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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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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阳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养女,是天元帝的姑姑,天元帝当初夺嫡时,宁阳大长公主是公开支持天元帝的,宁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也是为了天元帝死在夺嫡之争里,因此天元帝对宁阳大长公主一家甚是看重,对其子女加封甚多。

宁阳大长公主的大儿子,因父母之功,得以平级袭爵,正是如今的安阳侯蒋自山,在朝廷里任职礼部尚书,膝下四子二女,四个儿子都已在朝做官,长女已经出嫁,如今剩下的就是十岁的幼.女蒋寒漪;宁阳大长公主的次子、三子和幼子,如今则是外放做官。

蒋家又是绵延数朝的世家大族,棠落瑾先时不觉自己到了该成亲的时候,如今一见蒋寒漪,再细想蒋家家世,自然是想要得到蒋家支持。

而于蒋家和宁阳大长公主来说,他们自然是希望能和皇室再次联姻。只是蒋寒漪年十岁,比太子年长三岁,太皇太后又从未透露出其中的意思,宁阳大长公主这才退而求其次,想要让小孙女嫁给没有夺嫡希望的高丽艳妃所生的六皇子,这才频频带着蒋寒漪来宫里。孰料棠落瑾竟忽然开口,说要求娶蒋寒漪。

宁阳大长公主喜不自胜,道:“殿下快快放开寒漪的手,寒漪是姑娘家,手可不能随意给旁人碰的。”

棠落瑾一听之下,就知此事有望,将蒋寒漪的手拉得更紧,从宁阳大长公主怀里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表姐的手,旁人自是碰不得。可是,姑祖母若是将表姐嫁给我,我自然是能碰得的。若能娶到表姐,定爱她怜她,从此与她,并肩携手,走过百年。”

蒋寒漪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只是一张俏脸,却如同染了红霞一般。

并肩携手,走过百年。

不是视若珍宝,将她当做物件儿,而是将她当做一个平等的人,并肩携手,走过百年人生。

宁阳大长公主不意棠落瑾一个七岁小儿,竟说出这样的承诺,讶然之余,目光微动,侧首看向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方向。

在太皇太后心里,棠落瑾身上自然无一处不好,他说的话,要求的事情,自然也是对的。

况且,宁阳大长公主的孙女,安阳侯蒋自山的女儿,身份上也是做得太子妃的。

虽说比太子年长三岁,可是,三岁又不是三十岁,如何不能成亲?

太皇太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太后自然也点了头。蒋家,的确配得上太子,也的确能帮得上太子。

宁阳大长公主笑容更盛,她慈爱地把两个孩子的手拉在一起,道:“如此,姑祖母就带着寒漪,在府中等着太子的媒人了。”

如此婚事已定。

身为太子妃娘家的宁阳大长公主府和以安阳侯府为首的蒋家,成了铁板钉钉的太子.党。

皇后恨不能咬碎了银牙,却甚么都做不得。

等到翌日,她请了越侯夫人进宫,越侯夫人闻言,恨不得拉着这个二妹痛骂一顿!

“你糊涂!”越侯夫人道,“世家蒋家,绵延几代王朝,他们的根基,岂是一般人能动得的?他们从前不出手便罢了,如今被阿瑾一推,真个儿上了阿瑾的船,哪怕最后真的被揭发阿瑾不是嫡子,他的太子之位,怕也能保得住!”

皇后怔住:“可是、可是大姐不是说,暂时不能轻举妄动么?”

“……”越侯夫人被噎了片刻,才道,“旁的事情,自然不值得妄动。可是这件事情,如此重要,如何不该妄动?环儿啊环儿,你细细想想,阿瑾和蒋家联姻,且给的还是太子妃的位置,那么蒋家所期盼的,就是阿瑾之后,能有一个拥有蒋家血脉的皇子登基为皇。蒋家野心至此,他们当真能容许咱们对阿瑾轻举妄动?如果阿瑾真的意外没了,蒋家岂会不一查到底?”

越侯夫人神色微微复杂:“若是没有机会做太子岳家,那倒也罢了。既有了机会,还是太子亲自开口相求,蒋家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宁阳大长公主和蒋家又岂会放过对太子不利的人?环儿啊,你那时若是当即阻止了,哪怕是撕破了脸皮,也是无碍的。可是现在……”

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连她都想不出甚么好法子了。

或许真的让棠落瑾把这个太子继续做下去,也未尝不可?

越侯夫人目光微动。

太子亲自开口求蒋家姑娘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宫内宫外。

大皇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怒火地就往湘贵妃这里来了。

湘贵妃比大皇子提前一步得了消息,见大皇子怒火正盛,忙忙劝了良久,才叹道:“这门亲事已经成了定局。先前谁都没有说便罢了,现下太子先开了口,还给了承诺。太皇太后和太后乐见其成,宁阳大长公主乐见其成,蒋家恨不得现下就把他们家姑娘嫁过去。就连皇上……”湘贵妃其实为大皇子的亲事,求过皇上,结果皇上不可置否,没有答应,可是轮到了棠落瑾,哪怕蒋家果真人多势大,“皇上竟也允了。”

大皇子一撩衣摆,跪下道:“这件事不能这么作罢。小七原本就甚么都好,若是再有了这门亲事,母妃,我们还能有希望么?儿子知晓母妃和皇后素来不睦,儿子和小七年龄差的大,儿子从前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冷落了小七数次。这些恩怨,小七和皇后会统统记在心里,现在父皇还在,我们自然能暂时相安无事,可是一旦……小七坐了那个位置,母妃和儿子,还有甚么好日子过?”

大皇子见湘贵妃不语,又添了一把火,道:“都说闲王好,富贵又荣华,还能日日悠闲,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偏偏还不像皇帝那般日日殚精竭虑。可是,母妃,儿子不愿意做闲王,郁郁而终,一生犹如被圈禁,始终不得志。那样的闲王的日子,又有何滋味?都是父皇的儿子,儿子也想争一争那个位子,哪怕是最后输了,儿子好歹也争过一回,总好过甚么都不曾做过,就只剩下做闲王的命。”

湘贵妃心疼的将大皇子扶了起来:“我儿何苦这般忧心?只是一门亲事而已。那棠落瑾,如今才七岁大,他要成亲,还要等上个七八年,哪里有你来的便宜?我的大皇子,可是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母妃定会为你选几个好的助力的。”

大皇子依旧不甘心:“可是,母妃,那李家……”

湘贵妃想到娘家迟迟不肯应下她为大皇子求的亲事,眉宇间隐隐忧虑:“总会有法子的。李家终究是母妃娘家,就算李家女儿不嫁给你,将来也是要支持你的。现下,咱们要做的,是在缠足这件事上,让着世间百姓,都知道是皇太子错了。并且不但要让世人知晓皇太子错了,还要这位皇太子,亲自承认他错了。”

大皇子道:“承认了又如何?他才七岁,将来一句‘年幼无知’,不就能把事情给糊弄过去了?最多也就是让他难堪一段日子,但是现在他身边有了蒋家,就是真的难堪一段日子,又有何妨?”

湘贵妃笑道:“傻孩子。‘年幼无知’,你可知道,这四个字就足以把这位太子爷从前的好处都给打回去了?武皇转世,岂能无知?过目不忘之天才,岂能无知?仁爱百姓之人,岂能无知?年幼无知,呵,棠落瑾既上了朝堂,便没有年幼一说,他错了便是错了,将来无论谁提起这位太子,都会记得这位太子犯过的过错。于他的名望,岂会真的无碍?”

大皇子这才高兴了起来,忙忙又出了湘贵妃的宫殿,往宫外去了。

湘贵妃眉心却仅仅拧了起来。

就算是之前,他们能那么痛快地在棠落瑾脸上打那一巴掌,还是托了宁家得罪了安王的福,安王孙女婿韩郡马又恰好见到了义州情形的福,还有诸多缠足百姓的支持,若非如此,以宁家和太子的狡猾,怕是早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现下太子有了蒋家支持,事情后面要如何发展……湘贵妃没了李家的支持,顿觉束手无策。

太子亲口求亲宁阳长公主孙女的事情,在有心人的运作下,很快把“千人请愿书”和“太子年幼无知犯错”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太皇太后和太后年纪大了,不好太过忙碌,就将太子和宁阳长公主孙女定亲的事情,交给了皇后。

皇后心中有再多不喜,也只能接过这个活儿。

正如长姐所说,虽然这次失误了,但是,将来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

当然,最关键的是,皇后定要夺回圣心,早早再怀孕才好——哪怕是至善大师说了她三十五岁后才能生儿子,可是,事有万一,或许她就能提前生了儿子呢?或许这一卦是至善大师唯一算错的一卦呢?

天元十四年,天元帝赐婚皇太子和安阳侯蒋自山幼.女,于皇太子十五岁后成亲。

一应定亲事宜,交予礼部和皇后。

皇太子自然是没甚么事情的。

棠落瑾借着这门亲事,一面找到了蒋家支持他,一面则是利用这门亲事,把缠足一事暂且压了下去,尔后就令人亲自前往义州等五个缠足之风尤其盛兴的五个州县。

半个月之后,早朝时,韩郡马再次上奏折,请求圣上与太子,看在义州千人请愿书的份上,一令缠足之风继续,二令太子殿下莫要为难柔弱女子,承认过错。

满朝文武,自是知晓,韩郡马的重点在后面那件事情上。

让太子殿下认错。

天元帝眯了眯眼。

自来皇帝,以下“罪己诏”为耻辱,现下太子只是太子,且只有七岁年纪,就要被逼着正式认错,与帝王下“罪己诏”有何不同?

果真是有人看不惯他的小七。

天元帝心中虽明白并且恼怒此事,可是身为太子,本就要经历诸多事情,小七如今只是被用女子缠足之风为难,可见那些人还只是试探而已。天元帝虽心疼小七,却也打算试探一番,他选的太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合适。

“哦?”天元帝如此想着,似是不在意的道,“那么太子,你可愿认错?下罪己令?”

韩郡马眼睛都亮了起来。

棠落瑾板着小脸,慢慢地站了起来,颇有气势的走到紫宸殿中间的空地,道:“儿无错,何来认错之说?”

韩郡马立刻道:“太子殿下年纪小,怕是玩性大,记性小,早早忘了半月前,也是这紫宸殿上,臣曾经以义州为例,驳斥了太子前次所说的女子缠足,会陷女子于不孝不慈不忠的事情。臣言道,女子缠足,不但能取悦夫家,是女子该做之事,还能诞育比天足女子更多的子女,缠足女子亦能和天足女子一般干活养家……如此可见,女子缠足,比起不缠足,更能让夫家满意,娘家骄傲,如此何乐而不为?

且有千人请愿书在,可见女子自己,也是愿意缠足者居多。如此民意之下,太子纵使是错了,又有何妨?太子年纪小,如今错了,尚且是小错,承认了也便罢了。可若是知错而不认错,更不肯改错,而是一味固执己见,不肯听从臣子意见……臣虽不才,却也觉得,此举既非君子所为,更非……储君该为当为之举。”

韩郡马此言一出,虽说过分苛责犀利,但群臣之中,依旧有那么四五人,站出来道“臣附议”,同意韩郡马的话。

天元帝老神在在的坐着,并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了棠落瑾一眼。

棠落瑾转身看向韩郡马,仰着头,绷着小脸,无甚感情地道:“韩郡马所言,孤尚且有几个疑问。韩郡马可敢回答?”

韩郡马低头看着矮冬瓜似的棠落瑾,心中嗤笑一声,道:“殿下说笑了,臣心无愧,殿下尽可问臣。”

“敢问韩郡马,义州适龄妇人几人?缠足者几人?天足者几人?缠足妇人诞育子女几许?天足者诞育子女几许?此二类妇人,所诞育之子女,存活到十岁往上的是几人?”棠落瑾面无表情道,“既韩郡马说,曾亲自将缠足妇人和天足妇人所生子女数量相比较过,想来孤所问的问题,韩郡马必然知晓。但请韩郡马,一一说来。”

韩郡马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殿下说笑了,臣只是路过其中一个村子,和村中人闲聊时,那些村子里的人这般告诉臣的。”

“哦?”棠落瑾没有立刻追根究底,而是道,“那么,韩郡马曾说,缠足女子亦可下地干活,那么,敢问韩郡马,可知晓缠足女子每日下地做活能做多少?天足女子每日能做活多少?家中无男丁者,天足女子每日能挣得多少银钱养家?缠足女子又能挣得多少?”

韩郡马声音微微发颤:“臣、臣不知。”

“如此,”棠落瑾道,“韩郡马以为,令父母痛苦伤心者,可是为孝之道?令女儿只因取悦男子而承受断骨之痛的父母,可称得上是慈父慈母?韩郡马又以为,女子缠足,所受断骨之痛,究竟有多痛?缠足女子,每日所流的泪水,又有几大缸?”

韩郡马自觉这个问题能够回答:“殿下这却是错了。女子生来,就卑微于男子。为取悦男子而承受断骨缠足之痛,本就是应分之事。殿下不曾去过义州,不知义州男子,向来以娶到小脚女为荣,天足女子根本嫁不出去。父母之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为了女儿的将来,令其承受断骨之痛,亦是深爱女儿的行为。殿下年纪幼小,不曾为人父,自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

棠落瑾道:“是么?孤听闻,韩郡马与郡主有两女,一女今年两岁,一女今年十岁,此儿女,郡马可会令她们受断骨缠足之痛?”

韩郡马道:“臣之长女,年岁已大,不宜缠足。幼.女年纪又太小,并不到缠足的时候。”

意思就是,至少现在,这两个女儿,韩郡马都不会令她们缠足。

棠落瑾闻言,微微勾唇:“韩郡马倒是位慈父。”不等韩郡马谢过棠落瑾赞美,就听棠落瑾接着道,“可惜了,却不是一位严谨细致的好官。”

棠落瑾说罢,便转身正对天元帝,拱手道:“儿半月前,听得韩郡马的一番言论,心有所惑,又觉韩郡马大约回答不出儿臣前面几个疑问,便令人将长安城周遭,五个缠足风行的州县的主簿、个别村落的里正带了过来,想要向他们,仔细询问缠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适宜生育,以及缠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适合养家之事,如今几人,已经等在殿外,还请父皇宣召。”

韩郡马瞪大了眼睛。

众位跪坐在殿上的大臣亦不曾想到,这位小太子,竟是当真把这件事情当成“大事”来办,还把各地主簿、里正叫了过来,心中惊讶之余,却也对韩郡马从前说的话有所怀疑。

天元帝自然准许。

一共来了五个州县的主簿,还有三个村子的里正。

棠落瑾先把义州主簿叫了出来,看向韩郡马道:“韩郡马可还记得方才孤询问韩郡马的话?不若由韩郡马替孤来询问。”

韩郡马哪里还记得那些?他原本就没把小小年纪的太子放在眼里,有些事情,也就没有特别细致的去做,只在义州附近听了个大概,就胸有成竹的来参太子了。

“臣、臣愚昧,不记得了。”

棠落瑾道:“原来韩郡马记性也何孤一样,玩性大,记性小么?这才是一炷香之前的话,韩郡马都不曾记得了。”

玩性大,记性小。这正是韩郡马方才故意贬低棠落瑾的话。

棠落瑾现下又还了回去。

韩郡马还能说甚?只得站在远处,讷讷不敢言。

义州主簿本就是做文书工作的,闻得太子相问,又知晓太子的人不但去寻了他来,还寻了积年的人口记载文书来,当真是做不得假,只得老实答道:“回殿下的话,义州缠足之风,始于六十几年前。如今适合生育年龄的女子之中,记录在案的,有三千六百三十个天足女子,有六千二百个小脚女子,其中平均下来,每个天足女子,诞育的子女数量为四人;每个小脚女子,诞育的子女数量为五人。”

韩郡马双眼都亮了起来。

不少臣子也都开始窃窃私语。

棠落瑾道:“你还不曾说,活下来的人数。”

这个时候,孩童的夭折数量,可是相当的大。

主簿悄悄看了韩郡马一眼,尔后将头垂地低低的,道:“义州每个天足女子,平均活下来,并且长到十岁上的子女数量是三个半;义州小脚女子……她们的子女存活率稍低,能活下来,并且长到十岁上的,只有不到三人。”

众人哗然。

棠落瑾面上没有半点表情,让义州主簿退后一步,再问其余几人。

这些人的回答,和义州主簿相差不多,的确是小脚女子更容易受孕生子,但是她们所生的子女存活并长大的数量,却远远不如天足女子。

先前或许有人不信,但是棠落瑾狠啊,他是直接把州县和村子里的主簿、里正叫了过来,让他们说出准确的数字——人的语言可以骗人,可是数字却不会骗人。

小脚女子生育子女长大的几率,的确不如天足女子。

韩郡马之前所说的那些话,直接被打了脸。

可是就算如此,朝上还是有不少支持缠足之人。

“可是就算如此,太子殿下却也要考虑到国之根本,在于民心,缠足是百姓之中的民心所向,我大棠皇室,素来仁爱百姓,既是那些被缠足的女子尚且不在乎断骨缠足的痛苦,愿意上千人请愿书,可见她们也好,她们的父兄丈夫也好,都是愿意缠足的。太子殿下尚且只是太子,难道就能罔顾民心所向了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之所向,民之所愿,于太子来说,都不重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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