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苍凉燕北平原之上,夏风温热如绵, 水华月色自天边洒落。也不知是否因着那月光太柔, 还是这晚风太暖,白起只觉得恍如身处梦境之中,四肢木然, 不敢收一分, 更不敢松一分, 目光只在怀中人那素净面庞上流连不去。
那对远山眉因身上疼痛紧蹙, 双眼迷蒙着,似是想要细细分辨他的面容,却吃力得很,终究不得其法。白起只见那苍白嘴唇轻轻翕动,但听柔柔夏风之中,女子声线轻灵,“又是梦吗?”
未等白起细想那呓语,便见蒋泊宁眼皮一闭, 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泊宁!”白起大喊一声, 双手一颤,抬手探向蒋泊宁鼻尖, 只觉呼吸微弱,当即一捞她的腿弯,将她稳稳抱在怀中,反身朝山坡顶上跑去。
不远处马车轮毂转动作响,车上马鞭高扬, 高头大马拉着马车,急急朝这边赶过来。白起身侧秦国骑兵见状,立刻策马靠近,铁剑亮起,挡住那马车的来路。马车侧护卫的燕国骑兵引马向前,高声斥道:“何人大胆,敢刺杀秦国质子!”
车夫反身掀开车帘,公子职钻出马车,还未下车,抬眼便见蒋泊宁昏在白起怀中,面色登时煞白,双目狠光乍现,如刀追向白起。
白起亦望向马车那处,见车内走出的公子职玉冠华服,便猜出两分他的身份,抱紧怀中蒋泊宁,往那马车走过去,一面走一面朗声道:“秦国公乘白起,奉命特来护送公子稷归国!”白起说完,已经走到马车旁,抬头看向公子职,道:“秦墨弟子受难,还望先生借马车一用!”
公子职低头便见蒋泊宁肩头中箭,血染衣衫,当即命车夫放下马凳,伸手要去白起手上接人。
白起瞧了一眼公子职伸出来的双手,冷声道:“多谢。”说罢,将蒋泊宁拢在怀中,直接登上马凳,钻入马车之中。
公子职双手落空,一瞬尴尬,只拧着眉头转身回来,掀起车帘入了车内,对外喊道:“速速回宫!”
燕国骑兵开道,秦国骑兵断后,护着青铜马车飞似地朝燕王宫赶去。马车之内,白起只将蒋泊宁安置躺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扶住她肩头箭杆,一手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未见箭身颤动半分,箭杆已断,被他丢出车外。白起定住蒋泊宁上身,单手扬起短刀从马车内裂出一条长布,覆在她肩头将残箭定住压好伤口。
公子职见白起为蒋泊宁处理伤口如行云流水,让他一分都无法插手。
白起将手压在蒋泊宁肩头,抬眼瞧向公子职,打量了他半晌,才道:“外臣多谢燕王搭救。”
公子职原只以为白起不过一介武夫,却不想他如此便猜出自己身份,“公乘客气了,泊宁姑娘与本公子……”说着,公子职双眼往蒋泊宁肩头一瞧,忽地笑了一声,道:“相识已久,无需公乘替泊宁答谢本公子。”
白起眼皮骤抬,目若鹰隼,碰上公子职那含笑双目,一瞬车内气氛骤变。
公子职嘴角笑意浓浓,道:“公乘既是为了贵国公子稷而来,怎得一句都不问公子稷安否?”
白起回道:“杀手尽死,公子稷身边自有人助,外臣无话可问燕王。”
公子职眉心微皱,只暗道这白起不止看起来如若冰霜不可亲近,说话行事更是如此。他见蒋泊宁肩头布条被血渐渐洇透,也再无心与白起说话,一手撩起窗帘,只看着蓟城越来越近,一颗心焦急如在油锅之中。
马车急急掠过蓟城大门,一刻不停开入燕王宫。此刻鲁施与卫淇两人早已护着公子稷入了燕王宫,领着公子职交托的令牌安排了太医令和医女在客殿等候,公子职马车一如燕王宫,当即将蒋泊宁接入客殿偏厅安置。
公子职与白起皆候在外间没有走,只听外头脚步声急急,管参领着公子稷、楚叔与赵荧一同入了殿中。
楚叔一见白起,不住吃惊,喊道:“是你!”
白起不认得楚叔,只见前头公子稷,当即拱手躬身行礼,道:“臣白起,奉大夫魏冉之命,前来护送公子回秦即立为王。”
“即立为王?”公子稷眉头高挑,大吃一惊,如何也想不到有这一日,问道:“王兄呢?”
白起低着头,回道:“秦王入周举鼎,受伤气绝。”
公子稷满脸不可置信,一旁的公子职面色也是难辨,只碍于不是自家的事情,并不好说话,端着手在身前,只若有所思。
管参嗤道,“前些日只听闻秦王入洛阳举鼎,不过数日便回了秦国没了下文,原来是这样。”
偏殿布帘被撩开,太医令领着医女从内走出,公子稷一见,当即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宁姑如何了?”
白起一听公子稷所言,目中惊讶一闪而过,只默不作声,先去听太医令怎么说。
太医令朝公子职拱手行礼,回话道:“宁姑娘肩头箭矢已拔,箭伤未动及筋骨,现下流血已止,只小心养护待伤口愈合便无大碍。只是堕马撞到头部,还需一段时日才能醒来,腰上也有伤,也得养几天才能行走了。”
公子稷听完,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头白起拱手道:“魏大夫有令,请公子速速回秦,臣请公子先行,臣……”
公子稷转身,抬手止住白起的话,道:“宁姑待我恩重如山,我断不可弃下她回秦国,先等宁姑伤势好转再议此事。”
白起抬眼,只见公子稷那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坚定,颔首只道了声是。
公子职侧过身来,对公子稷道:“如今外头局势不稳,恐还会有人对公子不利,请公子在燕王宫内暂住,本王先行修国书一封,以燕兵护送公子归国,公子意下如何?”
公子稷望向公子职,郑重拱手一躬道:“稷多谢燕王,待稷回国,必定尽绵薄之力,修两国之好,不负燕王好意!”
不过十三岁孩童,此刻远未到加冠成年的时候,一举一动却已然有了君王气度,不得不叫公子职惊叹,亦郑重朝公子稷躬身回礼。
公子职唤来内侍,吩咐下去为公子稷一行人安排起居饮食,方才离开客殿。
公子稷见公子职远去,当即唤白起一同往另一侧偏厅而去,遣散了屋内侍从婢女,问白起道:“白起,今日刺杀我的,你可知是谁的人?”
白起回道,“武器兵甲,皆是秦军的装备,本该是自己人。”
卫淇思忖片刻,问道:“如今秦国之中,各方局势如何,秦王可发丧了?”
白起摇摇头,“魏大夫压下消息,以秦国未定为由,公子一日未回秦,便压着不发丧。惠文后一党推举公子壮为王,魏大夫并朝中大臣拥立公子,此刻局势未明。”
公子稷在厅中一面踱步,一面道:“壮兄性情与荡王兄太像了,朝野皆知,再推举他继任为王,确实难以让臣民信服。”公子稷脚步一停,问:“我母妃呢?”
白起道:“八子娘娘安好。”
公子稷点点头,“那就好。”
公子稷又问了白起几句魏冉的近况,见蒋泊宁迟迟不醒,赵荧自请与医女轮流守夜,公子稷一干人方才各自回去休息。白起送走公子稷,在蒋泊宁客殿外呆了许久,终究是跟着内侍往后头去歇下。
长夜逝如流水,旭日东升照入蓟城,燕王宫客殿之中,婢女进进出出,赵荧在偏厅醒来,梳洗一番当即捧了药囊过去蒋泊宁那边。一个婢女迎面走过来,见了赵荧,笑着行礼道:“赵姑娘来了,正巧方才宁姑娘已经醒了,还正找赵姑娘呢!”
赵荧面上一喜,“醒了?”说着,伸手一指偏殿,道:“我去瞧瞧她,劳烦你去把那带轮子的木椅推过来。”
赵荧掀开布帘走进偏殿,正见卧榻上蒋泊宁正扶着婢女的手缓缓坐起来,似是牵扯到肩膀伤口,一时疼得她呲牙咧嘴起来。赵荧见状,立马走过去,将被枕垫起来让蒋泊宁斜靠着,口中念道,“幸好未曾把你那张轮椅给丢掉,看吧看吧,我就说,你这性子,还少不了要用的时候。”
蒋泊宁笑了笑,开口便是道:“小伤罢了,方才那侍女已经告诉我,秦兵来迎公子回国,我看过两日便能下地赶路去了,不妨事不妨事。”说罢,又问道:“公子可好?咱们可有人受伤了?”
赵荧叹了口气,只伸手一拍蒋泊宁脑门,“不曾,只有你拖后腿!”
蒋泊宁哎呦叫了一声,摸着脑门道,“赵医别拍了,本来就还有些晕乎,好不了的话,真就拖后腿了。”揉了半晌,蒋泊宁扯过赵荧的衣袖,问道:“这撞了脑袋,可会出现幻觉吗?昨日我似是出现癔症,还以为见到了……”
未等蒋泊宁说完,只听外头内侍宣道:“公子职到!”
赵荧连忙帮蒋泊宁着好衣衫,将薄被盖好,打点好一切,方才让婢女掀开布帘。只见黑袍翻动,公子稷快步往前跑,一扑在蒋泊宁榻上,眼睛红红,一丝不见昨日那少年君王的模样,分明就还是个半大孩童,双手抓着蒋泊宁的被角,低低唤了一声,“宁姑……”
蒋泊宁一笑,伸手覆上公子稷的脸庞,道:“公子就快是秦王了,不可失态,外头不是还有燕王在吗?不能让人笑话。”说着抬手摸摸他眼角,拍着他肩膀让他站起身来。
公子职缓步走进来,蒋泊宁低头道,“泊宁身上不便,未能全礼,燕王莫怪。”说罢,蒋泊宁抬起头来,却见公子职身侧站着那人,一时面上神色忽地凝住,嘴唇微张,要说的话只留在嘴边,只剩一双眼直直看着前方。
这一瞬,只叫蒋泊宁知道什么是恍若隔世,如今眼前这人未着甲胄,只小冠束发,一身束袖黑衣短褐,衬得整个人更为稳重干练。四年时光如刀,削得白起面上棱角更显分明,打得他脊背愈发直挺,只让他更似一座屹立不倒的黑铁山。
公子职见蒋泊宁双眼愣愣,偏头一看白起,只见他目中凝神,与蒋泊宁如出一辙。公子职唇角微收,垂下眼去,双手背在身后,道:“泊宁姑娘既然醒了,看来身上也无大碍,公子尽可安心了。燕国使臣已经带着国书先行前往秦国,燕国愿拥立公子为秦王。”
蒋泊宁回过神来,略思索片刻,看向公子职,颔首道:“泊宁多谢燕王。只还有一事,不知可否拜托燕王。”
“泊宁姑娘请讲。”
蒋泊宁看了公子稷一眼,道:“公子回秦,必经赵国,虽说秦赵同源,但泊宁怕事生有变,还是想先于赵国商议才能稳妥,既然如今赵相还在燕王宫中,泊宁想劳烦燕王引见。”
历史上公子稷回国即位,可是赵武灵王拥立的。赵武灵王如今该是在筹备在赵国推行“胡服骑射”,正想着法子稳定周边各国,一年多前才送了公子职回燕国与燕国结盟,想来送公子稷回秦这个忙,赵王没有理由拒绝。现在秦国时间线改变太多,谁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来,多一个靠山多一重保障。
公子职沉吟片刻,偏头对身边内侍道:“去请赵相乐池去议政殿。”
内侍领命退出去,蒋泊宁看了公子稷一眼,后者立马旋踵面向公子职,拱手道:“多谢燕王。”
公子职并未看向公子稷,双眼只满含笑意,直直看向蒋泊宁,对公子稷道,“公子不须言谢,燕国愿与秦国永结为好。两国结好,互为姻亲是最好不过,如今职不日将即立,可身处韩国为质子多年,并未娶妻,愿求娶秦女为后,公子意下如何?”
白起闻言,心中噔地一跳,眼神登时化作冰刀,侧目飞向公子职。
公子职果然道:“愿求娶泊宁姑娘为后。”
一时殿中寂静,一旁赵荧手中药囊落地,啪地一声响。后头管参发出噗嗤一声,忽地猛烈咳了起来。
蒋泊宁只觉自己的耳朵坏了,苦笑道,“燕王……”
“不!”
公子稷两步走到蒋泊宁身前,抬起下巴望向公子职,双臂扬起,广袖将后头蒋泊宁挡了个严实——
“我不!”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白起,你是什么时候决定为秦国报效终生的?
白起:我生是秦人,死是秦魂,我爱秦国,死生不悔!
导演:来,白公乘,我们来聊点实在的。
白起:……我对我王的爱,是从我王成为我的僚机那一刻开始的……
白起:(抢麦)公子职我草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