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妄(三)
这句话虽然简单, 但可以解读的方向却不少。
首先他姓段,那这个坟下面埋的还是不是贺兰柯?其次, 如果他所说属实,按理来说, 他对这个须弥阵应该很了解。最后也是和余亦勤最相关的问题, 他段君秀家的祖坟,为什么要拿余雪慵来当“顶门石”?
余亦勤和杜含章还在琢磨,无峥却已经率先发问了, 他说:“这底下是灵王墓, 而灵帝根本没有子嗣,怎么可能是你家的祖坟?”
段君秀不知道是没脾气,还是过于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德在他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揭他脸上的面具:“连这都不知道就过来挖坟, 你的情报工作做得有点差啊。”
无峥脸上一轻, 被迫露了脸,他心里还是好奇的, 不过嘴硬道:“我不需要知道那些。”
他只要知道怎么打开这个墓就行了。
“是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是办事的大忌啊。”段君秀哂笑完,对着他的面具一通打量,“这种面具和打扮, 和水底下的那个人一样, 你是矜孤族人吧?”
余亦勤眸光一动, 感觉他一定知道什么。
无峥顿了几秒, 有点黯然:“我不是,世上早就没有这一族了。”
他们死的死,背叛的背叛,再剩下的就是他这种四不像,入不了彻底的魔道,但也不再是人了。
“谁说没有了?”古春晓忍不了这种抹杀,跳出来说,“还有,我和老余就是。”
愤怒从无峥的五官里浮起来,他冷冷地说:“你们不配。”
古春晓跟他话不投机,翻了个白眼,把说话权还给了段君秀。
段君秀又问了一遍,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无峥的口风却很紧,他虽然堕身成了半魔,可生平最恨的还是背叛,魔族给了他复仇的机会,他就是死,也不屑于像余雪慵一样出卖盟友。
段君秀没问出什么,也不生气,对着他喃喃自语:“你这个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魔。从前荼疆还没被封印之前,世上倒是有过鬼魔结合而生的后代,但那都是血脉共生体,用父母的精血分化繁衍而来的,跟你这种生前是人,死后成鬼,如今又能拥有魔族特征的情况完全不同。我有点奇怪,你到底是怎么变成半魔的?”
杜含章提了一嘴魔元的事,段君秀听完,顿时感觉族别上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开关被打开了,就像几年前某国的人兽杂交试验。
这时,湖里的水已经没剩多少了,水面和王树雅的膝盖平齐。
杜含章脸上还挂得住,心里却控制不住,没有办法不往坏处想,这让他按捺下了其他的问题,抓紧问道:“段主任,您知道怎么让这个阵停下来吗?”
“为什么要停下来?”段君秀看着他,淡定的简直不像一个祖坟后人,“你们对底下的东西不好奇吗?”
杜含章怔了一下,指了下余亦勤说:“好奇,但他的身体被做在了阵里,这个我们是要取回来的。”
这本来是余亦勤的事,眼下突然多了个“们”,他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种被袒护的错觉。
段君秀却立刻挑了下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量着余亦勤说:“你的身体?你就是余雪慵吗?”
余亦勤不知道自己过去这么有名:“是,你是段盈的亲戚吗?”
祁文帝段盈文韬武略,是青史有名的大人物一个,他却直呼其名,像跟段盈很熟似的。
段君秀笑了下,将从前的称呼换成了现在的说法:“是,他是我的养父。”
段盈还是祁王的时候,杜含章和他在酉阳城共事过半年,当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杜含章印象里没有段君秀这么个人和名字。
他心里有疑问,只是眼下顾不上问,只说:“所以这个湖下面的墓不是灵帝的,而是祁王的了?”
“不是,”段君秀摇了下头,“这底下没有墓,只有一个……”
他停下来,措了下辞:“被描画下来的死亡现场吧。”
余亦勤没听懂:“什么意思?”
段君秀拧了下眉头,对他这问题俨然更困惑,反问道:“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吗?你才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嫌疑人。”
这下不止余亦勤三人,连无峥都听懵了。
余亦勤作为失忆党,唯二不多的好处就是人在“局外”,反应最快,他说:“我魂魄不全,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你说的这个死亡现场里面死的是谁?为什么说我是嫌疑人?”
段君秀注视着他,似乎是在判断他话的真假。
余亦勤不闪不避地任他打量,杜含章本来想辅证一句,但段君秀先中断了注视。
“死的是灵帝贺兰柯,”他突然说,“时间是新元七年末,地点在京郊的磐止行宫。”
无峥感觉血脉发冷,他毕生拥有无数噩梦,磐止行宫却是当中魇他最深的一个,他在那一行之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段君秀说得不慢,没人注意无峥,都听他说:“贺兰柯在行宫里设宴,表面是庆贺新年,实际上是一个局,诱捕矜孤残众集合起来杀他,方便一网打尽,然后……”
“别说了!”无峥忽然大吼一声。
众人循声看向他,就见这人急赤白脸的,不知道怎么就激愤起来了。
杜含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知情人士,不想让他来捣乱,立刻给无峥下了到消声符,让他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段君秀重获安静,继续说道:“矜孤族人还真上套了,局势开始一面倒,他们绝大多数都被困在了行宫,部分被杀,部分被俘,剩下几个翻墙逃走的,贺兰柯一个都不想放过,亲自带兵追击,结果彻夜未归。”
“我养父察觉不对,派人去找,最后在湫水河边山林里的茅草屋里找到了他的尸体,身上插着你的武器。接着近卫军顺着地上血滴,找到了半身泡在水里的你,你身上也有数道贺兰柯留下的刀伤。”
余亦勤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无数帧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稍纵即逝,就是消失的太快了,不过好歹给他捕捉到了一点残影——那是个束发执刀的蟒袍男子,身上气场很强,目光犀利地从脑海里投过来一眼。
余亦勤在虚空中跟他对上视线,脑中霎时“嗡”的一下,突兀地冒出来一句话。
“不问缘由,不听辩解,上来就斩尽杀绝,这就是陛下的为君之道吗?”
这话冲出迷障的同时,也给余亦勤带来了一阵尖锐的头痛,他晃了一下,拿手撑住了额头。
按照当时的时局,陛下只能是贺兰柯,那么问话的人是他自己吗?余亦勤心想他是有什么缘由,想辩解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余亦勤睁开眼睛,还不等问,先扫见了地上的无峥。
无峥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脸上全是怀疑。
段君秀的话有点颠覆他的认知,当年他和另外三个族人逃进湫水河边的密林,四面八方全是厉朝的方士,那三人为了助他脱逃,全都死了,他几度穷途末路,后来又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间逃出生天。
无峥本来以为那是上天垂怜,神鸟眷顾,眼下听来却似乎出现了新的原因。
原来余雪慵曾经离他不远,还杀了灭他们全族的人族皇帝吗?可他既然能及时赶到,之前又为什么消失的那么干净?
不可能,不是这样,这个狗屁妖王在颠倒是非……无峥混乱地重复这几句话,既不愿意将余雪慵往好的反面想,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他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符中世界里哈哈大笑,然而脸上又全是茫然和癫狂。
就在这时,杜含章突然说:“照你这么说,史书里灵帝积劳成疾的死因就是编的?”
段君秀:“是。”
余亦勤心乱如麻,压下阵痛说:“段盈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君秀:“起初是气的吧。灵帝驾崩,他想把人复活,会见了当时的阴天子。阴天子告诉他,矜孤族那柄圣戟是神器,佛魔都能杀,生魂会被焚烧得更干净,幽都里没有灵帝的魂魄。”
杜含章扪心自问,心想自己也被那戟伤过,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去看余亦勤,谜底都在这人身上,只可惜余亦勤揣着相同的疑问,跟他干瞪眼。
杜含章暗自叹了口气,觉得水下的身体一定要保住,不然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白搭,他问段君秀:“然后呢?”
段君秀说:“然后他就想起了矜孤族长的四方印,寄望这个传说拥有通天之能的东西能创造奇迹。他隐瞒了行宫里发生的后半段经过,让人将消息传出去,灵帝遭遇行刺但没有大碍,接着又布告天下,说那些矜孤族人罪大恶极,将在小年之前全部处斩,尸体会被做成京观,只要京观一天不倒,残余的矜孤人就能看到,自己的同族是怎么被镇压和辱骂的。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引出矜孤的族长,但是族长始终没有出现。”
“淳愚不是没出现!”古春晓替她的共命人辩护道,“他一定是去不成。”
段君秀笑了笑,没发表看法。
余亦勤摸了下秃鹫的头,觉得解释这个没有意义,另起了一个话题:“我为什么没有被做到京观里去?”
墨镜挡住了段君秀眼底骤然浮现的暗色:“因为在处斩之前,就有人想让你死在牢里,其实你从水里上来就一直在昏迷,但某些人似乎还是不放心。”
“没两天停放遗体的太极殿又走水,差点烧了灵帝的尸体,我养父觉得太巧了,当中似乎有隐情,派人回头去查,从行宫搜到小树林,最后在一棵树干的裂缝里,找到了一朵卡在其中的哭笑花。”
“然后他把那朵花移回妖族的母树上,从残留的画面里看到余雪慵从那棵树下路过之后,有个浑身都裹在黑气里的人也跟他走了同样的方向。”
“还有一个发现,就是余雪慵左臂上有伤,那个伤口里有两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伤他的武器上的刻印,可它们只有一个边角,是什么东西看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古春晓愤愤地说:“魔族也太龌龊了,居然在背后栽赃我们!”
杜含章却不用问都知道,线索也就止步于此了。
余亦勤说:“什么样的符号?”
“回头给你们看吧,我也说不明白。”段君秀说完,目光突然放远。
余亦勤跟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王树雅已经完全出了水,她原本空荡荡的右小腿位置,眼下被填上了一条水做的腿。
那条腿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光,她就依靠这条异样的假肢,站在那个八卦中央朝这边转向,随着她朝向的调整,湖面上残余的水形被下面的火苗迅速烤成了红色,然后它们开始集体朝山坡这边狂奔而来。
妖族里一个小妖怪懵圈地说:“这、这是干嘛?!”
杨午一巴掌糊在了他后脑勺上:“反正不是来跟你聊天的,快他妈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