是独居动物,每一条人鱼都单独占据着一片领域,对任何试图入侵的外来者都以最冷酷残忍的手段杀死并吃掉,即使是同类——没错,它们就是会自相残杀的生物,同伴对它们而言只不过是会抢夺领域和食物的敌人,它们会不惜一切弄死对方。
相对于其他动物而言,人鱼的“繁殖”观念简直淡薄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也因为这种凶残的本性,它们很难遇到合适的伴侣,通常都是孤独地走完一生——而这条人鱼很幸运,在它很年轻,马上就要步入壮年的时候,它碰到了安夏。
——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安夏是雌性,如果那场漩涡卷来了黑人老板……这大概会变成了另一个版本的“老人与海”。
安夏之所以被它所选定,大概也由于她也并非是一个泛意义上的“正常人”,很多时候她的思考方式都和常人不同。那些人更感性,更有同情心,更具审美能力,同时也更容易被感动,被诱惑……如果换一个人遭遇这条鱼,八成最后都会被当成食物和对手吃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迟钝”其实也有它的好处……
人鱼是种很奇特的生物,一旦它将某个物种剔出“食物”的范畴,它就再不会对那个物种产生生理上的食欲。安夏对它而言自然不是食物,也并非同类,她的地位比二者更高——因此即使她不小心提前拔下了它的鳞片,它也完全不在乎。
它甚至觉得如果她能多摸摸它,再多拔几片其实也没关系……
反正它们有一天也要掉光的。
不过在它们重新长出来之前……它一点也不想让安夏看到它现在的样子。
——这种心理,人类在学术界对它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义,我们通常称呼它为——
“自卑”。
还没意识到已经有了这种奇妙心理的安夏看着那条游得远远的就是不靠近的人鱼,觉得很无奈。
虽然她知道它听不懂,她还是说了一句,表情很严肃认真,“你到底过不过来?不来我就走了。”
她确信人鱼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可出乎意料了——在她皱着眉看了它三秒,刚准备抬步要离开的时候,人鱼居然磨磨蹭蹭,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蹭近了一点。
“……”真的完全无法理解啊……
不过安夏还是顿住脚,看着人鱼用一种缓慢到几乎肉眼看不见的速度……从那边拖着尾巴逐渐靠近了过来。
距离越近,当安夏慢慢看清楚水面下隐隐约约的鱼尾时,她愣住了。
“你这是……”
——斑驳,坑坑洼洼,布满伤痕。
它这是……
“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