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仪器运行的声音和老人无意识的呢喃混在一起,时不时有护士的交头接耳与医生的细心叮嘱。
即便不在病房里, 站在窗口附近, 方饮都能闻到一股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混在一起的气息。
此刻这味道和香烟混在一起, 暂时被香烟压住了。有护士及时过来制止白逸南的行为, 白逸南把烟头拧灭, 看向方饮道:“好吗?”
方饮整个人一动不动,忽然觉得讽刺。
有人可以多年如一日地做好自己,磨炼出的棱角不是指向外界的剑与矛,是疾风骤雨时的避风港。
也有人可以因为一次不顺心,推翻以往所受的好意,甚至由于落差感,而对人产生更强烈的愤怒。
他忽视过前者,帮助过后者, 不但没好报,还被后者记恨了。
他问:“我拒绝你导致你被别人取笑了, 这账要算在我头上?别人要是想找碴, 不管我接不接过那碗馄饨,总归能找到理由。”
“不接能骂你自作多情,接了能骂你狗腿拍马屁。”他道,“你总归会遭人讨厌。”
白逸南不打算和方饮在这里打辩论赛, 转身要走:“你如果没别的事情的话, 我先回公司把积压的文件处理掉,等会你妈请客吃饭,我晚上没空加班。”
方饮暗骂了句脏话, 说:“等等!”
白逸南道:“你这心不甘情不愿的,让你吃馄饨,你还不乐意。更惦记洁厕灵?不会再有洁厕灵了,因为那件事差点发展得不可收拾,我被我爸批评了好久。”
方饮反驳:“请我和逼我是两码事。”
“我当然是在请你啊。”白逸南一脸自然,“随你来不来,不来的话我正好去把工作解决了,轻轻松松去你妈的应酬局。”
说得风轻云淡,却让方饮听得咬牙切齿。
方饮这样的出身若没意外,够他张扬肆意一辈子,之前没养成欺负别人的陋习算是好的,现在和方母断了关系,性格变得愈加收敛理智,但也不可能让人欺负。
他瞥了眼病房,破罐子破摔道:“滚吧。”
看着白逸南的背影,他冷冰冰地补充:“我奶奶如果被赶出医院有个三长两短,我把灵堂摆你公司门口去。”
白逸南没想到方饮会这么说话,被唬住了,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方饮带着点狠,字字清晰地说:“我说到做到,劝你别乱来,否则把你家公司门口的广场扫干净点。”
其实白逸南是不信方饮做得出这种事的,觉得方饮骄矜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不要脸面。
可他碰上方饮的视线,他又迟疑了。
这些年他和换了个人一样,方饮也变了不少。印象里被众人簇拥着讨好的少年,不再心浮气躁地嬉笑,一副没经过风雨也经不了风雨、生来被偏爱的样子,此刻他直直地立在走廊中央,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和那哭哭啼啼猛灌洁厕灵的人不同,他看着问心无愧,也不怕别人无理取闹,谁也威胁不了他。
这一刹那,白逸南甚至怀疑要是病房里的人有个万一,方饮能提刀冲进他办公室。
白逸南不肯落下风,接话:“我会让人扫干净的,好好等着你。”
他走了几步,却听到身后有手撑在墙壁上的响动,下意识又驻足。回头看去,方饮脸色惨白地弯下腰,没撑墙的那只手捂着胃,挪动了两三步要往护士台走。
白逸南记得方饮有胃病,就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反正娇气得很,据说方饮以前是随身带药的。
他看方饮这种反应,下意识以为他做戏,毕竟刚才没发生过什么能搞坏胃的事情。别说进食了,只是跑了几步路。
他皱眉:“我可什么也没做,你少装可怜。”
可方饮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痛得像是走不了路。方饮低着头,缓慢地踉跄着,和过来巡房的护士比画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疼痛的部位。
随即,他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一边干呕一边蹲了下去,双手前撑在地上,几乎是以狼狈的姿态半跪着。
白逸南一头雾水地僵在原地,无措于下一步该做什么动作。
护士跑去护士台打电话联系了医生,见到白逸南要走,立即跑上去,及时地握住白逸南的手腕,不让他这么离开。
她道:“麻烦您联系他的家属,以及在手术室外等待一下。”
白逸南心说,方母来了看到自己和方饮在一块,会想些什么?横竖想到的绝不会是好事,事实也的确不是好事。
他甚至默默地骂了一句,自己真他妈倒霉,居然会发展成这样。他计划没办成,反而被方饮害了。
白逸南辩解:“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不熟。”
护士道:“你有家属在这层楼养病吗?”
白逸南摇摇头,他没有。
“都来探望他奶奶了,还说不熟!”护士说,“留下,你先把他的基本资料卡给填了。”
白逸南道:“那我也找不到他家属啊。”
怕什么来什么,白逸南不懂自己今天怎么那么点背,话音一落,方饮那屏幕碎得四分五裂的手机亮了。
屏幕上是个外貌英俊到有压迫感的青年,不仅白逸南眼熟,护士也眼熟,之前陆青折陪过方饮来这里,和她聊过一会天。
而来电显示是“妈妈”。
护士见白逸南愣神,等不及了,把电话接通,简单直接地说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和方母说完这些,她扫了眼白逸南,道:“你叫什么名字?”
·
胃疼是在和陆青折分手后,方饮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过的。自己当时吃了药,立即缓和了不少。
接下来的半个多学期,他过得不算规规矩矩,但也没胡吃海喝。天气越来越热,嘴馋了会吃一根冰棍,或者来一盘烧烤,一个月顶多碰两次忌口。
在陪奶奶走路走到头晕耳鸣时,他有即将胃疼的预感,可是被炎热和烦躁给暂时压了下去。虽然那处开始翻江倒海地作痛,但他一时没有在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唬住白逸南上面了。
怎么可能在白家的公司前摆灵堂呢?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他能不要脸,可也肯定会让奶奶以体面的方式离开。
他装模作样,好在估计吓住了白逸南。白逸南还是不够了解自己,要是对面的人是陆青折,那绝对不会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在确定白逸南不会轻举妄动后,他已经疼得几乎迈不开步子了。
和上次吐血不同,上次来得猛烈,几乎是几分钟内的事情,而这次如海水缓慢上涨,最开始他甚至能克服住不适感,挺直了腰板放狠话。
意识模糊着,方饮差不多是被疼醒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嘶……”
他感觉到自己躺在手术室里,灯光笼罩着他,那熟悉的仪器声又来了,只不过这回是用在了他身上。
被果断地用了麻药,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会,继而再度陷入昏睡。
手术室外很安静,唯有护士和医生偶尔进出。方母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像其余焦急的家属,会拦着工作人员问情况,她甚至看了一会财报。
白逸南见方母不说话,他也不搭讪。在外人看来,他表现得还比方母紧张些,然而他并不是为手术室里的人紧张的。
这种难熬的气氛使得他坐立难安。过了会,方母道:“我第一次来医院陪他,不太熟练。”
白逸南很想说一句:“我看出来了,岂止是不熟练,您简直不像他亲人。隔壁一床流产手术都急得哭天喊地了,您这儿气定神闲,连大气都不带喘的。”
可是他不敢,唯有点点头。
方母说:“和别的父母不同,我对孩子并没血缘之间的彼此牵挂感。他要走,我让他走,反正看了也糟心。今天我睡了个午觉,梦到方饮又当着一众人的面,轰轰烈烈出柜了,我思来想去实在气不过,打了通电话过来。”
“还以为他有种继续挂我电话呢,想不到,竟然还是我来出这手术费。”她道,“造孽。”
白逸南道:“阿姨……”
“你给纪映发一下消息。”方母说,“纪映那边不来人,你就在这里待着,一直给他发消息,直到我想见的人来了为止。”
这场手术做了很久,等方饮醒过来也等了很久,久到白逸南去家里睡了一觉再回来。
方母意外地始终守在病房外面,助理过来和她交代了些事情,她板着脸吩咐了几句话,接着助理恭恭敬敬地应声,抱着电脑与白逸南擦肩而过。
与他回家睡觉前的情况有所不同的是,房外多了一个男生,估计下了飞机就赶来了,行李箱摆在身边,正站在方母的对面。
方母的手里捏着屏幕碎掉的手机,她摁了一摁电源键,淡淡地扫着设置为屏保的照片。
照片上面的那张脸能和对面那人对应起来,也就是曾经在饭店里遇到的同学。方母冷笑了声,好像觉得荒谬,把手机丢到自己的铂金包里。
她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开口打发道:“你走吧。”
陆青折冷冰冰地看向白逸南,白逸南呆住了,不确定这是不是对自己说的,一时等在原地不敢乱动。
“白逸南,这里没你的事了。”她语气严厉得不带感情。
虽然是在和白逸南说话,可她的视线落在陆青折那里,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并毫不掩饰地抵触着。
白逸南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冷汗涔涔。他忐忑地和方母告别,自己心里有鬼,这时候还在害怕方母猜出自己找方饮的大致来意。
随便猜测下都能有个轮廓,他与方饮不算好友,方饮甚至在饭局上排斥他,不愿在他这里实习。这时方饮已经没了家里依附,却被自己寻上,能有什么好事?
方母迟迟不说,他不由得安心了点,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以为这女人对此并没那么敏感。
可在他要离开时,方母问:“我还没死呢,就算死了,有的事情也不是你可以想、可以做的,你说对不对?”
确实,方饮现在不要方母的钱财,可方母人一走,以她的个性,不会愿意把遗产分给外人,所有东西全都是方饮的。
令白逸南倍感难受的不仅是方母的暗示,还有陆青折。
陆青折的眼神有股狠戾藏在里面,看上去不像是会让自己就这么全身而退。八成是方饮正躺在不远处,动手会吵到方饮休息的缘故,令陆青折生生忍住了。
白逸南干涩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