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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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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森林静谧深幽,深秋的山风拂过, 幽幽谷底之中窸窸窣窣的木叶摩擦声齐作, 更有风擦过山壁洞穴,风声更响,呜呜如同妇人低泣, 婴孩夜啼, 加上浓密树荫遮天蔽日, 叫人毛骨悚然, 心中戚戚。

蒋泊宁环视周围山谷一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抱起双臂来搓搓自己胳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忍不住暗道:难怪这地方叫鬼谷,真真是白日里也如同百鬼横行一般。

“泊宁丫头!可要搭把手噢?!”

蒋泊宁扒住身侧石块,冲前头笑道:“无事无事!楚叔,您当心走路!”

楚叔嘿嘿一笑,回过头去牵着毛驴一步步稳稳地往前带路, 一面走一面道:“这鬼谷当真是冷得狠, 透进骨子里头,你若是觉得凉, 可要添件衣服咯!”

蒋泊宁跟着楚叔走过的路往前走,问道:“楚叔,你跟丞相与夫人从楚国来,怎得对这鬼谷如此熟悉?”

楚叔抬头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前方的石壁,道:“我是楚国人, 却是比张仪在这鬼谷里头呆的时日还长,还是我瞧着那小子来拜师,又将明镜丫头从鬼谷骗走的。”

这两个月来,蒋泊宁跟着楚叔从咸阳到鬼谷,一路东聊西扯,却尽是听楚叔说他如何跟着张仪与明镜在各国闯荡,从楚叔这里听见鬼谷里头的事情,还是头一回。今日之前,蒋泊宁还以为是张仪与明镜是在楚国刚刚发迹闻名时遇见楚叔的。

蒋泊宁往前跳了两步,跟到毛驴后头,问道:“楚叔,听你的话,那丞相夫人竟是比丞相还早来鬼谷拜师吗?”

楚叔回头看了明镜一眼,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听明镜丫头说过,你是墨家巨子在巴蜀抚养的不是?”

蒋泊宁嗯了一声,点了两下头,脑袋中灵光一闪,道:“丞相夫人亦是在鬼谷长大的?”

“哎!是啦!”楚叔点点头,牵着毛驴打岔道往另一侧山壁走去,道:“具体如何我倒不清楚,只是鬼谷先生与明镜丫头一直是师徒相称,自打我来鬼谷,见到的便是如此。”

楚叔抬手指向两座山夹着的那侧山腰,道:“那后头便是了,山腰上头是一片平地,鬼谷先生便住在那处。”说罢,只听见楚叔长叹一声,“近二十年未曾回来啦!”

蒋泊宁循着楚叔的手指往上瞧,一点点也没能瞧见后头的平地或房屋,可只那一眼,便一瞬觉得胸中一颗心疯狂跳动,带着浑身都颤抖起来,连手脚都变得冰凉起来。到了这战国将近八个月,如今终于能有一天有望回家。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一刻,蒋泊宁终于懂得这是怎么一种折磨,直叫人脚底发软,心乱如麻。

毛驴驮着行李,随着楚叔与蒋泊宁一同朝那山腰平地爬过去。

鬼谷与墨家的总院皆在这样深山老林之中,墨家总院依据天险,加上墨家机关,将总院建的如同军事堡垒一样易守难攻。可鬼谷一门却不然,下了幽深鬼谷,走羊肠小道上了那山腰平地,便一眼可见鬼谷总院全貌,不过两三间砖瓦石屋,带着菜圃小院。

蒋泊宁站在院外,打量了这鬼谷总院一圈,见楚叔过去将毛驴牵到菜圃边上的马厩中。未等楚叔回头管蒋泊宁,便有一个穿着灰布短褐的青年从砖瓦石房里头走出来。

灰衣青年瞧见蒋泊宁,似是被吓了一跳,红着脸走上来,见蒋泊宁衣着不似山中少女,便拱手向蒋泊宁深深一躬,道:“不知贵客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蒋泊宁从袖袋中掏出明镜所给的泥封铜管信函,躬身捧到布衣青年面前,道:“墨家泊宁,前来拜访鬼谷先生,这是鬼谷明镜夫人的信函,劳您转交鬼谷先生。”

灰衣青年刚刚从蒋泊宁手中接过那铜管信,还未放入袖中,便听见楚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何须如此麻烦!”

灰衣青年闻声转过身去,便见楚叔大步朝自己走过来,一手抄进衣襟内,摸出一块木刻令牌来,抬手拎着那令牌,悬在了灰衣青年眼前。灰衣青年一见那木刻令牌,当即双手捧过来细细瞧了足有半刻钟,才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将那令牌奉还给楚叔。

灰衣青年从袖中拿出那泥封铜管信函,交到楚叔手中,道:“晚辈在鬼谷呆了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师从前的学生回来,失敬了。”说罢,伸手遥遥引向最内里的一间石屋,道:“请!”

楚叔嘿嘿笑了两声,将木刻令牌揣回衣襟内里,走到蒋泊宁身前,道:“这是明镜丫头的令牌,我并不算是鬼谷先生的门生。”抬手将那泥封铜管信函交回蒋泊宁手中,说:“这个,你还是自己给鬼谷先生吧!” 说着,袖子一挥往灰衣青年所指的方向走去。

蒋泊宁将铜管信握在手中,跟上楚叔与灰衣青年的脚步,往那石屋走过去。

灰衣青年在石屋门口停下脚步,握起那门上石扣,轻轻叩了两下。

过了半晌,木门之内才传来一声沉重沙哑的回应,“何事?”

隔着木门,灰衣青年亦躬着身子,极是恭敬,回话道:“老师,有客来访,已经出示了令牌,曾是自家人,可见否?”

木门内两声咚咚的点地声,回了一声:“请进。”

灰衣青年推开木门,却退到了门边,伸手引入内里,对楚叔与蒋泊宁道:“请进吧。”

那石屋里头幽深昏暗,看不见半分人影,更似石墓棺椁,叫人头皮也发麻。蒋泊宁停在门外,一步也不敢向前。正踟蹰着,楚叔伸手在蒋泊宁背后轻轻一拍,道:“进去吧。想来你有许多话要与先生说,楚叔我在外头等你,莫要害怕!”

蒋泊宁瞧着楚叔那神情,虽仍有些惧怕,却也心安了两分,顿了片刻,咬牙抬脚迈进了门槛。

足尖落地,但见石屋中灯光顿现。内里正对木门处忽地亮堂起来,木案、书架、油灯,有一鹤发老人晃着手中木棍,将那棍尖的点点星火弄灭。

老人将那木棍丢到木案的石碗里头,那碗中有水,将剩余的火星尽数吞噬,青烟飘起,缭绕烟气之中,老人抬起头来。蒋泊宁只见那双眼浑浊无光,老人白眉白须,满面尽是皱纹,仿佛是那块朽木刻出来的面容一样,就要随着那原本的朽木一同腐烂一般。

蒋泊宁瞧着那张脸,一瞬竟愣住了,忘了行礼,似乎也变做了另一座木雕,直直地杵在了门口。

鬼谷子抬起眼来,沉重的眼皮微微眯起来,眼下皱纹渐深,下巴处白须微动,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听了这话,蒋泊宁才回过神来,拱手朝鬼谷子举了个躬,往前走了两步,将那信函放到木案上,退回来,道:“晚辈泊宁,墨家泊宁,得巨子唐姑果提及,经前辈门生张仪夫人引荐,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鬼谷子未曾看那信函一眼,右手缓缓抬起来,擎住那油灯,往前推了推,道:“墨家?泊宁?”

蒋泊宁一听,眼中一亮,嘴角忍不住笑意,猛地点头回应,道:“正是正是!巨子曾说,鬼谷子知道泊宁!”

鬼谷子放在油灯旁的手往空中抬起,树根一样的手指轻微屈卷两下,沉沉道:“孩子,你走近一些。”

蒋泊宁此刻心中又惊又喜,哪里还有半分惧意,只两步往前扑,攀住了那木案,几欲哭出来,道:“先生!”

鬼谷子面上神色未改半分,那双眼照旧混沌难辨,朦胧得如同染了翳的眼珠往下转,落在那封铜管书信上,手指在木案上摸索,握住那铜管,发灰的指甲扳开上头泥封,将里头的羊皮纸摸出来,缓缓在桌上铺开,指尖覆上去。蒋泊宁见那上头不过一片凹凸的点迹,未见一个字,似是用针或刀尖一个个抠出来的一般,竟像是盲文。战国时,已经有盲文了吗?

鬼谷子声音低哑,似是喃喃,道:“张仪夫人?是了,是我明镜丫头!”鬼谷子往羊皮纸上摸索的指尖一瞬停顿,蒋泊宁只见鬼谷子那双白眉皱起,心中一紧,想要问明镜究竟说了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只紧了攀住木案边缘的手指,连骨节都隐隐发白。

鬼谷的指尖继续往后,蒋泊宁一颗心狂跳,只觉得胸口连着肩背都紧绷酸软起来。鬼谷读完了信件,双手垂在木案后,似是思忖半晌,正当蒋泊宁心焦难耐时,才听见他道:“明镜可给你另一封书信了?”

“有!”蒋泊宁大喜过望,只觉得家近在眼前,一瞬手忙脚乱起来,从袖带中又掏出了另一幅封铜管信来,手腕酸软,险些将那信摔在地上,方才双手捧着铜管信放在鬼谷子身前的木案上,又怕鬼谷子看不见,又往前推了推。

鬼谷子却不接那铜管信,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沉得如同来自远古:“孩子,你可知,明镜是何来历?”

那一瞬,蒋泊宁只觉天灵盖都一凉,心似乎沉入这鬼谷深处,泡入那幽幽山风之中。蒋泊宁嘴角抽动,哭笑不得,两行泪一瞬涌出来,“先生,这是,说的什么?”

鬼谷子说出口的那一刻,那一片片曾被蒋泊宁抛诸脑后的细节似被山风吹回,为何明镜听见她将水银说做汞时,是那般神情?为何明镜要她与芈八子站作一队?为何明镜会说公子稷要出他国为质子?

蒋泊宁冷笑出声,眼中泪珠落下,鬼谷子那皱纹横布的脸又清晰起来。蒋泊宁声音颤抖,道:“明镜来此处,已经多久了?”

鬼谷子声音不见起伏,“二十年前,明镜大病一场,醒来,便是如今的明镜了。”

二十年。蒋泊宁一瞬只觉得石屋中一片昏暗,一瞬连同那木案上的幽幽灯光也被黑暗吞噬。

二十年,明镜随张仪走遍中华南北,如今,明镜也还是明镜。他日,蒋泊宁,也只能是唐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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