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铜轺车布帘又一次扬起,车轮再次转动起来, 铛铛作响, 这一回,楚叔扯起缰绳,却是引着马头面向东北, 往燕国苦寒之地而去。布帘之内, 蒋泊宁已经拥起了皮裘, 正攥着一支用木炭做成的笔, 在一面木板上写写画画。
轺车之内,除却那炭笔在木板上摩擦发出的嘶嘶点点声响,还有一人低低啜泣。蒋泊宁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抬起头来,道:“我说小哥哥,你又并不是出嫁,拜师终有一日要出师,你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 当振作起来, 不辱鬼谷子门楣才是!”
卫淇贴着袖子擦擦眼角,道:“话虽如此说, 可我本来想侍奉老师终老的,如今被赶出来,也不知老师日后该如何。”
蒋泊宁想了想,也觉得卫淇心善,倒问:“你父母兄弟可在?”
卫淇摇摇头, 道:“老师说,我父母是山中猎户,父亲狩猎身死,母亲要再嫁,便将我送到了鬼谷之中,因着母亲家乡在淇水旁,母亲便给我命名为淇。”
蒋泊宁点点头,道:“鬼谷先生让你出来,也就有他的打量,既然是你的老师,也该是为你着想的,我们此去燕国,也许能遇上你的师兄苏秦,你去投奔他,也是好事。”
卫淇叹了口气,道:“也是。”说着,卫淇往蒋泊宁身侧凑过去,问道:“你这写的是什么,怎么如同天书一般,甚是难懂!”
“不过是乱写打发时间的。”蒋泊宁低头看了看手上木板,上头炭笔笔迹尽是年份与人名,阿拉伯数字与简体字混杂,更加上炭笔字迹朦胧,卫淇看不懂是自然。
炭笔在木板上头轻点,将“燕”与“316”圈了又圈,燕国的公元前316年,正是著名的“子之乱国”的开始,燕王哙被蛊惑,禅让王位给相国子之,导致长达4年的内乱,更引来齐国入侵,中山国亦过来分一杯羹。而这蛊惑燕王哙,支持燕相子之的人,有两个,一个叫鹿毛寿,另一个,便是苏代。
蒋泊宁看着木板上的“苏代”二字,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在巴蜀做的事情细微,苏代远走是必然,想来苏代的命运跟她所知道的历史并没有多少出入,离开巴蜀进入燕国,继承苏秦的政治遗产。如今蒋泊宁他们入燕国,等得靠山可是秦国公子稷,如今苏代恨秦入骨,蒋泊宁只怕,苏代这份恨,连那个不满十岁的孩童都难免被波及。
蒋泊宁抬起头来,将手中木板丢开,膝行爬到轺车前头,撩开布帘,对楚叔问道:“楚叔,一国质子入他国,会先在哪里落脚?”
楚叔回头看了蒋泊宁一眼,抬手拍了拍身侧。蒋泊宁会意,向楚叔笑着道谢,将手中布帘挂好,挪到前头盘腿坐下。楚叔想了想道:“质子入国,该先去拜见国君,受到卿一样的礼遇,住宫中客殿的有,如同使者一般住在外头旅舍的也有,若是本国国力强盛的,国君畏惧,出资在外头置办房舍赠予质子的,也不是没有。”
蒋泊宁想了想,道:“秦于楚呢?该如何?”
楚叔道:“燕国是老牌诸侯国,第一任国君还是周武王的亲弟召公奭,秦国不同,祖上得势于商,便跟周不对付,后来又是牧马发家,西戎入侵后,从秦襄公开始才真真正正成为周的诸侯。一元老,一新贵,一守旧,一创新,你说呢?”
蒋泊宁低头思忖,若按照楚叔这般说,公子稷入燕,所受的待遇不会有多好。若是秦惠文王晚几年死,公子稷还赶不上苏代在燕国炙手可热的时候,如今正撞了个满怀,可想而知这条路该有多难。一想起那儒雅稳重的小小公子,蒋泊宁便觉得不是个滋味,苏代如何如何,她可以安慰自己,可公子稷早了这许多时日入燕,她倒真的脱不开关系了。
楚叔道:“你这般算谋,是哪位秦国的公子要入燕国为质子了?”
蒋泊宁不假思索,“公子稷。”过了片刻,又道:“在秦国时,明镜夫人便与我说过,秦王易位,政局不稳,必定要送公子去当质子,芈八子娘娘与魏后不和,公子稷首当其冲。我思来想去,秦要攻打韩国,赵国被北胡弄得头疼不已,齐国与魏国正打得不可开交,楚国是又是芈八子母国,这样看来,魏后最想要的盟友,应该是燕国。”
楚叔紧着手中缰绳往后一仰,支起一条腿靠着点头笑起来,道:“你这丫头脑筋动起来也是挺机灵的。好!你想得不错,昨日我们路过邯郸时,我才听赵人说起,过几日秦国的使节车马便要借道邯郸,送质子入燕,送的便是芈八子的长子公子稷。”
蒋泊宁双眼一亮,喜道:“楚叔,我们可否掉转车头,在邯郸等秦国的车马?”
楚叔思忖片刻,拧着眉头反问她道:“先不说秦国车马会否在邯郸停留,单是这如何靠近秦国使节,便是棘手,我手上虽有张仪与明镜的凭信,但如今太子荡与甘茂当道,这些早不能作数。依我看,你若想投奔公子稷,倒不如在燕国等到公子稷安定下来,两国使节交接间隙,你再寻机会与公子稷见上一面。我这边,送卫淇去燕国找先生的门生,与你顺路,不拖沓行程,也算便宜。”
蒋泊宁还在思索,终究难以放下身后不远处的邯郸。楚叔见她如此,笑着扬了扬手中缰绳,道:“纵使我将你丢在邯郸,你自己数一数,你手里那几块秦币魏钱够你在邯郸等多久?噢,是了,你还一块赵刀都不曾有呢!”
楚叔笑声爽朗,直叫蒋泊宁满脸通红。楚叔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如今蒋泊宁出了秦魏两国便是身无分文,就是去换钱,也不知道汇率几何,若是跟楚叔和卫淇分开,真是连口热汤饭也吃不上,别说什么用银钱打点着靠近公子稷了。这下,又似乎回到起点一般,没钱没文化,大腿够不着。一瞬蒋泊宁竟想,何时天公能作怜,再凭空掉一个耿直白起下来该有多好。
“泊宁丫头啊!你楚叔我开玩笑的,你莫要当真啊!”楚叔见蒋泊宁垂着脑袋不言不语,还以为她当了真,忙说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无依无靠的,我纵使把卫淇丢出去,也不会撇下你的,再不济总得把你送回巨子那处才好。”
楚叔这话说得直白暖心,叫蒋泊宁忍不住笑出声,正要开口去宽慰楚叔,却听见后头传来卫淇的咋呼叫骂。
“楚叔!这……这可不成样子!明明我与您才算是同门,怎得偏袒她,要丢了我去!”
楚叔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此刻被卫淇揪住,摸摸脑袋道:“你比她年长,又是个男娃,皮糙肉厚的,争个什么气!”
卫淇也不知哪里来的泼皮劲儿,硬是争道:“我明明比她细皮嫩肉,要是打起来,指不定她怎么凶咧!”
蒋泊宁听着,捧腹笑倒,只叫道:“还真是鬼谷门生,这强词夺理的样子,可不是像极了张仪!”
一听蒋泊宁这话,连楚叔亦抚掌叫好,直说卫淇与张仪那副样子像了个七八成。张仪乃是鬼谷子的得意门生,卫淇这样听了,虽明知是贬他的话,仍当作褒扬装了个满怀,笑嘻嘻地退回去再不说话。
蒋泊宁笑意减收,正要退回轺车内里,抬头看了看头顶太阳,眉头微皱,从衣襟中掏出前两日刚做好的小木盒指南针,抖了抖掰开拨正里头的小磁针,一瞧方位,合上指南盒,对楚叔问道:“如今可是往东北方向走?”
楚叔摇摇头,“往的是正东,绕开中山国,前头便是巨鹿,咱们打巨鹿那边入燕国。中山国与赵国如今不大太平,能躲自然躲。”说罢,楚叔瞧了瞧蒋泊手中的小盒子,问道:“你这是何物,能辨别南北方位不成?”
蒋泊宁将那指南盒递到楚叔面前,道:“能是能,有时不太准,得带着磁石校正,刚刚做好的小玩意儿,随口问两句,好回去改好了,他日能派上大用场也说不定。”
楚叔拿起指南盒,抠开盖子眯着眼睛瞧了瞧内里,只见小小铁针立在正中,手腕偏转,铁针不动,针尖与南北相对时,涂上了红漆的那一端倒真是指向北方,不过有些偏移,勉强可用。楚叔将指南盒合上,交换给蒋泊宁,道:“墨家机关灵巧当真厉害!若是阴雨天,不见日月星辰,这东西真是好用。”
蒋泊宁将那指南盒握在手中,坐在轺车前头,细细看着那小磁针左右晃动。起初她刚刚到战国,就十分想做指南针一类的小东西,一是有所顾忌,二是她毕竟只有高三的基础知识,也许力所不能及。如今破罐子破摔,只想铁着头往前冲,也就放开了手脚,这边敲敲那头改改起来。动起手来生活有些意趣,反倒没那么想家了。
蒋泊宁将指南盒收尽袖袋中,抬头往前看,便见路上绿荫消散,黑马牵引着青铜轺车绕入一大湖边缘,青绿湖蓝交错,日光映衬,浩大巨鹿泽波光粼粼,煞是怡人。
蓦地,蒋泊宁眼见瞧见了那湖边正有兵甲押送着一队人走过,队伍在巨鹿泽边上歇息,有两三兵士下湖边打水去了。轺车路过,蒋泊宁定睛往队中看过去,只见其中女多男少,男丁看上去更是皆不满弱冠,面上均是刺了字。
“赵国与中山国向来有摩擦,赵国东边的人大多是中山国的旧民,心向旧国,若是越界,会被罚作官奴。”
蒋泊宁听着楚叔在身边低声解释,眉头不禁拧起来,又往那队人中多看了几眼,“为何独独是男丁面上刺字?”
楚叔道:“有些女奴脸上也有,有刺字的,大多都罚作做体力活的奴仆,若是没刺字的,大多长得不错,没记入奴籍,或是卖入勾栏酒肆,或是卖入官商私宅,所得,便是这些兵士跟上头的人分了的。”
蒋泊宁听着,只觉心中闷闷,看着那一个个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手脚皆有镣铐,更不知前途多么不堪。她不忍,却无法尽数救走,救了这一批,还有多少?她再看不下去,扭过脸要钻入轺车内里去。
布帘还未撩起,却听空中一声鞭响,少女一声痛呼,兵士骂骂咧咧高声道:“好你个鬼精小奴,趁你阿大不瞧,竟将手中镣铐都解了去!要是我还不多瞧你一眼,你不是要将这整队人都放了去!”
旁边又有兵士叫喊,“指不定前两天逃走那个也是她放走的,只怕是给她刺了字她也会搞鬼。要我看,把她给就地打死!
蒋泊宁反身回来,狠狠甩下门帘,摸出那两包秦币魏钱来,尽数推到楚叔面前,斩钉截铁道:“楚叔,我要买那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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