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追她。
她忽然心中暗喜——难道杨错追过来啦?
如果他道歉的话……嗯,那她就勉为其难,继续跟他玩吧!
她眼中笑意掩饰不住,转身,“杨——”
连忙住口,“息哥哥,怎么是你?”
公子息听到赵常乐的话,眼中笑意消散,似泛出一点尖锐眸光,
“笑儿不想见我吗?”
赵常乐撅嘴,却难掩眸中失望。
息哥哥来找她当然好,可她更想杨错啊。
透过书房竹帘,她往书房里看去,看到胥白尹抱着竹简,跪坐在杨错案桌旁。
二人不知又在说什么,胥白尹摊开竹简,指着上面的字,杨错则微微偏过头,他眸色浅,不笑的时候显得冷。可望向胥白尹的时候,却微微带笑,一副耐心模样。
他此时神情,与跟与她在一起时那副冷淡模样截然不同。
好像心口被掐了一下,赵常乐顿时觉出一股酸涩来,怀中竹简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的响。
书房里,杨错抬眸望过来,却只看到中山公主转身离去的裙摆。
公子息没有急着去追赵常乐,反而转过身来,隔着竹帘,狭长眼中意味不明,他微挑了挑眉,对杨错露出轻嘲的笑。
而后公子息转身,游廊尽头追上了赵常乐。
他也不问她怎么忽然生气,只是笑着道,“下午陪你去打猎,好不好?”
赵常乐点了点头。
翘课出去玩!才不读书呢!
打猎,射箭,骑马,赵常乐喜欢这些事情,最不喜欢闷头坐在书房里看书。
猎场空旷,只有息哥哥和她,夕阳洒在大地上,天空宏阔,仿佛所有烦恼都不用担心。
赵常乐抽鞭纵马,将烦恼抛在身后。
做文章?她才不做,以后也不去书房了。
至于杨错,哼,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她也决定不喜欢他了。
父王说她是最尊贵的公主,不能受一点委屈,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喜欢他那么久,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她再不要喜欢他了,大不了让父王找一个比杨错更高,更帅,学问更大,脾气更好的人来做驸马!
赵常乐转头,对落在身后的公子息大笑,
“息哥哥你骑术不行,跑太慢了!”
公子息停马,笑着看她,伸手捏她的脸,
“我这是让着你呢。”
十八岁的公子息,与八岁那年刚出冷宫时截然不同。
当年他孤弱瘦小,唯有目光狠戾。赵常乐第一眼见他时,觉得他像是荒野上的一头狼。
她曾被父王抱在怀中打猎,在父王宽厚的胸膛中,她亲眼看着一头狼的后蹄被箭射中,但它最后却逃脱出去。
绝地求生的困顿,不服输的阴郁,有仇必报的睚眦。公子息有这样一双狭长的眼。
十年过去了,他虽还是不受宠的公子,但性格却已大变。
狭长眼眸似是多情,薄唇总是带笑,腰畔玉笛,手上玉戒。他惯穿深红衣服,愈发显出一种过份的风流来。
赵王有二十多位公子,唯有公子息最是英俊。
他翩翩行过深宫,不知能带起多少侍女的眼波。
他望向谁,好似世界尽数消散,目光里和心里,只余那人一个。
他那么多情,却又那么深情。
赵常乐看着公子息的眼睛,忽然道,
“以后你成亲了,可要用布把眼睛蒙上。”
公子息挑眉,赵常乐笑着解释,
“不然看谁都一片深情,未来嫂嫂怕是要气死。”
她在马上笑成一团,公子息不语,只是含笑往过来,一瞬间目光里某种情愫若海,似漫过来,要将她淹没。
赵常乐自己笑得厉害,险些跌下马去,可她笑了半天,却不见息哥哥羞恼,一时不知为何,被他目光看得不好意思。
她收了笑,好似隐约察觉什么,却又无法琢磨清楚,忽然觉得无比尴尬,只想逃离。
她连忙扬鞭,马儿长鸣,瞬间将她与公子息的距离拉开很远。
宫中马场很大,是一片极开阔的草地,以木围栏围住。
她纵马跑到马场边,就看到木围栏外,站着一道白衣。
杨错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夕阳将他白衣染上温柔颜色。
赵常乐只觉得心头一跳,不受控制的,就有欣喜涌出来。
可转而她又有些不满,暗自嘟囔,“他来干什么?”
谁稀罕见他呢,哼!
就这么矛盾着,马儿慢慢的载着她,跑到杨错面前去。
赵常乐翻身下马。
她今日穿一身胡服,肩背挺直,腰肢细弱,却并不柔软,显出蓬勃的生命力来。
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并不似以往热情,
“你来干嘛?”
杨错声音还是不透任何情绪,依旧平淡,
“下午你和公子息没有来上课。”
赵常乐心想,原来是查岗来了。
她想起来自己今天被胥子批评,又被胥白尹嘲笑,还有一篇文论要做。
她从小就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格,闷在书斋里听胥子老头絮叨,只是为有机会和杨错多接触。
可他一直对她冷淡,却对他的师妹那么耐心。
他师妹读书多,学问大,她跟他师妹一比,除了公主身份之外,什么都比不过。
既然如此,那就不比了。
赵常乐一甩手中马鞭,把地上青草抽的一弯,她道,
“不止今天下午,以后我都不上书房了。今晚我就跟父王说去,书房不好玩,我不想去了。”
说罢也不看杨错,腾腾几步,脚上鹿皮小靴踏过青草,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可擦肩而过的瞬间,杨错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赵常乐一时羞一时气,“你干嘛,放开本宫!”
杨错浅色眼眸望过来,好像看出她的心思来,他有些犹豫,却好像又很坚定。
他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呼吸可闻。
赵常乐睁大眼睛,透过他肩头,看到他身后一望无际的草场,阔朗的天空,与温柔的夕阳。
他低头,第一次轻吻她。
“文论我已经写了,你晚上只要誊抄一遍就是。”
赵常乐还没反应过来。
“明天还上不上书房?”
少女热情如太阳,追求着他,缠绕着他,将所有阴影驱散。
可他自己就是阴影,就是昏暗,如果接受她的喜欢,自己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好不要同她接触,对她冷淡。
可是他爱她,上一世爱她,这一世更爱她。
他不能失去她。
赵常乐懵住,鬼使神差般点头,“明……明天还上书房。”
赵常乐只羞涩了片刻,啊啊杨错在向她表露心意!
他吻她!
以后每天都上书房!
她眼中笑意几乎要漫出来,可面前杨错表情骤变,目光瞬间冷峻,他转身,一手将赵常乐拨在身后护住,一手伸出一抓。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被杨错抓在手心,擦破了手心皮肤,被牢牢握住。
箭尾羽毛不住摇晃,足见此箭力道之大。
夕阳下,公子息骑在马上,手中弓弦仍嗡嗡震颤。
他手指紧紧握住弓箭,指节用力的泛白。
一箭之地,公子息看着杨错,目光几近怨毒。
赵常乐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对公子息喊道,“息哥哥!你怎么回事!”
公子息控马前行,在赵常乐面前翻身下马,将所有情绪藏住。
他唇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风流笑意,
“刚射一只鸟儿,结果射偏了。”
随手将长弓挂在木栏杆上,他伸手拉住赵常乐手腕,一把拉到身前,赵常乐险些被公子息拽了个趔趄。
息哥哥好像生气了?
可公子息开口,又是惯常的口吻,“笑儿吓到了?”
赵常乐撅嘴,“你差点就射到杨错了,我快吓死啦!”
语气中昭然若揭,都是对杨错的关心。
少女唇色莹润,是被吻过的春意,双颊微微泛红,看着杨错,她目光里都是关切。
被压制的情绪瞬间涌出,公子息手掌紧紧握住,将赵常乐手腕死死禁锢。
赵常乐却“嘶”一声,“息哥哥你把我捏疼了!”
她甩开公子息的手,解开腕间护腕,手腕上已留了一道红痕。
中山公主娇贵,一点磕磕碰碰都会在皮肤上透出痕迹来。
那么以后,她夫君落下的每一个吻,都将在她肌肤上留下痕迹,久久不能散去。
公子息伸出手,想要去抚摸赵常乐泛红的手腕,可杨错却先他一步,将她手腕轻轻握住。
他收回空落落的手掌,看着杨错,心中从未如此暴虐过。
☆、第 21 章
#21
书房。
杨错和胥白尹相对跪坐,杨错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端方模样,胥白尹却懒散许多,随便从杨错桌上抓了一份竹简,当做扇子给自己扇风,
“啊呀,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从东越回来了,累死人了,最近天气真热,我是不是又晒黑了?”
因常在外游历,胥白尹肤色呈蜜色,蓬勃又健康,整个人像是一棵生机盎然的树木。
杨错皱眉,身体前倾,从她手上一把抢过竹简来,从背后取了把羽扇,
“竹简岂能用来扇风,成何体统。”
将羽扇递了过去。
胥白尹一把接过羽扇,继续哼哧哼哧地扇风,同时觑了杨错一眼,
“师兄你啊,古板得很,竹简可用来写字,自然也可用来扇风,若是你愿意,也可用它来擦屁……”
“白尹!”
杨错沉下声来。
胥白尹连忙捂嘴,“我错了我错了,不敢有辱斯文!”
说罢又笑了起来,
“啊呀师兄,你不给我爹当儿子真是太可惜了,你学问得他真传,就连刻板拘谨的性格都跟我爹一模一样。我爹这辈子只得了我一个闺女,本想将我培养成满腹诗书的才女,谁知我竟这么惫懒,不爱诗书典籍,偏爱游历山水,他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恨自己没有亲儿子继承衣钵。”
杨错正在卷竹简,闻言瞟了她一眼,“不可妄言老师。”
胥白尹嘿嘿一笑,不理他的教育,自顾自说道,“不过你没投胎到我家,也算好事!嗯,好事!”
若是他投胎到他们老胥家了,真成了自己的兄长,自己喜欢谁去啊!
她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漆黑有神的目光落在了杨错身上。
我的师兄啊,他像是山上松,林间风,高洁雅致。
大概是她这个人活得热烈自在,因此互补般的迷恋杨错这样沉静的男子。
胥白尹托腮看着杨错,杨错垂下眼,避过了她灼灼的目光,“师妹在东越游历一年,有什么新鲜见闻?”
试图引开胥白尹的注意力。
胥白尹点了点头,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开始侃侃而谈,
“我跟你讲,中原大地我游遍了,还没见过东越那样明丽秀美的山水,真是见之忘俗,恨不得结庐在那里,永远不回来了!不过那里的风俗却很奇怪,东越的人纹身断发,皮肤黝黑,言语拗口极了。因为同中原来往封闭,他们那儿几乎没有人会雅言,若不是我找了个向导,光语言这一点,就够我寸步难行了!”
“啊对了!”
胥白尹说着就从随身包袱里掏了个小巧的漆盒出来,“远游归来,岂能不给师兄送礼!”
杨错接过,“这次是哪条溪流的水,还是哪块高山的土啊?又或是哪个村边的桃花?”
这些礼,都是胥白尹从前远游带回来过的礼物,杨错收得无奈,还不得不赞一句她“别出心裁”。
掀开盒盖,竟发现是一盒茶叶,青翠多毫,香味醇厚甘甜,细细闻来,竟有兰草一般的幽香。
胥白尹道,
“这叫云雾茶,长在庐山上,当地人爱喝,我游历到庐山,觉得味道不错,顺手摘了一罐给你。”
杨错目光带笑,看来这礼物他颇是喜欢,他对胥白尹一拱手,“多谢师妹。飞白,去,将茶煮了。”
飞白应了一声,接过漆盒,走到书房外,将之交到了茶炉边的赵常乐手上。
“什么啊?”
赵常乐茫然接过漆盒,打开盖子,见是一罐茶叶,轻嗅了一下,不待飞白回答,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哦,庐山云雾茶。”
飞白瞪大了眼,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祭酒都不知道呢。”
她怎么知道?
中山公主在王宫里,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尝过?
云雾茶忌讳多次冲泡,否则味道不佳。赵常乐取来沸水,将水倒入茶盏中,然后再倒入些许茶叶,对飞白道,“好了,端进去吧。”
飞白又瞪大了眼,“你不是煮茶要煮三沸么,怎么这回随便泡一下就好了?你可别唬我!”
赵常乐白他一眼,
“你看杯中,茶叶正在上下舒展,这是所谓‘茶舞’,乃云雾茶的绝妙之处。你再耽搁,祭酒连茶舞都看不着了。等茶舞罢了,茶叶的清香就激出来了。”
飞白连连点头,端着托盘匆匆进了书房。
飞白刚将茶盏搁在案桌上,却见胥白尹忽然一拍大腿,
“啊呀,飞白,我倒忘了嘱咐你!”
飞白一怔,“小胥夫子请指教。”
“当地人告诉我,云雾茶是不能煮的,煮了则失味,最好要冲泡,还能看到‘茶舞’呢!”
飞白笑了笑,掀开茶盖,“夫子,您看!”
只见杯中茶叶正在上下浮动,有的上浮,有的下沉,舒展叶片,好似在舞蹈一般。
胥白尹扬手,狠拍了拍飞白的肩,飞白疼的龇牙咧嘴,听胥白尹夸赞,
“呀,一年不见,飞白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飞白连忙摆手,
“这茶可不是我煮的,如今有个专门煮茶的女裨呢!”
胥白尹“咦”了一声,“专门煮茶的……女婢?”
她抬眼看了看杨错,却见他只是垂着眼,不语地看着盏中茶舞。
胥白尹一笑,“飞白,把那个女裨叫进来,我倒想问问她的茶艺。”
飞白应声出了书房,稍后就带着一个少女进了屋子。
胥白尹抬眼一看,见她穿一身不大合身的褐色粗葛布衣,越发显得身体瘦削。她向来不喜欢那种弱不禁风的姑娘,见了心中不免嗤笑一声。
这女婢微垂着头,看不清模样,脊背挺得很直,没有一般奴仆卑躬屈膝的姿态,于清瘦中倒显出几分不屈的风骨来。
她站在下首福身行礼,“拜见祭酒,拜见小胥夫子。”
胥白尹问道,“这云雾茶乃东越特产,你怎么知道如何煮?”
赵常乐回答,
“奴以前是长阳君府中舞姬,学过一些茶艺。”
胥白尹越发皱眉,“长阳君府的……舞姬?你怎么来杨府了?”
赵常乐心中略有不悦,觉得胥白尹像是登堂入室的女主人一般,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探查着她。
但她还是恭敬回答,“上回长阳君府开夜宴,奴——”
每回被问起,就要回忆一遍当初爬杨错床的事情。往事不堪回首。
“夜宴上奴伺候不周,不小心伤了祭酒,长阳君遣奴来杨府负荆请罪,幸好祭酒宽宏,饶恕奴的罪过,让奴留在府中做活,给奴一条生路。”
胥白尹点了点头,这倒是师兄的行事风格。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长什么模样?”
胥白尹状似不经意命令道,好似只是纯粹的好奇。
杨错依旧不言不语,目光落在桌上茶盏上,盏中云雾茶已然舞罢,静静聚集在茶杯底部,而杨错也像茶叶一样一动不动,浑似入定了一般。
赵常乐皱了皱眉,不大喜欢自己被当做货物一般任人点评,然而她一个奴仆,只有听话的份,闻言只能将头抬了起来。
胥白尹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一眼,是故人重逢般的惊讶,第二眼惊讶消散,第三眼则皱起了眉,移向了杨错。
第一眼,将她认作是已故的中山公主;第二眼,看清她并非中山公主,只是与她眉眼相似;第三眼看着杨错,则是认定杨错将自己带在身边,是另有所图。
胥白尹对杨错笑道,
“师兄,这个女裨……长得挺漂亮啊!”
她语气戏谑,挤眉弄眼,默不作声地将探问隐在玩笑之后。
杨错面色不变,甚至连目光都未抬起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胥白尹的话。
胥白尹不甘心,又夸张地哀叹道,“这年头,一个女奴都这么漂亮,我真是自惭形秽啊!”
杨错又淡淡“嗯”了一声。
胥白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闷不已。
师兄喜欢那个女婢么,看不出来?
不喜欢么,更看不出来!
她心有不甘,决定从这女婢下手,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来杨府多久了?……”
一连串的问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质问。
她语气变得咄咄逼人,目光也在赵常乐身上不住打量,好像真将她当做货物了一般,努力在她身上找残次缺陷。
赵常乐眉皱的越紧,心中十分抗拒胥白尹这样不客气的问话,抿唇收颌,神情不大高兴。
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杨错忽然抬眸,道,
“阿乐,下去吧,此处无事了。”
赵常乐愣了愣,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似是温和,似是安抚。
赵常乐心头倏然一跳,飞快别开眼去,退出了书房。
“诶师兄,我话还没问完呢!”胥白尹皱起了眉。
杨错将目光从赵常乐身上收回,“从前没见你对一个奴仆感兴趣,今日怎么了?”
胥白尹轻哼一声,“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她叫什么,阿乐?模样名字跟……都很像呢。”
“那又如何?”
杨错脸上笑意立刻收敛,冷清清一双眼对上了胥白尹,“我身边用什么人,还要向你报备?”
“你!”
胥白尹恼了,师兄就是这样子,不管谁提起中山公主来,他立刻就变得冷冰冰的,那人简直成了他的逆鳞,不仅不能动,连提一句都不成。
凭什么!
“师兄,你身边谁伺候着,跟我是没关系,可这个名叫阿乐的女婢能一样么?”
“白尹!”
杨错手中竹简啪地一合,身上温和气质收敛,整个人显出一股冷厉来。
他浅色眼眸望过来,竟带了莫名压迫,
“你今日累了,风尘仆仆,歇息去吧。”
胥白尹毫不示弱,一拍案桌,
“我不累,不休息!我今天非要跟你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不可!”
胥白尹这一拍案桌,声音颇响亮,赵常乐在廊下,被惊得往书房一看,就见飞白悄悄从书房退出来了。
书房隐约有争吵声,飞白对她嘘了一声,指了指院子里,让她离书房远点。
赵常乐跟飞白走到院子里,确保听不见他们吵架。
其实她还挺想听他们在吵什么的。
赵常乐问飞白,“小胥夫子不是祭酒的……未婚妻么?怎么一见面就吵架了。”
飞白作势要捂她嘴,赵常乐连忙避开他的手。
飞白警告道,“这是哪里的闲话,就敢乱说。”
他解释,“什么未婚妻,都是闲扯出来的。祭酒不跟女人亲近,这么些年也就跟小胥夫子能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往,别人看着亲密。祭酒也不成亲,小胥夫子也不成亲,旁人以为他俩是一对呢。什么未婚妻的,以后这话可不能乱说,被祭酒听见了,要发脾气的。”
赵常乐忙点头,“我知道了。”
原来不是未婚妻啊……
☆、第 22 章
#22
赵常乐在院子里跟飞白站了一会儿,忽然见书房竹帘一动,杨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脸色沉沉,明显是生气模样,径直就出了月门洞。
飞白连忙跟上。
胥白尹跟在杨错身后大喊,“师兄,你做什么去!你站住!”
听语气也是怒气冲冲。
苎麻白衣越走越远,很快就隐没在了夜色中。
胥白尹追到门外,追不上,愤愤地踢了一脚廊柱。
中山公主中山公主,这个名字简直就是魔障!
胥白尹实在不懂,为什么情之一字会深到如此地步,竟然到了触之即畏的地步。
仿佛伤痕已然刻骨,烂在了骨头里,皮肉看起来是好的,可轻碰一下,便是锥心之痛。
这样的情感,胥白尹无法理解。
她多洒脱,喜欢师兄,可并不为他伤神。天下这样大,山水那样多,她有许多地方想要去看,偶尔抽空想一想他,心中带着酸,却也喜悦。
胥白尹幽幽叹了口气,斜靠在廊柱上半晌不语,忽然她眉梢动了动,侧眼往院中看去,见角落里静站着名叫阿乐的女婢。
她站的那一处偏僻,廊下羊角灯照不进去,遥遥看着,只见眉眼遥遥映着灯光,凤眼熠熠生辉,胥白尹一句“中山公主”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见鬼,自己怎么总觉得这女奴同中山公主是同一个人?
其实她们二人除了眉眼,脸庞是迥然不同的——
中山公主的相貌更娇憨一些,脸庞有些婴儿肥,显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但这女奴则成熟许多,下巴纤薄,眼神冷锐,整个人好似一件被摔碎的瓷器,有种玉碎之后的锐利。
胥子在赵王宫里教过一段时间的书,胥白尹被点名做中山公主的伴读。
只是她自有清高骨气,纵然是伴读,也不想讨好那位公主,反而不喜欢她。
那位公主,也就是出身好一些,从小被人千宠万宠的,一点不知愁,整天只想着玩。
胥白尹才不喜欢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呢。
不过她整日笑吟吟的,热情的很,也不怎么摆公主架子,像个小太阳,倒真应了她闺名的“常乐”二字。
听说中山公主打小就爱笑,还是吃奶的婴儿时,除了饿了渴了这类生理需求,其他时间一点都不哭,旁人一逗就咯咯笑个不停。因此赵王才取了这个名字。
第一回进宫做伴读时,二人还不熟呢,中山公主就对她笑个不停,
“你是胥白尹,对不对?胥子的女儿。”
她笑起来,明媚极了,
“你这样好看,是不是胥子年轻的时候,也非常英俊呢?”
“呀,那他如今怎么长得这样凶巴巴……”
她紧接着又嘟囔道。
胥白尹连答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见她吐了吐舌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父王天天说我聒噪,比鸟雀还吵,我说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父王还不信,非说我就是话多。”
胥白尹不由自主,竟也有点想笑。
她觉得这位公主挺好玩的,叽叽咕咕,像春日雏鸟儿,生在春光最烂漫的时光里,没见过严霜,没见过酷暑,身上有一种太脆弱的美好。
但二人中间横亘了一个杨错,胥白尹同杨错青梅竹马,纵然知道政治婚约不可解除,可还是下意识不喜欢这位公主。
二人私下交情不多,但有时候她会问胥白尹课业,胥白尹指点几句,她睁大眼睛,夸赞她,“你好厉害!”
胥白尹刚得意片刻,扭头就见她又哒哒哒跑到师兄身边去,将胥白尹刚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末了微仰着下巴,一副自信模样,对杨错道,
“你看,我解释的对不对?!我说我刚才认真听课了,你还不信!”
胥白尹:……
也是服了她现学现卖。
真不知道,师兄那样学问高深的人,怎么偏偏和这个不学无术的公主有婚约!
师兄就应该配……配她这样读书万卷的人!
但胥白尹也知道,自己对杨错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因此及笄之后,便果断放手,自己仗剑游历山河去了。
山水让人清心。但极偶尔的时候,胥白尹躺在山间水畔,想起杨错,想起那位爱笑的公主,想,他们怕是已经成亲了吧?不知道师兄那样严肃的人,同那位爱笑公主相处起来,又是什么样子呢?
直到后来她才听到消息,杨错叛乱,赵国覆灭,中山公主撞阶,自尽殉国。
那时她正在东越游历,望着东越澄净的山水,她忽然有些怅然——
那个春日雏鸟儿一般的女子,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挚爱的面前。
绝艳易凋,连城易碎。
美好的东西,总不得善终。
胥白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目光又朝那名叫阿乐的女裨看了一眼。
一双眼睛着实是像,初见确实让人心中一颤。
可细细看去,其实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与性格。
那女婢冷着一张脸,目光深深看不透。同中山公主爱笑的性格不同,那女婢面无表情,好似根本不知喜悦与笑容是什么。她唇角略下垂,嘴唇也偏薄,整个人显得倔强又清苦。
她整个人那样沉重,像是灵堂前挂着的白幡,看着轻飘,可风都吹不动。
那个爱笑爱闹,春日雏鸟儿一般的公主,怎么会同这个悲苦的女婢相似呢。
胥白尹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是魔障了,一双凤眼而已,世上人千千万,长凤眼的人多了去了。
她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书房。
走出小竹林时,忽然迎面遇上一个提灯的女仆,胥白尹定睛一瞧,认得她是宁葭。
宁葭见到了她,颇为惊异,连忙对她福身行礼,
“小胥夫子,您什么时候回来了?听说您一直在外游历山水,我很担心您的安全呢,您可算平安归来了!”
态度十分热情。
宁葭虽喜欢杨错,但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与他身份差距悬殊,就算二人在一起,自己顶多做个妾夫人,而正室呢……胥白尹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她喜欢杨错,杨错却不喜欢她,若是她成了正室,宁葭不怕被她分去宠爱。
因了这些弯弯曲曲的心思,宁葭一向对胥白尹十分热络,而胥白尹常年游走江湖,三教九流都有接触,一点没有架子,宁葭对她热情,她也投桃报李地同她关系不错。
胥白尹笑道,“我晚上才回来的,刚到不久。”
宁葭道,“您跟祭酒一年没见了,不多说会儿话吗?这会儿才亥时初刻,也不算夜深。”
胥白尹半气恼半无奈地摆了摆手,“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这人认死理,我不想同他讲话!”
宁葭见状,猜他们二人大概是闹了别扭,笑道,
“祭酒脾气最温和了,对谁不是客客气气的,也就每回见了您无奈得很,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呀……”
掩嘴笑了笑。
胥白尹不为所动,脸一点都不红,“行啦,你别乱猜,要真是冤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分明是触了他的逆鳞。”
说到这里,她忽然问道,“宁葭,那个……书房煮茶的那个……叫什么阿乐的,你知道吗?”
宁葭立刻拉下了脸,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她翻了个白眼,
“您也看见她了,是不是长得跟狐狸精似得?天天妖妖调调的,在祭酒跟前转悠。您不知道,她这人啊可不干净。我阿父说了,之前她是长阳君府的舞姬,您知道舞姬是做什么的吧,专门伺候男人的,最会什么狐媚手段了。她来咱们府才几天,本来是个扫地的,结果嗖一下,就成了祭酒身边的煮茶丫头。哪个奴仆的升迁速度这么快,说她没使什么狐媚手段,我才不信!”
宁葭越说,胥白尹越发沉默了下去。
对中山公主的嫉妒,原本随着她的死去彻底被埋葬,可此时,那些嫉妒从土里挖开,重新冒了出来。
看着胥白尹越来越沉的脸色,宁葭知道自己的挑拨起了作用,她笑着福了福身,
“您赶远路回来,一定很累了吧?这会天色太晚,客房我这就让人给您打扫去。”
**
赵常乐茫然地转头四顾一圈——怎么回事,忽然间大家都走了?
不知为何,杨错忽然愤而离去,飞白则紧跟着他;
不知为何,胥白尹叹了口气,也惆怅地离开了;
不知为何,转瞬间这书房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那她现在该干嘛啊?
在这儿等着,可是自己又没事做;
回房休息,可是又不敢擅离职守。
目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房的案桌上,忽然间,一个想法从她脑中跃了出来——
左右无人,岂不是……盗字的大好时机!
感谢胥白尹,感谢杨错,感谢他们二人的争执,不然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上。
跨过门槛,进入书房,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她的心已经开始剧烈地跳动,做贼心虚,此言真不虚也。
一进入书房,赵常乐立刻将门窗紧闭,只将窗户留了条缝,便于随时看到门外来人。
她站在书架前,匆匆翻找了起来——
密文……密文……
杨错的字她是知道的,只是密文又长什么模样?
赵常乐翻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找到。
她心中着急,一边翻找,一边不住透过窗缝往院外看去,提心吊胆的,别提多紧张了。
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忙中生乱,她翻找间不慎抽出一卷竹简,却不料将竹简背后藏着的一个锦盒带了出来,啪嗒一声,锦盒落地,一卷画轴咕噜噜滚了出来。
这小小一声,在赵常乐耳里,却同平地一声雷没有区别,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跪在地上将画轴抱了起来,这才长嘘一口气。
吓死人了。
画轴与字迹无关,她便没有打开来看,随手放回书架上,继续翻找。
翻了半天,终于在书架深处的一个锦匣里翻出几封丝帛。
赵常乐翻出丝帛一瞧,愣住——这就是杨错的密文?
主人不早说,她自己也会写!
以前,她常去杨府找他玩,有一次碰到他不在府上,她便在他书房里胡乱翻检,却翻到这样的古怪字迹,不知是哪族文字。
她看得奇怪,翻来覆去都没看太懂,直到杨错回了书房,见她手里拿的东西,当时脸色一青,狠狠抢过丝帛,
“谁许你翻我东西的?!”
赵常乐难得在他脸上见到那样神情——说是生气,可好似又带着慌乱,仿佛那密文写着什么秘密,一旦被发现,便要摧毁一切。
他发了极大的脾气,好像恨不得活吃了她,竟然径直将她撵了出去。
说她不生气,那是假的,谁敢同公主发脾气?
可她也知道自己理亏,到底乱翻别人东西不好。
一时之间心里矛盾,可又拉不下脸向他道歉,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怎么办。
因此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都没有去主动找他,见了他说什么呢?道歉的话说不出口,装什么没发生也不行,干脆逃避,当缩头乌龟好了。
就算是宫宴上那样场合,她目光都不敢落在他身上。
可他却将她拦住,一把拉在假山石后,一双眼中情绪翻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头一次那样紧,好像要血肉纠缠,生怕她离开。
彼时赵常乐还不知道,她偶然翻出的密文,其实是当年杨错勾结他人,密谋叛乱的书信。
他一边同她谈情,一边密谋推翻赵国。
一边爱她,一边伤害她。
一边伤害她,一边怕她离开。
那一次的争执风波,被杨错那一抱,便消散了。
只是赵常乐依旧对那种奇怪字迹感到好奇,杨错又存心想哄她开心,闲暇时,教过她只言片语。
☆、第 23 章
#23
回过神来,赵常乐盯着手上丝帛细看,是边关军事安排之类的密文,涉及到对北方蛮族的战争,所以用密文写,怕泄露军情。
主人想要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赵常乐忙从窗缝往外一看,是宁葭!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将手中丝帛塞入衣襟,匆匆将书架恢复原样。
这时宁葭已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宁葭声音尖锐,她手里提着食盒,大概是来送夜宵的。
心跳得快极了,手甚至开始颤抖。
赵常乐捏紧了手掌,生怕宁葭发现她盗字的事情,心想一定要转移她的注意力。
于是她故作刁钻反问宁葭,
“我怎么在这儿?我本来就在书房做事,当然可以在这儿了!你来书房才叫奇怪吧!”
宁葭见她反驳,注意力果然只集中在她身上。
她瞪着赵常乐,
“我是大丫鬟,我怎么不能来了?你一个煮茶丫头,没上没下、没尊没卑的,竟然骂我!别以为你如今在飞白手底下干活,我就拿你没办法,我阿父可是管事,我要罚你简直是轻而易举。”
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宁葭恨恨咬牙,
“你去给我提满满一桶热水回来,给我放屋里,待会儿我要洗脚。”
无故打骂是不行的,可使唤阿乐做点事情,那还是可以的。
一桶热水,那得多重!就让她好好替自己跑腿才是!
赵常乐就要反驳一句“我才不去”,可转念一想,忽然答应,“好。”
宁葭见她答应,只当她服了软,冷笑一声,“那你还不快去!看见你就烦,别在我跟前晃悠。”
赵常乐走出书房时,看了一眼更漏,正是亥时二刻——她要去找黑齿。
那封帛书要赶紧给出去,留在自己身上,只怕夜长梦多。
赵常乐出了书房,一路往大厨房小跑。
那片帛书就藏在她的胸口,光滑的丝帛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好似某种温柔的轻抚,可却无法柔软她冷硬的心肠。
把丝帛给主人,主人便会伪造书信,诬陷杨错吧。
父王……父王……我要替你报仇了!
这时一辆小木车吱吱呀呀,迎面推了过来,车上摆着两个大木桶,桶里的臭味远远可闻。
是黑齿。
赵常乐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黑齿终于走了过来,他还是脏兮兮的模样,神情则木呆呆的,有种对痛苦逆来顺受的麻木。
但在看到赵常乐的一瞬间,他那种木然的神情消失了,浑浊的眼变得精明起来,盯着赵常乐,“姑娘离远些,小心泔水溅你一身。”
赵常乐四下环顾了一圈,确认周围没人,准备取出帛书来,黑齿连忙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贸然动作,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下来,
“对、对不起,泔水不小心溅到了姑娘身上,姑娘大人有大量,别打我了!”
赵常乐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黑齿的意思,指着黑齿大骂,
“走路不长眼睛,什么脏的臭的就往我身上倒,没规矩的家伙!”
说着就扬臂往黑齿头上打去,黑齿连忙扬臂去挡,“姑娘别打啦,我错了,错了!”
二人手心有短暂的接触。
赵常乐出够了气,这才收回手掌,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懒得同你计较,赶紧滚,满身怪味,臭死人了!”
黑齿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推起木车走远了。
掌心相触的短暂瞬间,那封帛书已然递给了黑齿,柔软的胸膛此刻紧贴着的便只有粗糙的葛布衣,好似心间骤然空了一块,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将手按在胸口,强行驱赶走那一片莫名出现的情绪。
盗字任务,完成。
**
终于送走了帛书,赵常乐心下稍松,本不想给宁葭打水的,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乖乖提了一桶热水,晃荡回了书房。
热水颇重,她走的慢,转过游廊时,却险些撞上脚步匆匆的宁葭。
赵常乐忙道,“水我给你提过来了!”
累死了!
可谁知道宁葭神色十分慌张,见到她时,目光闪了闪,好似做了错事怕被发现一样。
“我……热水我不要了。”
她掠过赵常乐身畔,匆匆离去。
赵常乐皱眉。
这人有病,故意折腾她是不是!
算了,好歹是满满一桶热水,宁葭不用,她正好待会儿睡前擦身子。
将热水放在一旁,赵常乐先回了书房,见灯火通明,飞白正在整理书案。
见她回来了,飞白略带不满,“你跑哪儿偷懒去了?”
还以为这丫头挺听话的,没想到也是个懒坯子。
赵常乐吐了吐舌头,没有辩解,忙帮着飞白整理案桌。收拾好之后,书房落锁,赵常乐便回房休息了。
黑齿自有向外传递消息的办法,帛书送到公子息手里时,已是次日黎明前夕。
黎明前天色最暗,夜色那样深,仿佛永远也亮不起来。
公子息听人报信,很快便醒,他随手披了一件白狐毛披风,赤脚敞胸,接过下人传来的书帛。
书帛上字迹弯弯曲曲,并非常用隶书,也不知是哪族语言。
公子息微微皱眉,却觉得好似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他拧眉细思片刻,却毫无所获,只好放弃思索,吩咐道,“把章先生请过来。”
明面上,公子息是前朝公子,像长阳君一样,整日歌舞宴乐,不问政事。
暗地里,公子息无一日不在暗中筹备,他自收罗了一批能人异士,这位章先生,熟知异族文字,极善仿他人字迹。
片刻后,章先生到,拿着丝帛凑到灯下细看,翻来覆去看了多遍,末了发出一声书生感叹,
“我还以为这文字已经失传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
看公子息眉眼不耐烦,章姓先生忙道,“这是姬氏王族文字,自二十年前赵烈王屠尽姬姓宗族,此文字便失传了……”
赵王死在乱军之中,后以“烈”追封,也算是给这位英武雄壮的国君一个完整句号。
章先生话音刚落,却见公子息脸色微变,一把从他手上抢过丝帛。
章先生一时讷讷,不敢多言,心猜自己提及赵王,怕是触碰了这位前朝公子的痛处。
公子息看着丝帛上文字,猛然想起了——为何这种古怪字迹会给他带来莫名熟悉感。
冷宫里,他的母亲是低贱宫人,苍白瘦弱,目光总是深深,好似在缅怀什么。偶尔她用树枝在土地里写什么,好似就是这种字迹。
他母亲死的太早,他五岁时便去了。若是死的晚一些,这样的文字,她应该会教给他。
为何杨错会通这种文字?
公子息捏紧丝帛,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深不见底的杨错。
公子息冷静下来,很快平静心情。
无论杨错有什么秘密,他都不关心。
他要他死。
他将丝帛交给章先生,狭长眼眸都是狠戾,
“好好研究,给我仿写同样字迹。”
**
盗字任务完成后,赵常乐绷紧多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无论主人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反正她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心头大事放下,赵常乐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日上三竿还没醒来。
反正杨错上午都在王宫授课,她起得早也没事做。
谁知睡的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猛推自己。
“阿乐,阿乐你快醒醒!”
丹河都快急死了,偏炕上的人睡的死猪一般,阿乐要是再不醒,她就泼凉水了!
赵常乐睁开眼,还觉得困,口齿含糊,“丹河,怎么了?”
丹河急的满头汗,“怎么了?天要塌了,你闯大祸了!”
“什么?”
赵常乐反问,脑中急速冒出一个可能性来——盗字的事被发现了?
她脸色骤变。
丹河见了,愈发肯定赵常乐就是祸首,从床头取来外套就往她身上套,
“赶紧收拾收拾,去书房见祭酒吧!我在杨府三年了,几时见过祭酒发那么大脾气,直接把茶盏给摔了!”
“等等,”
赵常乐一把抓住丹河的手,
“祭酒为什么事发脾气,你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啊!你别问了,去了就知道了!”
匆匆洗漱后,被丹河连推带拉,赵常乐一路小跑来到了书房。
正午的太阳正大,明晃晃地照着,没有一丝风,书房内外安静极了,气氛十分压抑。
赵常乐狠狠掐了一下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进了屋子。
书房里,杨错正临窗站着,背着众人,手负在身后,看不清神色如何,他身后案桌上放着一卷摊开的画卷。
宁伯站在他身后。
飞白正蹲在地上,捡着满地的碎瓷片,见她进来,他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跪下来。
下跪行礼,如今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
她捡了块没有瓷片的青砖跪了下来,听飞白道,
“祭酒,阿乐来了……”
杨错没有说话,甚至连衣袖都一动不动,站在窗边浑似入定了。
飞白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道,
“阿乐,祭酒书房有一副极珍贵的画卷,昨日还是好好地,今天取出来一看,却发现它被烧坏了。是不是你做的?”
原来不是盗字。
赵常乐心安下来。
什么劳什子画,她见都没见过。
不过为一幅画这么兴师动众,怕是什么绝世珍品,卖了她都赔不起。
这样的责任,赵常乐自然要撇清。
她摇头,
“不是我,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画。”
想了想,她补充道,“今天上午祭酒外出,我在房中睡觉,会不会是这会儿有人进了书房?”
飞白摇头,
“上午我在书房,无人进入。”
他望向赵常乐,
“阿乐,你好好想想,不是今天,就是昨晚,有没有人擅自进过书房?”
宁伯冷笑一声,
“飞白,她说她没做过,你就信了?我倒觉得她嫌疑最大。她没来书房之前,书房半点事都没出过,她这才来几天,就弄坏了一幅画!”
什么话?证据都没有就诬蔑她!
赵常乐不服气,瞪了宁伯一眼。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
昨晚她去找黑齿时,宁葭独自在书房待着。她回书房路上,碰到宁葭神色慌乱。
会不会是她?
赵常乐冷静道,
“我觉得,可能是宁葭。”
☆、第 24 章
#24
赵常乐说出宁葭的名字,宁伯瞬间黑脸,
“你说什么?”
好像恨不得打她一顿。
飞白连忙拦住他,
“宁伯,只是怀疑,又没定罪,谁来过书房,谁就有嫌疑。连我也有嫌疑。你冷静些!”
赵常乐看了飞白一眼。
他能在杨错身边做贴身随从,也不仅仅是机灵活泼,遇到大事,他其实很稳重,比宁伯都拎得清。
赵常乐将昨夜事情解释清楚,
“昨夜祭酒和小胥夫子相继离开书房后,我在书房收拾,宁葭就来了,说是给祭酒送夜宵。她使唤我去提一桶热水,说她一会儿要洗漱,我便去了。我去提水时候,书房里就只有宁葭一人。我回到书房时,遇上了宁葭,她神色颇是慌张,如今想来,会不会是她——”
飞白打断了赵常乐的猜测,毕竟毫无证据,多说只是诛心。
飞白补充,“确实,我昨夜回书房整理,就碰上了宁葭独自在书房,她也说她是送夜宵的。我俩说了会儿话,她便走了。不多时阿乐回来,我们收拾书房后,我便锁了房门,此后不可能有人进来。”
宁伯脸色变了变,很快反驳,
“胡扯!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便是真犯错了,也会直接承认。”
宁伯浓眉皱起,忽然问,
“昨夜祭酒和小胥夫子什么时候离开书房的?”
飞白想了想,“亥时初刻。”
他看过更漏,记得清楚。
“宁葭是什么时候到书房的?”
宁伯问,目光却盯着赵常乐,犀利如剑。
赵常乐顿时觉得口干,可又不能撒谎,“……亥时……二刻。”
宁伯冷笑,“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在书房独处了一刻钟?”
赵常乐心头一慌。宁伯不愧是老江湖,这么快就抓住了漏洞。
她说宁葭有嫌疑,宁伯不同她争辩,反而另辟蹊径,将她也拖下了水——
你自己也有嫌疑,有什么资格指证别人?
最重要的是,那一刻钟她在盗字,本来就是在做坏事,根本没法自证清白。
这时杨错忽然转身,窗外日光透过他肩头,他脸庞逆光,看不清神色如何。
但莫名的,所有人都觉出一股莫名压迫感。
杨错命令,
“飞白,把宁葭叫来。”
“是。”
不多时飞白带着宁葭过来了,出人意料的是,胥白尹也跟来了。
飞白对杨错解释,
“宁葭在客房同小胥夫子说话,小胥夫子也很关心这件事,所以跟我一起来了。”
宁葭的神情很奇怪,半是惶恐,半是兴奋,说不出的扭曲,她在赵常乐身边跪下,朝杨错磕了个头,
“祭酒……”
然后扭过头来,紧紧盯着赵常乐,“阿乐,听说你往我身上泼脏水?”
嗤一声冷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反倒是某人,做坏事了倒打一耙,真是人品低劣。”
她这样理直气壮,赵常乐见了,几乎都要怀疑这幅画是不是自己梦游时弄坏了的。
宁葭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对着杨错又磕了个头,
“祭酒,我昨夜是来过书房,这不假,可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弄坏东西。我是亥时三刻到书房的,我叫阿乐去给我提一桶热水,阿乐前脚离开,后脚飞白就来了。我听飞白说,那个弄坏画的人做贼心虚,怕人发现,把画放进锦盒里,把锦盒藏到了书架上。若真是我干的,我哪有那么长的时间?还有,画被烧坏了,肯定一屋子烟味,飞白当场就发现异常了!”
“不对!”
赵常乐反驳,“明明是亥时二刻,你进书房时,我还看过一眼更漏,怎会记错?”
宁葭反问,“证据呢?”
证据?哪有证据!
可她看过更漏,时间错不了。
宁葭非常自信,扬着脖子,
“你没证据,我可是有。昨晚我来书房,在路上遇上了小胥夫子,我俩说了好一会儿话,分别的时候正是亥时三刻。小胥夫子,您说是吗?”
屋中人的目光一齐聚在了胥白尹身上。
胥白尹今日换了一身女装,青色的曲裾长裙,玉簪盘发,腰间的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玉饰与香囊。
或许是衣着的关系,她的神情不复昨日潇洒飞扬,反显得郁郁。
她若有所思,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常乐,然后又看了一眼宁葭,最后垂下眼去,望着面前方寸的青砖。
沉默许久,她才慢慢开口,“……宁葭说的对,我为她作证。”
赵常乐身体彻底僵了。
怎么可能是亥时三刻?她明明看过更漏的,分明是亥时二刻!
胥白尹在说谎。
为什么?
屋里有片刻的安静,沉闷地像暴雨欲来的低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间杨错开口,“所有人都下去,除了阿乐。”
宁葭最先离开,她跨过门框的时候,回转头轻蔑地看了赵常乐一眼,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跟我斗,你凭什么?
宁伯紧跟着离开。
飞白回头,看了一眼赵常乐,无声叹了一口气,好似对她接下来的下场有所预料,然后便离开了。
胥白尹垂着脸,依旧沉默地盯着面前方寸的青砖,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她才似有所觉,挪动了身体。她看了赵常乐一眼,目光中似有歉疚,但终究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屋中只剩她与杨错二人。
她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杨错却忽然命令道,“你过来。”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冷,甚至还带着些被火灼烧过的、粗粝的感觉。
赵常乐有些心慌,攥紧了手掌,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书案边。
书案上平铺着一副画卷,一大半都已被烧毁。
这便是那副珍贵的画?
赵常乐细看,却愣住。
她以为这该是什么名家古画,可其实……这画还挺丑的。
画卷简单,天上明月,地下湖泊,并湖岸边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不过是最庸常的花好月圆人长久画面而已。
画卷被烧毁大半,若非她对此画熟悉,通过残卷,着实是看不出画的本来模样。
这是她自己画的画。
那一年她及笄礼刚过,母后让官员开始占卜婚事吉日,她的嫁妆也预备起来了。正逢杨错生辰,她玩心起,随手画了这么一副画送他。
原来自己画画这么丑的啊。
可婚事吉日没有占卜出来,杨错的父亲却被查出里通外国,意图谋反,杨父大喊冤枉,当廷痛斥父王昏聩,不堪为君,父王大怒,将他下到死牢之中。
数日后,杨父死在狱中。
杨府满门抄家,杨错仓皇逃跑。
后来再见他,就是赵王宫破那日,她身后是赵氏鲜血,他身后是数万叛军。
生死面前,感情不值一提。
重生以来这样久,赵常乐几乎都忘了,原来他们曾经那样相爱过。
重生以来这样久,杨错从未表现过任何痛苦或缅怀模样,她以为他早将她忘记。
一瞬间所有情愫涌上心头,她喉头几乎哽咽,一时忘了自己是谁,喃喃自语,
“这幅画……这幅画——”
可她话音刚落,一只手却立刻掐上了她的脖子,力道之大,仿佛登时要扭断她的脖子。
“这幅画……你用命来偿。”
反正他杀人如麻,手上的血够多了,洗都洗不掉,不在乎再多一条。
赵常乐被抵在满壁书架上,杨错生生将她提的双脚离地。
她喘息不过来,连辩解都说不出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要杀了她,杀意这样浓,赵常乐察觉到了。
她真的没碰过那幅画!
可杨错却早已理智离体,根本听不进任何辩解,此时全凭一腔愤怒。
中山公主离世已满三年。
三年来,他夜夜难以成眠。
无边夜色那样深,他闭上眼,是她站在雄伟宫殿前,满身血污的模样。
她恨他。
所以她在他面前决然撞阶,连一丝辩解或挽留的余地都不给他。
鲜血溅了他满身,他跪在她面前,徒劳的用手去擦她额上的血,可怎么都擦不完。
她是被他逼死的。
如果不是他带领叛军攻城掠地,如果不是他兵临城下逼降赵王……
夜里闭上眼,这一幕就在眼前,夜复一夜的提醒着他的罪孽。
他无法入睡,直直躺在床上,夜那么长,像一辈子,他在等天亮。
天亮了,入宫,处理政事,同官员周旋……许许多多的事情潮水一样卷来,一天又过去了,又是漫长的夜。
这是一个永无止尽的惩罚。
夜里他的心脏被活生生挖出来,第二天太阳出来,他再将心脏装回去,一层一层衣裳穿戴整齐,所有痛苦都不见,他对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有时候夜里实在难受,他像游魂一样,连灯都不点,走到书房,摸索出藏在书架深处的锦盒,打开盒盖,看着里面的画卷。
不敢把画卷拿出来,更不敢展开看。只敢轻摸一摸,就摸一下,然后将画卷放回去,重新放回书架深处最不好拿取的地方。
这样会好受一点。
他不敢思念她,不配思念她。
像最阴暗的怪物,只敢在最深的夜里,偷偷想一想。
这是她留下来唯一的东西了。
当年赵王宫遭屠戮,后又被焚烧,她所有的旧物都毁在一把大火里。
这画卷,是她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这画卷提醒着他,曾经她还是爱他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恨。
而现在,这画卷被人毁了。
杨错死死掐住面前女婢的脖子,一点余地都不留。
目光被瘴气笼罩,他毫无怜惜——他要她偿命。
赵常乐眼前变得模糊,她已经喘不过气了,就要这样死了吗?
重生以来数次遇到杨错,他对她都没有一点善意。
如果说刚重生时,赵常乐还无法置信,此时她却彻底不再怀疑——
这就是他,阴冷的,峻刻的,杀人如麻的杨错,却披上一层君子外袍,伪装成谦逊的,温和的,清风朗月的模样。
她喜欢哪个他呢?
那个被伪装出来的君子,还是藏在皮囊下面的,真正的他?
喉间手掌越来越紧,她喘不过气来,徒劳地伸手去掰他掐在喉间的手掌,可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铁了心要杀了她。
她曾经最爱他,可他屠尽了赵氏宗族,如今又要杀了她。
赵常乐喃喃,弥留之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喜欢你那样久,最赤诚的爱,最热情的心都给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无数被压抑的记忆仿佛刀剑,破空而来,穿过他的身躯。
取名为错,错乃磨砺之意,错玉错金,千锤百炼,方能成才。
寒冬,破屋,缠绕在耳边的是母亲的嘶哑声音。
去报仇,去报仇。
不报仇,不配姓姬。
他叫姬错。
王族血脉,断在赵王篡权,屠戮姬姓宫殿的那一天,他是逃出来的唯一的嫡系公子。
此后日日夜夜,他将自己磨砺成一柄淬毒的匕首,终于刺进赵王心脏。
万箭穿心而过,但仇恨已消,他终得自由。
自由了。
若有轮回,愿来世做一书生,再不被仇恨束缚。
再睁开眼,时光倒流,赵王仍端坐龙椅,他却活成了另一个人。
白袍纤尘不染,仿佛再无血迹;
一双执笔的手,从未沾过命。
从此他顶着另一个人的皮囊活着,用杨错的名义去爱,用姬错的名义去恨。
光明与阴暗在他身上,磊落与阴毒在他身上。
他是谁呢?
他是杨错,还是姬错?
头痛瞬间袭来,仿佛斧头要将他的头磔开,杨错松开女婢喉间的手。面前人毫无知觉,倒在了地上。
那双凤眼合上,面色苍白,杨错仿佛看到中山公主撞阶自尽的模样。
如果选择爱她,就不要再复仇;如果要复仇,就不要去爱她。可他太贪心,两个都想要。
头痛欲裂。
疼痛深入骨髓,他浑身颤抖,跪在地上。
☆、第 25 章
#25
飞白没走远,一直守在书房外。
他心中叹息,非常担心阿乐。
旁人或许不知,但飞白是杨错贴身随从,知道许多杨错的习惯。
譬如那幅画,虽然说常年放在书架最深处,好似只是一件杂物,早已被人遗忘,但若是旁人要碰,甚至只是稍稍变动位置,祭酒立刻就会发现,并大发雷霆。
像是极珍贵,却又触之生畏。
按理来说,那幅画卷放的那样深,是很难被翻找出来的,阿乐又是怎么翻出来,又怎么会把那幅画给烧了呢?
他总觉得阿乐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她虽然爱走神了些,总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相处这段时间起来,飞白还挺喜欢她的。
话少,但不木讷,有见识,也细心,有阿乐在,飞白觉得自己都轻松了不少。
不知道祭酒要如何处罚她啊?以前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会不会直接将阿乐仗毙?
飞白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书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像是书架上所有竹简都被扔到了地上。
飞白心里一慌,祭酒莫非在打阿乐?
这……
他悄悄踅到书房前,壮着胆子往里偷瞧,看到书架上竹简掉了一地,满地狼藉,阿乐早已晕倒,毫无知觉躺在地上,而祭酒却跪在地上,极痛苦模样,肩背不住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
飞白屏息,杨错却已察觉他的到来。
他捏紧拳,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冷声道,
“让她滚。”
嗓音极哑。
飞白怎敢反驳,连连称是。
祭酒的意思昭然若揭——杨府再不容阿乐了。
明日就叫人牙子过来,将阿乐卖了吧。
飞白叹息,想,这也不算坏事,放在其他府里,怕是阿乐犯这样大错,会被杖毙而死,如今只是发卖出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哎,希望阿乐下一户是个宽厚人家。
**
其实一开始,赵常乐并不喜欢杨错。
第一次见面,初冬二人在湖上泛舟,小舟侧翻,他为救她险些溺毙,此后高烧多日,她心怀愧疚,便常去看望他。
可多接触几次,却发觉杨错的性格并非她喜欢的类型。
杨府下人都说,郎君自从落水高烧之后,性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死寂了。
赵常乐不喜欢死寂的人。
宫里头死气沉沉的人多了,后宫里无望熬日子的妃嫔,被生活搓磨的麻木了的奴才。无论太阳多好,都驱散不了他们身上的灰暗。
落水之事过去几个月后,杨错身体慢慢好转,赵常乐愧疚减轻,便也同他关系淡了,不爱再找他去玩。
生活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才不想只陪着无聊的他。
中山公主喜欢有趣又新鲜的事情,譬如纵马长街,譬如狩猎荒野。
那样刺激,可也那样危险。
十三岁那年,她遇到了刺客。
剑光只在一瞬间,有人从天而降,一剑斩断她的马头,鲜血喷了她满身,她叫都叫不出来。
下一瞬,剑刃搭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纤弱脖颈便是一道血痕。
而她身后数骑侍卫被围攻得正紧,救不了她。
赵王治下,世情不稳。
反叛各地都有,打着前朝姬姓的名号,意图推翻父王统治。
可父王是天生统兵帅才,叛乱虽此起彼伏,却一一被他平复。
于是刺杀又时有发生。
宫闱深深,要闯进去太不容易,取不了赵王的命,那退而求其次,不妨取公主的命,以此警告赵王。
刺客以剑抵着公主脖颈,刚冒出杀意,可下一瞬,却觉出身后有一股更大杀意。
匕首破空而来,不知从何处,快如闪电,直直扎在刺客后心。
颈间剑落,赵常乐只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马匹,瞬间跃出数丈。
赵常乐被他抱在怀里,马儿夺命狂奔,她背后之人紧紧抱他,身躯修韧。
她抬起头,看到杨错侧脸冷峻如武神。
他仿佛盾牌,将所有危险隔开。
她的心忽然剧烈跳动。
杨错无暇看她,身后刺客已然追来,剑光一闪,他抱住她偏过身子,躲了过去。
他拧身,左手抓住刺客胳膊,将他身子横拉过来,右手袖间滑下匕首,杀意迸发,匕首直直插进刺客心脏,然后一拧,赵常乐听到血肉的声音,那刺客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句呼喊,就那样死了。
血溅出来,赵常乐愣住。
母后说杨太傅独子杨错最是好性子,温和敦厚,谦逊让人,不会欺负她的,定能一生一世同她相敬如宾。
可……这个眸光狠戾,下手狠辣的人,是他吗?
一双手盖住她的眼,声音响在她头顶,“不要看。”
他手上有血腥的味道,但指节修长,分明是习字的一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甩脱剩余刺客,挟她下马,扬臂,狠狠抽了马儿一鞭,而后朝反方向走去。
他行了几步,转身,看到中山公主并未跟上。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前一瞬,觉得他将所有危险隔开;下一瞬,却又觉得他就是危险本身。
杨错冷声又寡言,“找个山洞。”
刺客还在,人数极多,不能贸然出去。
公主一夜不归,明日必有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