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幽幽鬼谷,层层叠叠的翠绿之中, 但见一抹雪白自天边苍苍撞入山林之中, 扑楞扑楞羽翼振动之声混入风声之中。绿影之中,弓弦铮铮紧绷,箭矢震颤, 箭头冷光欲现。
“楚叔!箭下留鸽!”
楚叔食指一横, 压住了正要离弦而去的羽箭, 强弓往回收, 弓弦还未完全松下来,便见一袭青灰色长袍扑来,广袖按住了那一张硬木长弓。
楚叔哈哈笑道:“卫淇,不过一只野鸽子,也兴你这般与我争夺?”
卫淇见鸽子远飞,楚叔纵使再引弓搭箭也不能伤害那鸽子半分,这才直起身来拍了拍袖子,道:“这哪里是什么野鸽子!是我在谷中养的信鸽, 送到先生分散在六国的门徒手中, 一月一回,轮流往谷中传递消息的。宝贝得紧, 可由不得楚叔打去熬鸽肉羹。”
楚叔一愣,将箭收回背后箭筒,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比从前托山中药农猎户打探得知外头消息要可靠得多。”说罢,抬手直了直方才那信鸽飞来的方向, 问道:“这个月轮到哪一个送消息来?”
卫淇望向谷外,又抬头看了看日头的位置,亦皱起眉来,疑惑道:“这鸽子飞来的方向该是东北的燕国,这一个月,该是身处秦国的张弋师兄与明镜师姐啊!理应该是从西北来的才对。”
楚叔听了,略思忖片刻,却不是问那信鸽,“今日泊宁丫头可好些了?”
卫淇摇了摇头,与楚叔一同朝鬼谷院中走回去,一面走一面道:“自打那日她从老师出来,在自己房中关了三日,水米不进,死尸一样睡着。如今虽说是从屋里走出来愿意见天日了,可也一句话不曾听她说过,现下已然七八日了。”
楚叔沉默半晌,只叹一口气,道:“这些日子也不曾见过她踪迹,你可知她去哪里了?”
卫淇垂眸想了想,道:“在谷中的云梦潭边上见过她两回,那时我去打水,见她坐在潭边的石头上发呆,喊了她一声,她便躲进林子里头去了,下一回又见到她,便没再管她。”
楚叔点点头,说:“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我也不知先生倒底跟她说了什么,她既然不愿见人,现下便随她去吧,知道她在哪里便好。”
卫淇点点头,捞起袍子顺着石阶踏上屋外场院,道:“也就只能如此。”说着,直了直房后的鸽舍,问楚叔:“我要去看看那鸽子带了什么消息回来,楚叔一同前去否?说不定有张仪师兄与明镜师姐的消息。”
楚叔抬手将长弓架在身上,道:“好,我离秦已有两月有多,不知张仪可会又出使别国去了,得知道他们的消息,好出谷后跟上去找到他们才好。”
说着,两人走向那鸽舍,屋外架子上果真有只雪白信鸽立着,正咕咕咕地叫着。卫淇快步走过去,一把捏着信鸽,将信鸽脚上的竹管解下来放在架子旁,腾出手来用手指勾开鸽舍的竹制小格子门,将手中信鸽塞进去,这才回头来摸起竹管,扳开上头泥封,取出一张小小羊皮信来。
楚叔见卫淇捏着那小小一张羊皮看了又看,越看,眉心皱得越紧,忍不住开口问:“何事如此慌神?”
卫淇抬起头来,将那羊皮纸条收在手心中,道:“秦王已崩,张仪师兄已被罢任秦相,现下已经逃出咸阳。”
听到此处,楚叔亦大惊失色,“秦王正值盛年,怎么会如此?信上还说了什么?”
卫淇却指向鬼谷子所在那间石屋,道:“秦国如今东出争霸,国君更迭事关重大,我得尽速去禀告老师,楚叔一同去吧!”
楚叔已觉得有理,二话不说,跟着卫淇往鬼谷子那处而去,让卫淇将信上内容尽数转告鬼谷子。小小一张羊皮纸,明镜用了鬼谷子所教的密语,将秦惠文王崩,太子荡即位,甘茂继任秦相,秦国意欲攻打韩国,夺城立威,一件件事都记了下来,传入鬼谷之中。
卫淇说着,鬼谷子只垂着浑浊双眸,一言不发,便是等卫淇全都说完,也不见那张皱纹横布的脸上有任何变化,宛若坐化了一般。
见鬼谷子如此,楚叔先是忍不住,开口道:“先生,可有何应对之策?”
鬼谷子沉重眼皮抬起半分,道:“昨日之非,今日之失。秦惠文王所受的,皆因他往日所作所为。当年我问卫鞅,今日出鬼谷,入秦国,他日五牛分尸,可惧否?他答若能成就大业便无惧。之后孝公崩,惠文王加罪于他,他回封地欲反之前,不也曾来信问我有什么应对之策,我当日说的,你可还记得?”
楚叔听了,也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当日明镜与张仪离开鬼谷,他追随他们夫妇离开时,也听过鬼谷子如此这般对明镜与张仪说过,既然选了,便不可回头。今日鬼谷子再这般说,他也明白,张仪与明镜这一局,已经落下帷幕,秦惠文王一死,便再无余地可以转圜,能逃出秦国,不必像商鞅一样殒命,已经是大幸。
鬼谷子眼皮开合,终是叹了口气道,“我纵横一家,只求名不求终,张仪这盘棋下得不错,算是不负他多年所学,你无需为他多叹息,倒是想想你自己该何去何从的好。”说罢,对卫淇问道:“墨家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在何处?”
卫淇道:“在后头云梦潭,老师可要找她?”
鬼谷子点点头,“带她来见我,我有话与她说。”
卫淇闻言,对着鬼谷子拱手一躬,便退了出去。
楚叔亦抬起手来,正欲行礼退出去,却听鬼谷子道:“张仪为秦国奔走多年,如今离秦,该是归隐山林,躲避灾祸。你便是寻遍南北,恐难找到他们踪迹。我已经风烛残年,不久于世,卫淇虽年轻,却心细如尘。你离开鬼谷之日,将他一同带走,从此,莫再回鬼谷了。”
楚叔定定看着鬼谷子,竟愣在原地,细细回想着鬼谷子的话不敢回应。在他心中,鬼谷子恍若是人世以外的存在,幽居这云梦山的鬼谷之中,门徒却个个是能在鬼谷之外搅动风云的俊杰鬼才,不禁叫楚叔觉得,这鬼谷子能在鬼谷之中,如山石一般存在,永不消逝。
鬼谷子双眼似是无神,心中却是清明,似是猜中了楚叔所想,道:“世间万物有始便有终,你莫要太挂怀。你这一身武艺,该择良木而栖,莫要愚忠,张仪已然归隐,我也快要终于这鬼谷,都不是你的良木了。”
楚叔不禁心中大恸,撩起身前衣袍,跪地朝鬼谷子一叩,道:“先生虽未收我为徒,但我敬重先生为师,谢先生教导之恩,定不辜负先生。”
鬼谷子沉默半晌,徐徐抬起一只手,往前虚扶,道:“去吧。”
楚叔一出石屋,正好看见卫淇带着蒋泊宁回来,一个愁眉不展,一个面如死灰。前头的蒋泊宁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抬起眼皮来瞧了楚叔一眼。
卫淇见楚叔眼中湿润,正想问,却见楚叔抬手擦了擦眼角,催促道:“快带她进去见先生罢,莫叫先生等急了。”
卫淇心中虽疑惑,却也懂楚叔不愿言说,只颔首一点,领着蒋泊宁往内里走,将蒋泊宁往鬼谷子眼前一丢,便躬身退了出去。
蒋泊宁人虽坐在鬼谷子身前,那双眼却比鬼谷子的眼睛还无神,飘忽着无焦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鬼谷子伸手往旁一摸,抬起手来往身前一放,叮铃铃金属之声响起,一封铜管落在木案上。
鬼谷子道:“孩子,开了这信,这信不是明镜给我的,是她给你的。”
蒋泊宁渐渐抬起眼皮,双眼好容易聚焦,盯着鬼谷子,冷笑道:“她既然明知道我无法回家,注定要困在这战国,还将我如同猴子般戏耍,指点我来到鬼谷,叫我彻彻底底死心。又怎么还会留下书信给我?取笑我不成?”
鬼谷子摇摇头,轻笑出声:“明镜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你这些时日如若行尸走肉,让你来到鬼谷再告知你实情,难道不是明镜为你打算的吗?若你在秦王宫那样的漩涡之中崩溃,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你可知,秦王已崩,月前,太子荡即了位,成了新的秦王?”
蒋泊宁眉头微动,眼中这才有了些亮色,“怎么会如此快?秦惠文王崩,明明该是五年后的事情!”
鬼谷子头颅轻点,将面前的铜管信往前推,“明镜与你,都是变数,二十年来,她循规蹈矩,便是害怕一个不慎,未来便再不可知。你初来乍到,行事鲁莽随意,已不知道触了何人的逆鳞,要早早解决了秦王,以免夜长梦多了。”
蒋泊宁倒吸一口凉气,这下才觉得后怕起来,鬼谷子此话不假,战国乱世,国与国之间彼此牵扯不断,这秦惠文王死前五年虽无甚大事发生,可秦武王若是早了五年成为秦王,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影响战国走向的事情。再者,背后黑手既然催了秦惠文王的命,保不齐如今得势,要将一干人等赶尽杀绝,一抬刀,砍不死芈八子那些后台硬的,便会先拿蒋泊宁这种小马仔开刀。
这一想,如若醍醐灌顶,将蒋泊宁一瞬点醒,倘若她那时再呆在秦王宫,自己的性命给赔进去也是早晚的事情,幸亏明镜这个老司机领路,将她早早送了出秦国。蒋泊宁伸出手去,将那铜管信摸过来,开了上头泥封,一字不落地读起来。
明镜所写,皆是简体小楷,一看,便叫蒋泊宁忍不住思念家乡,心中酸痛,几乎要落下泪来。蒋泊宁忍着泪看完羊皮信,抬手想要将信烧掉,却又舍不下那一个个简体小字,终究收起来放入衣襟里头。
鬼谷子察觉,问道:“可想好了,何去何从?”
蒋泊宁停顿半晌,双手放在膝前,道:“想好了,我听明镜夫人的,去燕国,等我的良木靠山。”
鬼谷子点点头,“既来之则安之,如明镜一般,也……”
“不!”蒋泊宁摇头,朝鬼谷子伏身一拜,“恕晚辈不能听从先生教导。明镜夫人寻了二十年不能归家,我便寻三十年,四十年,战国乱世并非我家,我此生,一定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蒋泊宁:我不到黄河心不死!
各位乘客,前方到站,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