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卫淇斜斜倚在青铜轺车前头,将伞盖的布帘用铜钩勾在头顶固定住, 往外头望去, 但见已过秋收的麦田中白霜初起,枯黄麦梗田地之外,遥遥可见城墙依据地势, 高耸震撼。
楚叔扬了扬马鞭, 指向那城墙道:“那便是蓟城, 燕国国都。”
卫淇点点头, 将手中的毛毯放在楚叔膝头,道:“已入冬,燕地苦寒,昨日路过方城,泊宁还去寻了匠人,打两个了铜手炉,只没来得及找人做一副皮手套给您。”
“我皮糙肉厚的,不妨事!”说着, 楚叔握着缰绳往手里呵了一口热气, 将那毛毯掖好,“也不算是第一次来燕国, 只是冬日里还是第一回,燕国里头冷的日子还有的是,到了蓟城,赶紧落脚去置办冬衣。”
卫淇一一应下,又细细问了些燕国国情, 这才翻身回轺车内。自打在巨鹿买下了那个赵国小女奴,蒋泊宁便改装了这辆轺车,扩大了车座与伞盖,车座下头还加了个暗格存放银钱。从前车内只足够两人跪坐的地方,如今都宽敞得可以让人盖着毛毯睡一觉。
现下蒋泊宁便与那买来的小女奴一块,裹着毛毯窝在轺车一角,抱着木板与炭笔,教小女奴识字。
蒋泊宁握着炭笔,轻轻写下两个字,将木板放在小女奴膝头,伸出被炭笔染灰的指头,点着那两个字道,“青榕,你的名字。”
青榕瞧着那木板,盯着那两个字,却摇了摇头,将木板举起来,让卫淇看见,脆生道:“你可认识这两个字?我只识得赵文与中山文,这是秦文还是魏文?”
卫淇抱着手臂,扑哧一笑,“这是……鬼画符!”
蒋泊宁瞪眼,抬手将炭笔往卫淇身上一丢。卫淇一挥袖子,笑着将炭笔挡了开去。
卫淇拍了拍广袖,道:“泊宁写的字与众不同,该是墨家密语,你认认便罢了,莫要学着写。”说着,卫淇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识得字?既是识得字,便该不是普通农家女,怎得被捉去当官奴了?”
青榕放下木板,往蒋泊宁身边靠了靠,道:“我阿爹是一个小里长,一会儿是中山国的,一会儿是赵国的,他们两国打来打去的,阿爹与乡里长老合计着祖上是中山国,便想一起逃回去国内去,没想到半路被拦截,这才是到了这样的下场。”
蒋泊宁朝卫淇挤了挤眼,对青榕道:“你莫要难过,如今既然跟我们在一块,以后我们便是你的家人,不叫你一人孤苦伶仃。”
卫淇本来确实想问青榕的家人现在身在何处,一听蒋泊宁这话,也懂得青榕是父母俱亡,不再继续问那些过往去,开口问蒋泊宁道,“这名字是你给她起得,可有什么缘故?是哪两个字?”
蒋泊宁摸出暖炉抱在怀中,看向风撩起的那一角布帘,缓缓道:“我离开家时,正是夏日里,榕树正青。我想,青青叶榕,待我还乡。”
黑马一头撞入苦寒蓟北燕地,楚叔寻了一处离燕王宫不远客舍落脚,安顿好了车马。青榕留在房内休息,卫淇拿着楚叔列的单子上街置办皮裘冬衣,蒋泊宁借了一套卫淇的男袍换上,跟着楚叔出了客舍,寻了一处酒肆,点了一壶温酒两碗肉羹坐下。
酒肆小二端着酒肉上来时,楚叔笑呵呵接过,随口道:“听闻过两日秦使入蓟城,来的是那个还不到十岁的秦国公子。”
蒋泊宁会意,接过酒壶双手为楚叔斟上一杯,道:“长兄即位,自己孤身一人到这千里外为质子,真是可怜见的,不过也算这秦国的公子有胆识,不知会在哪家驿站客舍落脚,真想去瞧一瞧。”
楚叔笑着抚掌大呼:“这倒是!这倒是!得去瞧一瞧,说不定能见到大名鼎鼎的苏秦,不是说苏秦曾入秦国,被这刚崩的秦惠文王拒了吗?这不识才的仇,你猜这苏秦可会报复在小公子头上!”
听见这话,酒肆小二一拍袖口,叉腰道:“客官他国来的吧?苏秦虽说不怎么样,可做过我燕国相国的人,断不会做这样为难小儿的事情,为他人不齿!再说了,苏秦如今也不在燕国咯!”
蒋泊宁眨眨眼,拉住酒肆小二,问道:“怎会如此,苏秦如今去了何处?”
酒肆小二撇撇嘴,不情愿道:“苏秦与文侯夫人那些事,唉,不说了。苏秦啊,早逃去齐国去了。”
楚叔眉头挑高,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忙用手掩住,道:“如此,真是可惜了,无法见这大名鼎鼎的鬼谷门生了。”
酒肆小二话匣子开了,刚往别处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道:“至于那秦国的公子啊,恕我直言,二位也莫要想太多,宫中的易王后乃是秦国公主,就是刚刚崩逝的秦惠文王的长女,依小人瞧,这公子多半是住在宫中,跟着她长姐,哪里会在外头落脚,如此寒酸呢?”
说罢,酒肆小二拱手做了个揖,退了下去。
蒋泊宁手点着酒杯杯沿,低头算了算燕国国君的辈分,这燕易后,应当是刚刚卸任那位燕王哙的嫡母,原本该是燕国的太后。这样一想来,酒肆小二哥说的也不无道理,蒋泊宁此前并不知如今这燕易后是秦国公主,这样一来,要是等秦国使节送公子稷入燕王宫,只怕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公子稷一面,何谈靠上这未来的秦王靠山。
楚叔将案上肉羹往蒋泊宁面前一推,道:“我这儿还有张仪与明镜留下的书信,给秦国使节并不成,诓骗燕王宫的侍卫该不成问题,只消你见着公子稷或是燕易后,便不愁后头的事情。等你事成,我再与卫淇南下齐国……”
未等楚叔说完,蒋泊宁抢先道:“楚叔,莫要再去寻苏秦了,苏秦既然与燕文侯夫人有情,必定忠于燕国,此去齐国,不是逃,是入齐为燕谋划,如此,不会有善果。”
自然不会有善果,历史上苏秦逃燕入齐,根本缘由是何无从知晓,可最终确实是死在齐国,此时再去寻苏秦当靠山,倒不如说是自寻死路了。
楚叔拧起眉头,道:“这话有理,我一人倒无所谓,留在燕国也无甚,只是卫淇,不好将他拖在此处。”
蒋泊宁想了片刻,道:“楚叔跟着张仪许久,也知道公子稷性情儒雅温良,如今到燕国为质子不过一时,秦国内有八子娘娘与咸阳令魏冉,不日必定回秦国。等公子稷日后回秦,身有质子之功,加上母族势力,不可小觑。此时他孤身一人在燕国,我们若帮了他一把,他日得到的回报,又怎会少?”
楚叔抬手饮下半杯燕酒,点着头道:“你是这样的打算。也是一条好路子。也罢!回去与卫淇说道说道,让他自己抉择吧。”
蒋泊宁一笑,三两口将碗中肉羹吃尽,取出手帕来擦擦嘴角。楚叔喝完杯中酒,吃了肉羹,呼唤酒肆小二过来结了帐,拍拍衣袍便与蒋泊宁一同起身,往酒肆外头走去。两人还未迈出酒肆大门,却听见后头一声呼唤——
“泊宁?”
蒋泊宁闻声,正觉得熟悉,一回头,却见一青年白衫蓝袍,发束玉冠,长身玉立,正站在酒肆内堂,见她回头来,双眼发亮,三两步走过来。那人笑得春风满面,却叫蒋泊宁浑身一颤,只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来者,正是苏秦之弟,如今燕国里头妇孺皆知的客卿苏代。
蒋泊宁回神,拱手行礼,道:“代兄。”
这称呼叫苏代不禁一愣,被喊了十数年的“弋师兄”,一瞬成为“代兄”,蓦地疏远,叫他脸上笑容亦是一顿。此时苏代早不是当年唐弋,只眨眼便笑着伸手来拍拍蒋泊宁的头顶道,“不到一年,学得这样有礼貌,看来秦国也不是什么戎狄之邦。”
蒋泊宁对苏代道:“这是楚叔。”又偏头对楚叔道:“苏代,苏秦之弟。”
楚叔与苏代拱了拱手,算是打了个照面,亦无话可说。
苏代放下手去,问蒋泊宁:“怎么入了燕国?”刚说完,眸中明晦微变,轻轻笑了一声,“因着公子稷来,先派你入燕探路不成?秦王荡,不见得如此疼爱这个庶弟吧!”
蒋泊宁心中惊诧,只暗忖这苏代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还是那一副唐弋的面容,言谈间却无半分唐弋的直率可亲,透着的满满是谋臣的圆滑算谋,叫她不禁觉得可怖。
蒋泊宁略定了定心神,笑着张口便扯谎,“我在秦宫行事鲁莽,闯了些祸,幸好遇到秦惠文王的王妃芈八子为我求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次来燕国,我是想来报恩的。”
苏代听着,一手端在身前,一手收在身后,竟哈哈大笑起来,叫蒋泊宁摸不着头脑。待苏代笑声散去,方才听他道:“如此,现下,你倒是欠我一个人情了。”
“嗯?”蒋泊宁不解,蹙起眉头看苏代那嘴角含笑,心中隐隐有些发毛。
苏代道,“你这报恩,借的还是我的光,秦王新立,还是我劝燕王派使节去秦国结盟,秦王这才送了质子过来,不过,你莫要误会,这完完全全是秦王荡的意思,我燕国使者不过送了结盟文书过去,可没提什么要求。”
蒋泊宁不知有这一层关系在,却疑惑道:“秦燕结盟?代兄怎么会促成这事?巴蜀……”
苏代嘴角抽动,垂下眸去,摆了摆手,笑道:“年少不识事罢了,那些风月事,怎么能作数?”说罢,苏代似大梦初醒,从袖袋中逃出一块木牌请柬,递到蒋泊宁面前,道:“你初来乍到,我本该接你去我家中照顾,可我婚事在即,这两日怕招待不周到,就先请你来喝一杯喜酒,等女主人入了苏府,一切妥当,若是你愿意,尽可住到我那里去。”
说罢,苏代拱手朝楚叔一躬,轻甩广袖,往外走出去,登上了一辆小巧的青铜轺车。
楚叔看着苏代远去的背影,回头问道:“你与这苏代,是旧相识?”
蒋泊宁点点头,道:“从前算是同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燕王哙禅让,如今是从前的相国子之当了燕王,这苏代可是燕王眼前的红人,这苏代即将要迎娶的,可是燕王子之的嫡长女,不可谓不炙手可热。”
楚叔目中喜色乍现,“是这样的巧合?这人又是苏秦之弟,若是卫淇拜作他的门客……”
“不可。”蒋泊宁看了两眼手中的请柬,只将它捏在手中,“苏代素来厌恶秦国,秦灭巴蜀时,更是起誓说与秦国有夺妻灭门之仇,你且听他说吧,这人心思深沉,不得不防。”
作者有话要说: 苏代:不好意思,升官发财娶老婆,我先走一步。
关于苏秦的年代争议哈,用的是《史记》的时间线,融合一点点《战国策》——合纵连横时代,秦国张仪、魏国公孙衍和燕国苏秦,他们三个相亲相爱,啊不对,是相爱相杀,然后三个先后谢幕,我们苦逼的苏代宝宝就出来继承苏秦的政治遗产啦!反派是也是要有挂的!不能做得太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