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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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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丹河看赵常乐真的开始乖乖扫地,这才放心,转身刚走几步,就看到宁伯走进了小花园。

宁伯走路虽有些瘸,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也有些干瘦,但府里的奴仆其实都有些怕他。

祭酒对奴仆温和,无心之错很少惩罚,可宁伯却觉得祭酒这样没有威严,故只要是谁犯错被他抓住了,不管是有意无意的,宁伯都会严罚,以儆效尤。

见宁伯来了,丹河心里一惊。就听宁伯怒斥,“怎么都午时了,花园还没打扫干净?”

赵常乐正在扫地,她此前从未扫过地,就算这时候摆正了心态,可动作一时还是不熟练,看起来慢吞吞的。

宁伯生气,走到赵常乐近前,一脸嫌恶。

果然又是这丫头。

他就知道,让她留在府里就是个错误!长了一张脸不说,干活还不利索。

宁伯一把把赵常乐手里的扫帚抢过来,往地上狠狠一扔,“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一点活都干不好?”

宁伯虽然人老,可嗓门极大,此时生气,更是吼的赵常乐耳膜快破了。

赵常乐很少被人凶,竟有些懵了,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丹河忙跑过来,对宁伯行礼。

丹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下意识地,话就说出了口,

“宁伯消消气。这是我让她扫的,我想着她头一天来,还是先熟悉地方,所以只让她先把一条小径扫干净再说,不让她多扫。”

丹河指着赵常乐扫过的小径,“瞧,挺干净的是不是。”

赵常乐闻言一愣。

原本宁伯是想借此事好好发落一下赵常乐,最好让她直接滚回长阳君府邸,不要在杨府现眼了。

可丹河这么一说,他也不好对赵常乐发作脾气。只好哼了一声,怒斥丹河,“快把这里扫干净!”

丹河忙点头,宁伯这才离开。

宁伯走后,赵常乐还在发愣,她转身看着丹河,“你……”

“你为什么帮我?”

她不是看她不顺眼么,干嘛帮她呀?

丹河看着面前的姑娘。

虽然穿着那身暴露的舞姬衣服的时候,她一副风尘模样。

可洗掉妆容,换了这身粗葛布衣之后,她反而显出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来。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是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真正的世间是什么样子的。

丹河没好气,

“你是不是傻?新奴仆照例是要给下马威的,头一个月,若是有一点活干不好,就会受很重的惩罚。更何况你,你那是态度问题,放在宁伯眼里,你就是刁奴,对付刁奴,宁伯先打你一顿板子,然后把你卖出去!可我不一样,我在府里干了三年了,算是老奴,偶尔犯错,宁伯也不会重罚。”

赵常乐闻言,想了片刻,而后道,“多谢你帮我。”

她对丹河行了屈膝礼。动作标准,丹河见的贵女都没这样标准的礼数。

丹河竟有些不好意思,“谢什么谢,好好干活吧!”

赵常乐扫了一天地,把小花园扫的干干净净,一片落叶都没有。

直到太阳落下,一天的活计才算结束了。

她累到不行,只觉得双腿在抖,双手也在抖。

丹河过来找她,没想到赵常乐只不过扫了一天的地,竟然会这么累。

但毕竟她下午时干活态度好,丹河也不是刻薄之人,便也没骂她“娇滴滴”,反而难得对她显出一点好意来。

丹河替赵常乐拿住扫帚,“走吧,回去吃饭了。”

赵常乐拖着脚步跟着丹河,走到院子门口,忽然闻到一股臭味。

她下意识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莫非她干了一天活,身上都是汗,所以这么臭?

也不知方便洗澡吗?

赵常乐正这么想,忽听走在前面的丹河捏住鼻子斥骂,

“黑齿,你拉着泔水就快点走,不然熏死人了!”

赵常乐抬头,看到一个拉着泔水车的奴仆。

他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衣服很脏,看不出本来颜色,上面都是污垢;整个人乱蓬蓬的,被丹河骂了,他却并不生气,只是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到发黑的牙齿。

黑齿是负责倒夜香与泔水的奴仆。

赵常乐到底好洁,不免带了几分嫌恶,皱眉捂住口鼻。

丹河受不了臭味,三两步就跑开了,“阿乐,快跟上!”

赵常乐倒是想跑,奈何她实在是累,双腿就是抬不起来,只好慢慢走。

可“阿乐”这两个字似乎是有魔力,方才看着还傻呆呆的黑齿,听到赵常乐的名字后,忽然抬眼盯着赵常乐。

赵常乐被他盯的心里一惊,竟下意识觉得害怕,想要后退。

她重生才几天,可却经历了数次濒死体验,对他人的恶意如今特别敏感。

黑齿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利剑一样盯着她,但很快却挪开了,然后对赵常乐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

赵常乐几乎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

丹河又喊了一声,“阿乐你快点!”

赵常乐无暇多想,拖着脚步连忙追上了丹河。

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仿佛那个黑齿是什么大人物似的,自己像是兔子,而黑齿像是猎鹰,一直盯着她。

赵常乐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怕是惊弓之鸟了。

终于回到了房间,赵常乐二话不说就倒在了床上。

丹河端了晚饭回来,赵常乐饿的不行,可却连伸手拿碗的力气都没有。

“你先躺一会,休息一下再吃。”

丹河没想到赵常乐竟这么不经累,简直像是从前根本没干过活一样娇贵。

不过下午她干活的态度就很好,所以丹河目前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赵常乐也不客气,躺在炕上,忍受着浑身的酸疼。

丹河坐在炕沿,一边吃饭,一边瞧了赵常乐一眼。

“诶,你之前是哪个府里的?干嘛的?”

赵常乐不娇气之后,丹河其实也并非脾气大之人,此时好奇心起,就问赵常乐。

赵常乐浑身上下,大概只有嘴巴动起来不费劲了。

她答,“我是长阳君府的舞姬,昨夜在宴席上得罪了杨——”

赵常乐咽下到嘴边的“杨错”的名字,改口道,

“得罪了上大夫,所以长阳君送我过来赔罪。幸得上大夫宽宏,不追究我的过错,让我在府里干活。”

赵常乐面不改色的拍杨错马屁。

丹河“哦”了一声,“长阳君的舞姬啊,那怪不得呢,我说你怎么这么金贵,跟个大小姐似的。”

赵常乐躺着,身体不想动弹,可脑子却闲不下来。

夜幕四合,就容易升起孤独的感觉。

她重生第一天,就忍不住多次想次从前的生活。

她想父王,想往日这个时候她会和父王一起吃饭。吃完饭,天就彻底黑了,走出宫殿的时候,重重屋檐下都悬着宫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灿烂。

那时候,她从来不懂难过,或者孤独是什么感觉。

赵常乐闭上眼,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

还没有报仇,她可不能被打倒。

杨错,杨错。

默念着杨错的名字,报仇的意念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开口,“丹河姐姐在杨府做女裨有多久了?”

丹河答道,“三年了。”

“三年?那真是久。为什么会在杨府做下人呢?”

赵常乐不动声色的套话。

这话却好似勾起了丹河不好的回忆,她叹了一口气,“还能为什么?家里活不下去了呗。”

“三年前内乱,我父亲被国君——哦不,是以前的国君,姓赵的那个——征召去打仗,结果战死了,家里没法子,活不下去了,所以就把我卖成奴仆了。”

听丹河提起“姓赵的国君”时,赵常乐紧紧捏住了手,才没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出来。

她故意与丹河攀谈,终于算是弄清了现状。

如今是新朝第三年,也就是说,她重生在死后的第三年。

三年前杨错带兵攻破国都,血洗宫殿,屠杀赵姓宗室。

除了一个投降的赵王庶子公子息,所有赵姓宗室全都丧命。

自此赵国宣告灭亡,而后姬姓复国,如今便是姬国了。

赵常乐其实有些不解,当年叛军是杨错领导,按理来说叛乱成功之后,也该是杨错为君。

可不知为何,杨错却推举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姬姓公子为君。

她猜想,杨错怕是太重名声,若是贸然为君,怕被天下人骂“逆贼”吧。

姬国……姬姓……

赵常乐细细回忆。

她父王的国君之位,其实是造反得来的。

二十年前,世间尚无赵国,那时这片大地上矗立着姬国,她父王不过是姬国一个普通的将军,姬氏才是这片土地最正统的主人。

可父王野心渐起,于是黄袍加身,发动宫变,屠杀姬姓,江山取而代之,赵国由此建立。

据说当年宫殿里,血漫三尺。

当年姬姓宗室血脉被父王屠戮殆尽,连婴儿都不留。

如今登基的这位姬姓公子,说是姬姓宗室,其实血脉离了十万八千里,不然当年父王也不会留他性命。

可惜姬姓被父王屠戮殆尽,如今唯一能找到的姬姓后代也就是他了。杨错推举他为君,自此姬姓复国。

而这位国君,此前是民间长大的,什么政事都不懂,所以国政大权,其实悉数掌握在杨错手上。

听到这里,赵常乐微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便问丹河,“你说上大夫很厉害,权力很大?”

丹河点头,

“没有人不尊敬他,他是博士祭酒,国君的老师呢!国君大事小事都跟他商量呢。”

丹河一脸佩服。

赵常乐却在心里冷笑。

杨错灭赵功勋卓著,这是真的。

可国君真的甘愿拱手让权吗?

这可未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赵常乐从丹河嘴里套话套的差不多了,觉得自己也歇好了,便从床上爬起来,端起碗来吃饭。

虽然还是粗糙的麦饭,但她已经学会不再抱怨。

☆、第 16 章

#16

丹河早都吃完了,此时无聊,就看着赵常乐吃饭。看她小口小口,吃饭极为文雅,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在宴会上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丹河心想,果然是舞姬出身,跟一般的奴仆就是不一样。

丹河此前一个人住,许久没有跟人闲聊。她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八卦的年纪,就继续问赵常乐,

“你刚才说你得罪了上大夫,具体怎么回事?”

赵常乐可不愿说自己爬床的事情,她含混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在酒宴上没伺候好祭酒。”

赵常乐回答的含混,丹河也没什么见识,她以为的得罪,也不过是奴仆弄脏了贵人的衣服打翻了贵人的茶盏之类的事情。

丹河便道,“祭酒脾气温和,其实不会追究这种小错的,你放心吧,以后你乖乖干活,我保证祭酒很快就会忘记你得罪过他这件事的。”

赵常乐听了不语,只是心里冷笑。

行事温和?

她动了动手腕,仿佛那个不声不响拧断她手腕的人不是杨错。

杨错……

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来就没有认清过他?

她想不明白。

丹河又问,

“诶,你们舞姬平时都干什么事情?是不是只用跳舞就行了?”

赵常乐打断了丹河,“丹河姐姐,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没有原身的记忆,她怎么知道舞姬是什么生活,只好生硬地转开话题。

丹河,“我的事情?我可没什么事情。就天天扫地嘛,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们舞姬好,是不是经常能见到贵人?是不是经常有赏钱?你们穿的衣服是不是都是绸缎?”

眼看丹河又要把话题转过来,赵常乐再一次打断她,“丹河姐姐,刚才你说你父亲是战死的?”

丹河点头,“对,成年男子都服兵役的。”

赵常乐想了想,忽然问,

“那——你会恨上大夫吗?如果不是三年前他造反,父——赵王也不会征召大军抵抗叛军,你父亲也不会上战场,更不会送命。”

丹河闻言先是一惊,

“造反?可不能这么说!上大夫那叫伐赵,赵王是暴君,上大夫是替天行道。”

赵常乐强忍着冷笑的冲动。

替天行道?

杨错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警告了赵常乐之后,丹河才细细去想赵常乐的问题,慢慢的,她摇了摇头。

“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的国君比之前的赵王好多了。你知道吗,之前我们家种地,一年的收成交上去之后,我家人还要饿肚子。我父亲一年到头,有一半时间都被征召去服劳役,比如修行宫,修府邸,也不知道那些贵人怎么有那么多东西要修。”

沉默了片刻后,丹河继续道,

“我不喜欢以前的国君,哦对了,那个中山公主你知道吧,国君的女儿,大家都说她是中原最漂亮的女人——”

自己的名字忽然被提到,赵常乐愣了愣,才回应,

“她怎么了?”

提起中山公主来,丹河竟有些愤愤,

“我最不喜欢她了!听说那个公主喜欢珍珠,可是珍珠多难得啊,必须要从海里捞。为了中山公主开心,赵王就征召劳工,去东海潜水挖珍珠,我们村一半男人都被征召了,可死的死,伤的伤,就为了给那个公主头上多一点好看的玩意儿。”

说罢,丹河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说句不好的话,以前我在家,天天咒赵王,还有中山公主快点死,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替他们修宫殿,捞珍珠了。”

赵常乐完全愣住了。

她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头发,试图摸到发簪,落手之后却才想起,自己一个奴仆,头上哪有什么首饰。

她特别喜欢珍珠。

这种首饰圆润饱满,摸在手里特别舒服,戴在头上,温柔的像是月光。

父王宠她,她喜欢什么,父王就给她什么,所以她宫殿里有数不清的珍珠。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每一颗珍珠上都浸满了鲜血。

丹河话匣子打开了,还想说话,可却看赵常乐面色瞬间苍白,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

丹河还以为赵常乐太累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拉着她继续聊天。

放下碗筷,匆匆洗漱后,丹河就熄了灯。

一片黑暗中,赵常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怀念从前的公主生活,父王宠爱她,她生活富足,山珍海味,锦玉貂裘,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她只觉得自己幸福,可她从来不知道,有许多人付出了血的代价,在维持她所谓的优渥生活。

从前她高高在上,从没有往尘埃里看过一眼,如今她陷入了尘埃里,才知道从前自己多可笑。

直到后半夜,赵常乐累的不行,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父王。

父王的王位是造反得到的,所以国内零零星星一直有人打着姬姓的名号造反。

有一次的造反声势比较大,父王就御驾亲征平叛。三个月后,他大胜归来。

赵常乐不知怎的,那一次忽然对打仗产生了兴趣,便缠着父王讲故事。

父王因为大胜,又喝了酒,上了兴头,便绘声绘色的开始描绘战场的画面。

“攻城最难。先要把云梯搭上城墙,然后命令士兵顺着梯子爬城。可城头的守军拼命抵抗,守城的方法很多,最有用的还是浇开水。一锅一锅的开水往下泼,那些爬云梯的士兵被水浇到,立刻就皮开肉绽,摔下城墙。笑儿啊,父王这次牺牲了好多士兵,才平了那个叛乱!”

说起这次战争,父王非常得意。

可赵常乐听得皱眉,便问,“那些被烫到的士兵怎么办?”

父王醉意上头,愣了愣,“怎么办?肯定死了。不被摔死,浑身烫伤也治不好的。”

她又问,“那些人的家人怎么办?”

父王有点不耐烦了,“战死沙场,会发抚恤金的,”

她还是不依不饶,“赔多少钱?”

父王挥手,“左不过是几十吊钱,行了,别吵我了。父王要睡了,你出去玩去。”

赵常乐被推出了宫殿大门。

她站在门口,懵懵懂懂地就问身边的傅姆,“几十吊钱是不是很多?”

正巧她发饰歪了,傅姆一边帮她重簪,一边笑道,“几十吊?连公主头上戴的一颗珍珠都买不起。”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人命的低贱。

原来一个为国战死的士兵,连公主头上的一颗珍珠都比不过。

她连忙把发饰摘了下来,觉得自己戴着的都是那些士兵的冤魂。

还有这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每日的琼浆玉露,山珍海味,好像都变成了那些士兵的血肉。他们的脸被烫的面目全非,在王宫的每个角落里哀嚎着,伸出血淋淋的双手。

他们哀嚎着,从每一寸土地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死死盯着她,盯着她头上和耳朵上的珍珠首饰。

他们扑过来,把她一寸一寸的撕碎……

“阿乐,阿乐,醒醒!”

赵常乐被人晃醒,她睁开眼,看到丹河。

丹河一脸关切,

“你做噩梦了?一直尖叫,吓死我了。”

赵常乐喘着气,囫囵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

她重新闭上眼,侧身紧紧将身体蜷缩起来。

梦里那些浑身是血的人朝她扑过来,撕咬她,踢打她。他们的命,比她头上的一颗珍珠还便宜,可他们的力量,却让赵常乐无从反抗。

她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从前十八年的世界全都坍塌了。

可她没有时间能自怜,不多时丹河就叫她起床,是干活的时候了。

今天赵常乐格外勤勉,学会了如何打井水之后,她不用丹河吩咐,自己就打了满满一桶。

虽然那一桶水对她而言还是太重了,可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了回去。

扫地的时候,她也不用丹河多说,立刻埋头苦干起来。

丹河看赵常乐,竟觉得宁伯给自己分配的人还不赖——虽然什么都不会干,但态度好,愿意学,这就够了。

赵常乐无暇多想,她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地,双手紧紧的攥着扫帚,指节都青了,可她都不愿意放松,不愿休息片刻,更不敢休息片刻。

她但凡闲下来一会儿,脑子就不由自主的乱想。

从前戴过的首饰,吃过的珍馐,那都是她最享受的生活,可如今却忽然变了——

珍馐是血肉,首饰是白骨,尸山血海,上面供着她一个公主。

杨错屠戮赵王宫,那些百姓说不定有多开心。

赵常乐紧紧握着扫帚,拼命扫地,仿佛这样才能把昨夜那可怕的梦驱散开来。

就这样低头一寸一寸地扫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只觉得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晒,而眼前的地面是明晃晃一片光,她一瞬间甚至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眩晕。

赵常乐猜自己怕是被晒过头了,再加上昨夜没睡好,今天可能不大舒服。

她正想找个阴凉地方歇一会,却忽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她抬起眼,看到杨错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还是惯穿的白袍,不知怎的,今日在太阳底下,赵常乐只觉得他的白袍仿佛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赵常乐连忙低下头来,像一个最普通的奴仆一样,在主人经过时绝不能抬头看。

可低下头时,地面上的阳光却晃进眼睛里,晃的她眼前发黑又发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扫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才没让她晕过去。

她只希望杨错快点走过去,这样她就可以躲在假山石后的阴凉处休息一下了。

可谁知那身白袍经过时,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杨错站在赵常乐面前。

他眼力很好,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见过的人。

纵然面前的人换掉了那身暴露的风尘衣服,如今只穿着一件褐色的葛布衣,头发低低挽着,与府中任何一个粗使仆役没有区别,可杨错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虽低着头,好似是一副谦恭模样。可偏偏脊背挺得笔直,决然不同于一般奴仆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

像是婷婷荷叶的杆,又像是一柄容易折断的剑。显出一种脆弱却又顽强的风骨来。

好晒啊……

赵常乐心里只有这句话。

杨错是不是打算晒死她,能不能快点移开尊步,好让她乘个凉啊。

她只觉得身上一层一层出冷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扫帚支撑。

幸好杨错只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他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朝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赵常乐松了一口气,放开手中扫帚,想找个乘凉的地方。

可她才迈了第一步,却觉得脚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然后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 17 章

#17

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此时却遍地都是鲜血。

赵常乐脚步虚浮,踉跄的走着。

她一身华丽宫装,长长的裙摆上绣满了金线,缀满了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裙裾掠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那些尸体好奇怪。

有的人是绫罗绸缎的皇亲国戚,有的人却是衣不蔽体的乡野贱民。

他们的尸体躺在一起,不分贵贱。

忽然之间,他们都睁开了眼睛。

那些绫罗绸缎的宗亲死死盯着她,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公主,报仇……”

他们声音嘶哑,“公主,报仇!”

赵常乐被吓得后退,可脚踝却被一双如皮包骨的脏手抓住。

那双手属于贱民。

那双手紧紧抓住她,死死拉扯着她鞋上的珍珠,“你们活该……”

他说,“你们死了活该!”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都在撕扯着她,仿佛硬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

赵常乐尖叫一声,再也承受不住,她脱掉华丽的宫装外袍,甩掉鞋子,夺命狂奔……

“父王救我!”

她一边跑,一边哭喊,可偌大宫殿,只有她一个活人。

那些手还不放过她,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抓住她的衣服,他们让她报仇,又或者让她偿命。

一只手抓住了她宫装的裙摆,赵常乐猛然扑倒在地——

“父王救我!”

**

赵常乐猛然惊醒。

入目是高及房梁的书架,书架上层层叠叠,不知摆着多少竹简。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带着不远处小小湖泊的水汽,让赵常乐冷静了下来。

方才只是一场梦。

这是哪里?

赵常乐从噩梦中惊醒,犹有些迷蒙,睁大眼睛又看了看这满墙满室的书架,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杨错的藏书阁。

她负责洒扫的小花园同藏书阁离得近,都在第三进院落里。

而方才她……

赵常乐一下子记起来刚才的事情——她被太阳晒懵了,一下子晕过去,当时周围无人,只有杨错经过。

然后……然后醒来她就在藏书阁里躺着。

莫不是杨错把她抱过来的?

一念及此,赵常乐连忙从地上跳起来,嫌恶的拍了拍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被他抱过是一件极肮脏的事情。

可她毕竟刚中暑,此时仍有些晕,连忙扶住书架才没倒下去。

藏书阁有两层,六间开阔,赵常乐方才就是躺在一层的地面上,地面是光滑的水磨石,躺上去十分清凉,所以她的暑意解的很快。

右侧一角是木质楼梯,可通藏书阁二层。

赵常乐站在满室竹简里,想,杨错呢?

他一定在藏书阁里,既然不在一层,那就是在二层。

赵常乐心里陡然一跳。

她环顾一圈,只见藏书阁一层并无任何奴仆,又将脑袋探出窗外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奴仆。

杨错喜静,更是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他自理能力又强。不像赵常乐,昔年做公主时,若是没有侍女,她连衣服都不会穿。

赵常乐一时激动起来,心脏砰砰砰砰,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左右无人,这岂不是上天赐予的大好时机,让她今日杀了杨错这个狗贼?!

赵常乐紧紧握拳,才压下了激动心情,冷静下来,目光转而在书架上开始搜索。

她要找个能杀死人的利器。

赵常乐目光扫了一圈,一角看到了一柄刻刀。

刻刀,毛笔,竹简,文房必备三事。毛笔写字,若是写错字了,就需要用刻刀刮去竹简表面一层墨迹,所以刻刀是文人必备。

赵常乐轻手轻脚,将小小刻刀纳入袖中。

若是照着心口直接捅下去,说不定一刀便能了解了那狗贼的性命!

赵常乐凤眸微眯,下定决心,定要今日诛杀杨错。

她深深呼吸几次,将残留暑气全都散出,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手脚并用,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慢慢往上爬。

**

藏书阁二层,杨错跪坐在临窗案桌后,面前蒲团上跪着另一个男人。

杨错问,“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男人恭敬回答,“线索断了。”

叹了一口气,男人道,

“我后脚刚赶去,可得到的却是那士兵的死讯。他家人说他去打猎,跌落悬崖了。”

“这也太巧合了。祭酒,当年那伙士兵屠尽赵氏,转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到底图什么?若是为名为利,大可直接找国君领赏,虽屠戮降军名声不好,可也能混个官做啊。”

杨错却不说话,于是问句只能消弭在空气里,那男人一时也沉默下来,空气凝滞的仿佛不再流动。

赵常乐手脚并用,刚爬到楼梯顶层,却听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说话。

她一怔,暗道糟糕。

有别人在场,自己怕是杀不了杨错了。

这时,忽听一声,“谁?!”

藏书阁安静,杨错身影却比声音还快,犹如一柄剑,从窗边直扑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面前一阵风,然后身体便不听使唤,仿佛被一股大力,直直往楼梯下推去。

一阵叮咣,赵常乐摔下了楼梯。

仓皇之中,袖中刻刀割伤了她的小臂,但赵常乐咬牙忍疼,不敢表现出一点异样,生生忍住了。

她后背撞了好几下台阶,小臂又被刻刀所伤,中暑余韵犹在,此时苍白一张脸,瘫在楼梯口,抬起凤眸,看着杨错。

杨错……速度好快!

他刚才明明是跪坐在窗边的,离楼梯口有十几步,可他前一瞬刚听到楼梯口的动静,下一瞬便出现在她面前,将她直接拍飞!

赵常乐余悸未消——他好厉害!

别说自己手里只有一个小小刻刀为武器,便是她手里有淬毒的匕首,怕是都杀不了他。

幸好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今日杀不了他,丧命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赵常乐忍着小臂疼痛,将刻刀紧紧藏在袖子里,心中却更加疑惑——

他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厉害?

赵常乐抬眼,仰视着站在二层楼梯口的杨错,他还是宽袍大袖,三寸竹冠巍巍,一副君子模样。

可赵常乐却越发看不透他。

杨错站在楼梯口,一手负在背后,俯视跌落底层的女裨。

她一身粗布葛衣,底层光线不明,她其余五官届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眉眼好似生辉。

杨错记起来,那是方才那中暑晕倒的女裨,他将她放在一层阴凉处散热。

想必是刚醒过来,便上楼来看看。

杨错警惕心略下去。

方才倒也并未说什么格外机密的事情。若是当真机密,也不会在藏书阁谈。

于是杨错忽视了赵常乐,转身回到窗口,复又跪坐下来,对面前男人吩咐,

“继续找,说不定还有当年参与过此事的其他人还活着,只是动作要快,万一都被灭口了就不好了。”

男人点头抱拳,从楼梯处下来,路过赵常乐时,看都不看一眼。

于是藏书阁内一时只剩赵常乐与杨错二人。

格外安静,只有赵常乐因为疼痛而略微明显的喘息声。

赵常乐忍着疼,心想自己跌下楼梯这一遭,怕是后背成片青紫了。

她无暇顾及后背淤青,连忙将刻刀轻轻放在一旁隐秘处,再不敢在身上携带,然后将右手袖口处绑带重新绑了一番,紧紧裹着方才小刀伤过的皮肤,确保没有血迹渗出,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常乐有心想直接离开藏书阁,却又知道,身为奴仆,贸然窃听主人说话已经是大不敬,更何况中午中暑时杨错算是帮了她,于情于理,作为一个普通奴仆,她都要当面感谢他一番的。

赵常乐按下心中颓丧,忍着疼,又上了楼梯。

临窗有一案一席,杨错却并未在案前,此时他站在高达房梁的书架旁,翻检着竹简,似在找书。

二层再无其他奴仆,除此之外,只有角落里一个小小茶炉,茶炉上似在煮水,但也并无煮茶童子。

纵然只有杨错一人,但赵常乐却再也不敢轻视他。

当她以为他是谦和君子时,他便露出暴戾一面;

她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时,他便武功深不可测。

这个人……这个人太可怕了。

还有希望报仇吗?

赵常乐盯着书架前杨错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满心颓丧。

此前她想的简单,以为来杨府了,只要呆在杨错身边,日久天长,总能取了他的性命;

可如今一想,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她心绪万千,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杨错看了许久。

杨错从架上拿下一卷竹简,忽然抬眸,浅透眼眸便同赵常乐对上。

他似有不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有事?”

赵常乐慌忙忙移开目光,低头道,

“中午中暑,多谢祭酒救我。”

杨错只道,“嗯。”

然后拿着竹简,正襟危坐,在案桌前坐下,摊开竹简来,一副看书模样。

赵常乐一时觉得尴尬,自己应当就该离开了吧?

可……

以后要如何杀了他呢?

今日这样二人独处的大好时机都无法杀了他,往后她难道还能指望扫地将他扫死?

一时间赵常乐陷入绝望之中。

杨错读书时认真,眼眸仍在竹简上,伸手下意识去取一旁茶盏,想要喝茶,可拿起茶盏,才发现里面再无一滴茶水。

而角落里,茶炉上水已然烧开,咕噜噜。

赵常乐忙道,“我帮您煮茶!”

不待杨错说话,她忙跑到角落里,面朝茶炉跪坐下来,似是生怕杨错不让她煮茶。

既然刺杀不成,那么不妨毒杀。

赵常乐面朝茶炉,微微勾笑。

☆、第 18 章

#18

虽然自己目前没有毒药,但慢慢攒一点钱,总能买到□□之类的毒药。

问题是她一个洒扫女仆,是接触不到杨错的饮食的。

盯着面前的茶炉,赵常乐想,她不能只做一个洒扫女仆。

杨错喜茶。

从前赵常乐为此,还特意学过茶艺。

没想到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若是自己煮的茶能投他所好……

赵常乐按下心中激动,抬眸,装出恰到好处的几分感恩戴德与恭敬来,对杨错道,

“我之前对大人不敬,您却宽宏大量,从不计较,今日我中暑,更是被您所救。我心中实在感激,不知如何报答。给大人煮一杯清茶,聊表心意。”

杨错不说话,想是不置可否。

赵常乐欣喜。

茶炉在角落里,炉上水早已沸腾,但赵常乐却并未直接将茶末放入,而是又添了一掊凉水进去。

水过沸便老了,不宜煮茶的。

片刻后,眼看水将沸而未沸,赵常乐这才将茶末放入水中。

又过片刻,白浪翻腾,涌出浅绿茶花。赵常乐将茶花舀起,放入一旁茶具中静置。

等水三沸之时,茶色已全然融入水中,茶水清亮,如林间泉水倒影深林。

赵常乐将炉火之势压下,舀起沸腾茶水,同方才二沸时的茶花倒在一起。

这便成了。

赵常乐微微偏头回想——她的侍女煮茶,也就这三个步骤了。

剩下的,也就是用什么水,用什么茶,如何碾茶,如何转碗这等更精细的东西了。

她又不是专司此道,所以这些东西也并不是特别懂。

早知自己有今日,当初做公主时,就不该整天玩乐。

赵常乐端起茶盏,轻手轻脚的走到杨错案桌旁,在一旁跪坐下来,双手将茶盏捧过去,放在桌上,轻声道,

“祭酒,茶煮好了。”

杨错右手执狼毫笔,正在竹简上写字,赵常乐只一瞥,看到他字迹端方,无论是隶书或者小篆,他的字都非常端整,仿佛从青铜器上拓印一般。

他于学问一道,是当真懂得许多。

毕竟是中原大儒胥子的关门弟子啊。

忽然间,赵常乐回想丹河昨天说的话——

“我在家时,天天咒赵王与中山公主……”

父王当政时,当真那样不得民心吗?如今姬姓当国,杨错主政,又得到民心了吗?

中山公主无忧无虑,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事情。

重生一遭,赵常乐却只恨自己从前不爱读书,不问国事。

她看到杨错接过茶盏,倒不急着喝,只是先嗅了嗅。赵常乐心存下毒意思,见状都有些担心,只怀疑杨错是在确认茶水无毒。

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无色无味的毒药,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知道那样的毒药哪里有卖,贵不贵?

胡思乱想间,杨错已喝了一口茶了。

微烫的茶汤入喉,酽出一道浓郁香气。

杨错微微挑眉,赵常乐忙问,“祭酒觉得味道如何?”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急迫。

赵常乐怎么能不急,她身无长物,更无什么技艺,连扫地都扫不好,想要在杨府众奴仆里出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这手茶艺,也算是她唯一一点拿得出手的技艺了,若是能投杨错所好,她也好过在粗使仆役岗位上苦熬。

杨错却不回答,只是微微有些出神。

说味道,算是不错,不过杨错品过的好茶多了,这盏茶也不算个中翘楚。

只是味道有点熟悉罢了,像中山公主煮的茶。

说来二人虽有婚约,但其实杨错对中山公主颇为冷淡。

因一些前事,他不愿同她太过亲密。只怕二人之间的感情会有一日阻碍他的目标。

但说来奇怪,他对她越是冷淡,她对他反而越是亲密,整日无事就来缠着他玩。

可能是从小到大别人都是宠着她的,没有人像他这样待她冷淡过,所以她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杨错喜欢喝茶,她投其所好,便学茶艺。

不过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学了一会儿就撩开手玩去了,反而是她的侍女因此会煮一手好茶。

但极偶尔的,她静下来的时候,也会给他煮一壶茶。

因学了个半吊子,所以茶艺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反正就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味道,茶香是有了,余味却不足。

后来时过境迁,杨错喝过许多茶,再没她那样的味道。

杨错搁下手中茶盏,抬眼,撞进一双凤眸里。凤眼其实风流,但偏偏黑白分明,望过来的时候,带了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赵常乐急,“茶怎么样?”

似是故人来。

杨错忽然道,“茶不错。”

“以后替我煮茶吧。”

**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灯烛渐次熄灭,唯有公子息卧房中烛火摇摇。

公子息因肺疾,经常咳嗽,故夜里浅眠,入睡时间并不久。

此时睡榻前燃着一盏灯烛,公子息坐着,靠在床头,下身盖厚被,上身着雪白中衣。

中衣解开,露出他略显瘦削的□□胸膛,于病弱中,反而显出几分不羁的风流模样。

夜里咳的太厉害,公子息无法入睡,干脆坐了起来,手边放着一碗药,已然凉透,他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反而顺手从矮桌上端起酒盏,凉酒入喉,以五脏六腑来暖。

睡榻前跪着人,正低声禀报事情,

“自从阿乐进杨府,公子怕她不听话,就让黑齿盯着阿乐,”

地上跪着的人道,

“倒是没发现她做什么蠢事,也似乎并没有将公子的事情告诉杨错的意思。黑齿说,阿乐就只是认真干活,好像洗心革面,只想在杨府做一个奴仆。”

公子息闻言,轻“唔”一声,又饮了一盏酒。

美人计毒杀杨错失效后,阿乐便脱离了公子息的掌控,令公子息觉得不安。公子息最担心的,是阿乐将他谋划的一切全盘告诉杨错,故一直让安插的杨府的黑齿盯着她。

如今看来,阿乐倒是乖顺。

“只是……”

地上跪的人又道,“今日黑齿忽然传出消息来,说阿乐这丫头不简单,因一手煮茶的手艺,被杨错提拔到身边干活了。”

公子息闻言,擎着酒杯的手一顿,眸色闪了闪,忽而唇角勾笑,“她这才进杨府几天啊。”

下人忙应和,“是啊,本事不小。”

青釉瓷的酒杯在公子息苍白指尖转动,公子息垂眸细思片刻,忽然道,

“去,给黑齿下一道命令。”

原先以为阿乐入杨府,就是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可如今看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乐凭自己的本事在杨府扎根,对公子息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杨府森严,公子息用尽手段,也不过安插进了黑齿这么一个人,且黑齿还只是下等仆役,近不得杨错的身。但没想到,阿乐误打误撞,倒是成为了杨错身边的奴仆。

若是阿乐继续为他所用的话……

公子息咽下一盏酒,苍白手指,抹去薄唇上的酒渍——

上一次谋杀杨错失败了,可这一次,他怕是逃不过了……

**

次日。

小小奴仆的升迁,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一早赵常乐与丹河起床,丹河倒显得比她还要激动。

“我跟你讲,去祭酒跟前伺候,可千万不要偷懒,也别发脾气。”

赵常乐无奈,却也知道丹河是为自己好,只是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五日一朝,但杨错无论上朝与否,每日都去宫中。因他是博士祭酒,负责教导国君,国君课业不可耽误,所以无论风雨,他每日都去宫里授课,午后方回。回府之后也是在书房处理政务,偶有官员拜访,也在书房论政。

所以赵常乐的主战场,就在书房了。

因杨错一早上都在宫里,赵常乐上午无事,只是听杨错随从飞白说了一堆注意事项。

赵常乐一边听飞白说话,一边忙不迭点头,心中却盘算着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放假一天,出府去打听一下药房里有什么毒药。

于是一上午就这么轻松松的过去了。

直到吃午饭时,赵常乐都有点不敢置信——果然奴仆跟奴仆就是生活不一样,做洒扫奴仆时,天不亮起床扫地,扫到中午时就已经腰酸背痛了。

可做杨错的煮茶丫头呢,一早上就什么事都不用干。

杨错午后才回,一般都在宫里和国君一道吃饭,所以中午时飞白便让赵常乐自己去吃饭,吃过饭再回来书房这里随时候命。

赵常乐先去看了看丹河,丹河扫了一上午的地,热的直擦汗,不想顶着太阳多走一步路。

赵常乐便说自己替她取午食回来。

府里各色下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大厨房负责做的,君子远庖厨,大厨房颇是偏远,赵常乐地方不熟,走得慢了些,快走到时,已经过了午饭时最热闹的时候了。

绕过西侧院,经过小片竹林时,忽觉一双手将她胳膊拉住。

赵常乐来不及惊呼,便被拉入了竹林之中,接着一只大手掩住了她的口鼻,一个药丸便滚入她嘴里。

入口便化,苦涩之意瞬间盈满她的口腔。

身后一道嘶哑声音传来,

“阿乐,你把主人忘了吗?”

赵常乐浑身僵住。

☆、第 19 章

#19

主人!

主人还是没有放过她。

明明是初夏,赵常乐却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方才喂进嘴里的是什么?毒药吗?她是不是要死了?

赵常乐脑子里乱如一团麻,直到闻到臭哄哄的味道,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挟持她的人是黑齿!

那个倒泔水与夜香的奴仆。

怪不得赵常乐第一次见黑齿,就觉得他目光极为危险,原来不是她的错觉,黑齿是主人派来的!

赵常乐转身,抬眼看到墙角旁站立的黑齿,他还是一身脏污到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粗布衣。

赵常乐强作镇定,

“我……不敢有一刻忘记主人。”

原身为他而死,他却只想杀原身灭口的主人。

如阴魂不散,如附骨之蛆的主人。

一瞬间,赵常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悲痛袭来,仿佛心脏被刀绞了一般。

这不是她的情绪,是原身留下来最后的感受吗?

深爱他,愿意为了他牺牲一切,可是到头来才发现,他的感情都是骗人的。他背信弃义,只想杀了她。

这一股悲伤的感情,浓烈到赵常乐有些喘不来气。

一瞬间她好似明白了,为何她偏偏重生到原身这个舞姬身上。

不仅仅是眉眼有些许相似,也许她们在死的时候,内心深处有相同的情绪,产生了强大的共鸣。

虽然她不知道那位主人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杀杨错。

可是她由衷的不喜那位主人。

将内心情绪压下,赵常乐知道,对主人不满,对自己一点益处都没有。

目前唯一保命的法子,便是让自己对主人有用。

先活下来。

赵常乐抬起眼,直直对上黑齿乱蓬蓬头发下,一双精明的眼睛。

药丸的苦意从喉咙里泛出来,她道,

“昨日杨错调我到他身边,让我为他煮茶。我可以近距离接触到他的饮食茶水……”

凤眸微转,她笑,

“方才喂我的毒药还有吗,我想法子给他喂一颗。”

黑齿有些诧异。

原以为他喂下药丸之后,这女子该惊恐失措才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冷静。

黑齿笑了笑,嘴角咧开,模样看起来是憨傻,语气却是嘲讽,

“你去试试在他茶水里下毒,看他闻不闻得出来。”

这个法子,主人又不是没试过。

不愿多费时间,黑齿直接道,

“你放心,方才那丸药虽是毒药,却不是立时见效,一月吃一次解药,小命就没事,若是不听话……你等着肠穿肚烂吧。”

赵常乐闻言,心放到了肚子里,却立刻开始猜测黑齿的来意。

既然不想杀她,那就是想用她。

喂药,也不过是确保她不反水的手段。

赵常乐了然,也不多纠结毒药的问题,便问,

“主人要我做什么?”

“盗他的字。”

**

赵常乐端着两碗麦饭,心不在焉往回走,回到房间时,丹河迷迷糊糊躺在炕上,显然快睡着了。

见她回来,丹河从炕上爬起来,

“你去了好久,我快饿死了。”

接过麦饭就大口大口开始吃,转眼间一碗饭见底,抬起头来,却见赵常乐还不动筷子。

丹河推了推她,“吃饭了,发什么呆!”

赵常乐回过神来,将自己的饭递给丹河,

“今天热,我没胃口,你没吃饱的话,吃我的。”

丹河自然不客气,她干的可是体力活,吃的自然也多。

赵常乐坐在炕边,靠着墙壁,想起黑齿的命令。

盗杨错的字。

主人的目的,几乎是昭然若揭了。

盗字之后,肯定是找人仿杨错的字。

而仿字的目的?肯定是写诬陷书信。

赵常乐眸光一闪,想到了谋反二字。

以杨错的权力和地位,怕是只有谋反这样的罪名,才能一口气将他拉下马来。

赵常乐下定决心。

那便与主人合作。

凭她一人之力,想杀杨错,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既然主人主动提供了这个机会,那便忠心与主人合作。

纵然这是与虎谋皮,与狼共舞,便是事成之后主人要她的命,她也认了。

黑齿的话又响在脑海,

“主人说了,不是一般的字迹。杨错写重要文书,自有密文往来。你要想法子盗他密文,然后交给我。”

密文?

赵常乐微微皱眉。

既然是绝密书信往来时专用的字迹,恐怕也不会随便摆在桌子上任人观看,怕是藏的隐蔽。

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在他书房里仔细翻找一番。

**

午休时间短暂便过,赵常乐才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便有传话小丫头过来喊,说飞白叫她。

赵常乐不敢耽搁,忙跟着小丫头过去,一路到了杨错的书房外。

杨错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书房门窗大开,门上悬着竹帘,光影透过竹帘,往水磨石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隔着竹帘,正堂里,案桌前,那道端方的苎麻白衣隐隐透过来。

仿佛是隔世。

以前她来杨府找他,他多是在书房里呆着,透过竹帘,她只在外面笑着叫他出来玩。

少年面孔青隽,无奈放下竹简,被她拉住宽袖,一路往外面拖走。

笑闹犹在耳畔,可一道竹帘隔开二人,沉重犹如生死。

赵常乐收敛心神,看到书房外的廊下是小小茶炉,飞白指了指茶炉,示意让她开始煮茶。

赵常乐跪坐在茶炉面前,静下心来。

杨错的书房开阔,一明两暗打通,满壁书架上都是他常翻阅的书,并一些政务公文。

经常有官员前来拜访,说一些朝中事。

赵常乐因在屋外廊下煮茶,听不真切,偶尔偏头仔细去听,听杨错在说什么“法度统一”,又或者是“赋税减免”之类的词语。他声音不大,但是说话很有条理。

那些官员同他相谈片刻,然后离去。

然后他复又垂眸,一会儿只是阅读,一会儿又写什么东西,过不了许久,又有官员来拜访,又说什么朝廷正事。

如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杨错好似就没有闲过。

当然,她也没闲。

虽说她是来煮茶的,可杨错又不是水牛,能喝多少茶?飞白也不让她闲着,一会儿让她去跑腿取物,一会儿又让她去传话叫人。

赵常乐忙得连晚饭都没好好吃。

直到月上中天,快子时了,竹帘微动,杨错终于离开了书房。

飞白则对她道,“今天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吃过午饭就过来。”

赵常乐忙点头,将茶炉熄灭,茶具洗净,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丹河早睡了,赵常乐也不点灯,就着月色,匆匆洗漱后,直接便睡了。

次日。

因杨错上午去王宫,所以上午赵常乐难得可以睡个懒觉,直到午时才起来。

她径直去了大厨房端午食。

这会儿正是饭点时候,大灶前排队打饭的奴仆很多,排成了一条长队。

等了片刻,终于轮到了她,她端两个陶碗,看到大锅里是稀粥。

终于不用吃噎死人的麦饭了!

从前山珍海味吃遍,却还是最挑食不过的中山公主,此时看到稀粥都觉得美味。

热气从大锅里冒出来,膀大腰圆的厨娘给两个碗里盛满了粥,高声喊着“下一个”。

赵常乐小心翼翼端着碗,亦步亦趋的准备往回走。

因人多,她怕撞到别人,便只是贴着墙根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路,还没出灶房的院落门,迎面便匆匆走来一个人影。

赵常乐忙喊“小心”,可那人却只是故意往她身上撞。

陶碗摇晃,滚烫稀粥洒了赵常乐一手,手上皮肤立刻变红。

赵常乐疼的惊叫一声,陶碗掉在地上,剩余的稀粥四溅,溅上了一双黑底红鞋。

赵常乐还来不及喊疼,黑底红鞋的主人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走路长不长眼睛,直挺挺往我身上撞。”

赵常乐:“……”

那人又喊,“滚烫的热粥就往我身上泼,你当真是心肠歹毒!”

赵常乐抬眼,面前的人是宁葭,第一天来杨府时她见过,管家宁伯的女儿。

看了看自己被烫红的手背,还有宁葭鞋面上被溅的几粒粥,赵常乐一时无语。

不少看热闹的奴仆也围了过来。

抬眼,对上宁葭尖而细的眉毛,赵常乐不卑不亢,

“我沿着墙根走路,手里端着两碗饭,本就走得很慢,怕撞到别人。可你方才横冲直撞,撞翻了我两碗粥……”

赵常乐扬起手背给宁葭看,

“我的手背因此被烫红,我尚未抱怨,你却开始指责我,贼喊捉贼,青红不分,这是何道理?”

周围围观群众嗡嗡声一片,目光不住往宁葭和赵常乐身上看去。

确实,宁葭只不过是鞋面上溅了几滴粥而已,那女仆自己手都烫伤了。

宁葭瞪眼,“你什么意思,我冤枉你不成?”

她扬手一把抓住赵常乐的手腕,咬牙切齿,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惯会装柔弱的!什么中暑晕倒,我呸!不就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想勾搭祭酒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什么跟什么,怎么忽然扯上她中暑一事了?怎么又跟杨错有关了?

忽然之间,赵常乐好似想通什么。

赵常乐虽自小受宠,却也不是不经世事,她父王后宫姬妾颇多,姬妾一多,各种乱七八糟的争斗也多。

后宫女人争宠吵架,赵常乐闲来无聊时,也是当乐子看过的。

宁葭这样子,跟后宫女人一模一样。

莫非她喜欢杨错?所以将任何一个接近杨错身边的女人都视作敌人。

见赵常乐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目光好似一下子就看透了她内心那点隐秘心思,宁葭竟有些慌张,不由自主的,目光就不敢同赵常乐对视。

赵常乐看着宁葭,

“你方才说我是故意中暑装晕,证据呢?可有医官证明?我虽只是奴仆,可也不容易随便诬陷。还有,你说我想勾搭祭酒,我又做了什么事勾搭他?自从来杨府,我行事规矩,从未逾矩,‘勾搭’一词,又从何来?”

宁葭声音尖刻,

“你心里就是想勾搭,别以为我不知道!”

赵常乐冷静反驳,

“商君说过:法律诛行不诛心。无论我心里想什么,既然并未付诸行动,又怎能贸然定我罪名?你这是诛心之论。”

宁葭一时噎住,围观奴仆也被赵常乐什么诛行诛心的话搞得晕晕乎乎,虽未听懂,却觉得是什么高深之语。

宁葭当然没听懂什么“诛行诛心”是何意思,她愣住,心中只是惊讶——

阿乐怎么这么有见识?什么诛行不诛心,宁葭听都没听过。

阿乐她不像是一个奴仆,反而像是……像是那种出身大家的贵女。

赵常乐趁宁葭怔愣,不想再和她继续纠缠,拾起地上的陶碗,也不想继续呆在灶房了,一路回到了自己房间。

丹河正躺在炕上乘凉,见赵常乐回来了,爬起来便道,“好饿好饿我要吃……诶饭呢?”

赵常乐将陶碗放在小桌上,脸色不甚好看,“饭打翻了。”

她将方才灶房里的事情告诉了丹河,末了道,“你去打饭吧,我怕又碰上宁葭,不知道又怎么被她为难。”

丹河自然点头,关心道,“你赶紧打井水冲一冲手背,手背都烫红了。”

赵常乐抿唇点头。

她出门,蹲在井边以凉水冲手背,幸得稀粥并非滚烫,不然只怕手背要起水泡了。

那个宁葭……当真有病!

不多时丹河打饭回来,将粥放在一旁先晾凉,自己也过来井边,说,

“你刚才怎么对付宁葭的,我刚去灶房,大家都说你出口成章!”

赵常乐被她逗得一笑,

“什么出口成章,不过用道理把宁葭堵回去了。”

丹河感叹,“能让宁葭吃瘪的人,也不多啦。”

她解释,

“你是不知道,祭酒信任宁伯,宁葭呢就仗着是宁伯的女儿,在府里面也不做什么正经活路,整天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什么贵女似的,看谁都不顺眼。”

说着她偷笑一声,凑过来跟赵常乐八卦,

“她喜欢祭酒,所以才为难你!你长得比她漂亮,来府才几天,就到祭酒身边伺候了,她怕你跟她争宠呢!”

赵常乐恨不得翻白眼。

丹河继续八卦,

“不过要我说,宁葭完全是自作多情。她也就有本事欺负府里的其他女裨罢了,碰到了小胥夫子,不还得恭恭敬敬?”

“小胥夫子?”

这名字赵常乐还是头一次听到,颇觉新奇。

丹河点头,

“对啊,小胥夫子,祭酒的未婚妻啊。”

☆、第 20 章

#20

入夜。

替飞白跑了一下午的腿,此时赵常乐跪坐廊下,正对着面前的小小茶炉。

手背上被烫出的红已好了许多,只是碰上去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刺痛。

她看着茶炉上的火光出神,忽然听到一声——

“师兄,师兄!”

杨府入夜后极安静,偶尔一声鸟鸣都显得突兀,更何况这一句“师兄”。

赵常乐被这一声惊回神来,心中疑惑来人是谁。

杨错喜静,尤其读书时不喜人吵闹,来人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同杨错极为熟悉。

赵常乐转头,往月门洞看去,只见一个紧身黑衣的青年男子进了院落。

他约有七尺,一身紧身黑衣,袖口裤腿皆束有绑带,腰间仗剑,神态疏阔,活脱脱一副游侠儿模样。

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远路回来的。

听不到回应,他又扬声叫了一句,

“师兄,我赶了一个月的路才回来的,你快来接我啊!”

飞白连忙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小跑到那黑衣男子面前,嘘声不断,“您声音小点啊,小胥夫子,别喊啦!”

赵常乐忽然怔住。

小胥夫子?

杨错的……未婚妻?

赵常乐细看,见她虽然是男装打扮,但胸脯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曲线柔美。

这时书房竹帘掀动,杨错走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面上含笑,一脸重见故人的欣喜,只是故意沉着嗓子,

“聒噪。”

小胥夫子大笑,两三步跨上台阶,

“许久不见,激动嘛!哎呀师兄,越水当真好玩,我一去一年,不知涨了多少见识。”

杨错笑,大袖一展,将胥白尹引入书房,

“路上劳累,进来坐。”

赵常乐跪坐廊下,见他二人身影入了书房。

往日安静的书房立刻热闹起来,难得见到杨错这样爽朗模样。

小胥夫子……杨错的未婚妻……

一个名字忽然跳入脑海——胥白尹。

杨错的师妹。

杨错的师傅,乃是中原大儒胥子。

杨错十五岁那年,从兰陵读书归来,一道回国都的还有胥子。

胥子乃中原大儒,父王虽重武,却也不会轻视他,便聘胥子入书房,给诸位公子教书。

杨错是胥子关门弟子,自然也一同在书房中,只是他课业远领先旁人,便只充作助教。

赵常乐抓住一切机会要同杨错见面,便央求父王,说她也想跟诸位哥哥们一道去读书。

父王被她缠烦了,便答应了。

赵国虽男女大防并不苛刻,但满室男眷,只她一个女子也太过了。幸好胥子有一独女,与赵常乐年纪相当,因此父王便点了胥子独女做她伴读。

那便是胥白尹。

胥白尹虽是女子,却与赵常乐迥然不同,她自幼好学聪敏,遍读诸子百家,且性格疏阔爽朗,不输男儿。

及笄之后胥白尹便不喜被拘束在闺中,一人一马,仗剑行走山河,在各地去采风,乡间诗歌被她编纂成册,颇受文人欢迎。

上书房的那几年,胥白尹虽还未及笄,却已经比赵常乐学问高深许多。

经常同杨错一起讨论什么书啊字啊,赵常乐一句话都插不上,憋的她气闷无比。

她那时莫名嫉妒胥白尹,吃她的醋,常同杨错发脾气。偏杨错待她并不热情,只是冷冷淡淡。

所以经常是她一个人生闷气,闷过许久也不见杨错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只好又消了闷气,主动找他玩。

那一日春光正好,正座案桌后,胥子眉毛胡子皆花白,又喋喋不休什么《春秋》《礼记》。

窗外春光漫进来,赵常乐不住分神往窗外看——

好想去踢蹴鞠啊……新作的胡服干净利落,用来踢蹴鞠最好不过了……或者去骑马也好,这次可不骑小马驹了,要父王那匹大马——

“中山公主……”

“啊?”

猛然被点名,赵常乐回过神来,看着正座后,胥子一脸肃穆,

“老夫刚才讲的那段,公主听懂了吗?”

赵常乐点头似捣药,

“听懂了听懂了。”

胥子道,

“那麻烦公主重复一遍。”

“呃……”

赵常乐瞬间卡壳。

今天讲什么来着?

赵常乐试探道,“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

是这一段嘛?

这话刚出,就见一旁座位上,息哥哥扶额叹息;而身后座位,胥白尹传来一声清亮嗤笑。

胥子面容,瞬间冷肃。

“公主无心向学,又何必继续留在书房?”

大学问家,脾气都不小。胥子连父王的面子都敢驳斥,更何况是深宫中一位骄纵公主。

同堂都是诸位兄长,见胥子生气,忙替赵常乐解释,

“老师莫气,笑儿年纪小,又是父王独女,平时娇宠过了,性格活泼,有些坐不住……”

胥子被劝解一遭,也不和一个小姑娘多纠缠,只罚她做一篇文论,赵常乐才知道,原来《礼记》早已讲完,今日讲的是《国语》。

一想到做文章,赵常乐便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直到午时,胥子说下课,她还没缓过神来。

做文论!她最讨厌做文章了!

而且方才胥子讲《国语》,她根本没听进去,要她怎么做一篇文论嘛!

杨错执弟子礼,送胥子去后堂休息,然后回到正堂来收拾东西。

赵常乐眼眸一转,抱着竹简哒哒就跑过去,将竹简“啪”一下放在他案桌上,

“怎么办怎么办,胥子让我写文章!”

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及笄了,少时鼓鼓的脸颊已慢慢长开,尤其是眉眼全然长开,眼皮只薄薄一层,眼珠却眸光流转。

偶尔溜出宫玩去,纵然换上平民衣服,却也难掩艳色。

杨错垂眸,不同她对视,神情淡淡,一本正经的助教模样,

“明日上课之前交给我。”

赵常乐气闷。

她还想下学之后去玩呢,才不想写什么劳什子文章。

让杨错帮她写,看来是没戏了!

他总是这样子,对她冷淡淡的,一点都不亲热。

亏她总是兴冲冲的去找他玩,可十次有九次她邀约,都被他推却。

明明他对旁人都是和善模样,怎么偏对她这样疏离,仿佛恨不得她不要出现在他身边八丈一样。

母后说,再过半年她就及笄了,及笄之后就可选取吉日,预备成婚事宜了。

可……

杨错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想同她成婚啊。

赵常乐气闷,抱起竹简便走。

可刚跨出书房门槛,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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