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宫里来传话的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李公公。我梳妆完毕出来领旨, 问他:“陛下为何忽然要召见我?”
李公公说:“陛下今日午后行至燕宁宫,停辇驻足, 问了一句‘贵妃那走失的小侄女找回来了没有’, 得知贺小姐已安然回府, 便下令召见。陛下在燕宁宫盘桓良久, 宫室依旧而伊人不再,想来……是思念贵妃了吧。”
我们家的人如今对姑姑避之唯恐不及,只怕被她连累,还好陛下仍旧念着她。他们毕竟是少年时共患难同生死的情义,夫妇相伴二十年,感情非同一般。陛下不计姑姑不敬之过,如今又缅怀追思她,肯定不会信姑姑与长御有私、自尽殉情之类的胡语谣言。
说到底, 这事还不都是因为陛下一时恼怒失察冤杀了长御, 但他是皇帝,皇帝错杀一个太监奴婢, 臣子们又能说什么。如果……如果他当真后悔了,现在真心实意地怀念姑姑, 我……我就也原谅他吧。
现在还会怀念姑姑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随李公公上了车辇, 祖父和小周娘子在门口相送。小周娘子说:“瑶瑶,宫里你经常去的,我们也都放心, 早去早回啊。”
她悄悄用胳膊肘搡了搡祖父。
祖父则黑着脸一言不发, 心里想:「早不召见晚不召见, 偏偏这个时候召见,死丫头片子可别在陛下面前置气胡说八道!要我向一个小辈女儿低头服软,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他咳了两声,用训诫的口吻说:“见到陛下恭敬应对,可别失礼丢了我贺家的脸。”
洗女作恶的时候不怕丢脸,现在倒怕我丢脸了,贺家还有脸可以丢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如果我把这事告诉陛下,让陛下做主,祖父会不会收敛一点,不敢再杀家中女孩?这也是姑姑的心愿,陛下应该会体恤怜惜她吧?
我跟着李公公,从春明门入宫城,过宫门后下辇步行。姑姑的燕宁宫在宫城东北边,途中经过昭阳宫前的小花园时,迎面遇上一位宫装丽人。
从前姑姑在宫中位分最高,各宫嫔妃时常到燕宁宫来请安,我虽认不全但也都能混个眼熟,这位却从未见过,神态气韵也与宫中一般的妃子迥异。
她年约二十五六,身姿清削,神色恬淡,素面未施脂粉,发髻挽起。我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见礼,李公公先行上前拜道:“给长公主请安。”
啊……原来她就是刚从回纥回来的永嘉公主。
我愣愣地盯着公主忘了行礼,还是公主先打量我问:“这位是?”
她心中有些不满:「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贵妃嫂嫂过世还不到一个月,陛下就要选新人充后宫了吗?未免太凉薄!」
李公公道:“这是彭国公家的孙小姐,奉召入宫。”
我回过神来正要下拜,公主将我托住,似乎松了口气:“原来是贺贵妃的侄女,叫绮瑶是吧?”
我不禁抬起头看她:“公主认识我?”
“你小时候养在贵妃宫里,我时常去看你找你玩的。”公主看我的眼神颇有些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的感慨,“睡在摇篮里玉雪团子似的小人儿,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公主比我大十岁,我睡在摇篮里时,她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十二岁的永嘉公主,比现在的我还小四岁,就已经为救家国远嫁回纥了。
我问她:“公主常到我姑姑宫里来,是不是跟她感情很好?”
公主说:“我五岁就没有母亲了,长嫂如母,贵妃嫂嫂待我又像母亲又像姐姐,我最爱去她那里。后来贵妃把你抱进宫,那时皇帝哥哥还没有女儿,只有儿子,你是宫里头一个女娃娃,那么小那么娇嫩,乖乖的也不哭闹,比我那调皮侄子可爱多了,我天天黏在燕宁宫里不肯走。”
一说起姑姑的事,我就觉得鼻子又开始发酸:“可惜姑姑……”
公主把我拉到旁边花园凉亭里坐下。“三月里陛下还让贵妃代笔给我寄家书,那时明明都好好的,怎么我一回来就……到底怎么回事?我听他们说的那些,根本不像贵妃嫂嫂的为人!”
我只会流泪摇头:“我、我也不明白……今日陛下召见,或许就是为了这事吧。”
公主拿过绢帕替我擦眼泪,又拉起我的手拍抚,握在手心里反复看,似乎想起了往事。
“去回纥的前一晚,我去各宫嫂嫂那里一一拜别。到贵妃宫里时,我没忍住又跟你玩了一会儿。平时你都很乖的,从不闹脾气,可是那天我准备走时,你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指不肯放,我一用力你就大哭,好像舍不得我走一样。你一哭,我就也忍不住跟着哭。我也舍不得走呀,舍不得我的兄嫂亲人、家国故土。可是如果我不去,战事一直不停,无数像你这样的小娃娃就会失去爹娘,流离失所。我只好狠下心把手抽走了。在回纥这些年,我也没有孩子,我总是记得这一幕,记得你的小手牢牢抓住我的样子。我就想,无论如何,我最后还是要回自己家的。”
我反手也握住她,说:“公主这不还是回来了吗?以后……以后公主也会像我大吴无数受公主泽惠的女子一样,家宅美满,娇儿绕膝。”
公主淡淡一笑:“我十几岁就把别人几十岁的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往后能不能美满,皆看缘分天命吧,没有也不必强求。”
“公主……”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他会跟你举案齐眉,待你如珠似宝,和你生很多很多可爱的孩子,把你过去十几年受的苦都补偿回来……”
如果公主是一个高高在上、以势压人的蛮横女子,我心里或许还会觉得好受一些,可她偏偏这么好,让我想嫉恨她都恨不起来。我甚至觉得她才值得遇到虞重锐那么好的人,他们两个互相都值得。
“你怎么又哭了,不哭不哭啊。”公主还像哄小娃娃似的哄我,“真是心软又善良的小姑娘。要是让贵妃嫂嫂在天上看见,肯定以为没她护着让你受委屈了,该多心疼啊。”
我确实有很多委屈,但我不想再让姑姑泉下不安。
李公公凑在凉亭外头问:“长公主跟贺小姐叙旧叙完了没有哇?陛下还在等着呢,要不等贺小姐面完圣,老奴再把她带到昭阳宫来,跟公主好好说说体己话?”
公主斥他:“陛下从宫外召的人,路上不得花时间,何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这个点他应该去甘露殿见臣工了,又不会在后宫干等,让我多说一会儿又怎地?”
我擦干净泪痕对她说:“陛下日理万机拨冗召见,哪有让万圣之尊等候臣下的道理。小女先去觐见陛下,问完了话,再来拜见公主。”
公主想了想说:“也好,我就在这昭阳宫中,往来便利,你回去时也要经过的,记得进来跟我说一声。”
我懂她的意思,她也关心姑姑的生前故、身后名,默默点了点头。
她把我鬓边一茎乱发抿到耳后,慨叹道:“贵妃大我十来岁,我又大你十岁。小时候贵妃待我如母如姐,现在她不在了,你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我也会像她待我一样待你。以后你想起她、需要她的时候,不妨来找我。”
我拜别公主,随李公公到燕宁宫,陛下吩咐他带我至此处觐见。但是进去一看,陛下果然如永嘉公主预料的一般去甘露殿议事了,李公公让我先等一等。
燕宁宫的亭台楼阁、布置陈设还跟姑姑在时一模一样,只是宫里的人和生气都不同了。我没有看见君柳,负责洒扫的是几个陌生宫女;院中那几缸莲花没了长御的悉心照料,眼看都要养不活了,只剩几瓣凋零的枯叶残荷。
我在燕宁宫等了许久,约有一个多时辰,陛下仍未驾临。中途尚食局过来进茶点,说陛下已经知道我来了,让他们先伺候我用些点心,圣驾稍后就到。
为首的年长女官一边布杯盏一边悄悄打量我:「贺贵妃都死了快一个月了,陛下怎么又想起她的侄女来?不会还要翻案吧?褚昭仪让我散贵妃和小太监的谣言,只是想臭臭她的名声,让陛下不要那么专宠,谁知道她竟会自尽呢?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总不能算我们逼死她的吧?」
我忍着气愤瞪了她两眼,她心虚地收起盘盒迅速退下。
褚昭仪是三皇子生母,后宫除了姑姑她最炙手可热,背后却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争宠。他日就算三皇子继承大统,她也没有母仪天下的德行气度。
说姑姑坏话的人做的点心我也不想吃,一块都没动。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小太监,说要拔掉莲缸中的花,以后不种了,蓄上清水作防火门海之用。
那些莲花都是长御的心血,我看缸里还有几株花苞活着,便问:“连日多雨,并无走水之忧,不能等这一季开完了再清理吗?”
小太监说:“我们也是从师父那里领的差事,办好了就回去交差,没法做主。”
他心中暗道:「难怪我最近总是不顺,原来是那长御阴魂不散!他仗着自己相貌俊俏,在贵妃面前献媚邀宠,心思不正不守本分,怪我们检举揭发他吗?我们是爱护陛下的名声,忠于陛下!幸好师父提点,说这些水缸荷花有古怪,拔光了他就没法再作祟了!」
原来不光姑姑被人传谣污蔑,连陛下怒杀长御也是有人煽风点火挑拨所致!
我直想把这小太监捉起来打一顿,但是转念一想姑姑不在了,我又不是宫里的人,周围的宫婢內侍都不会听我的,我如何惩戒他,还是先忍一忍。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道:“小人李四宝。”
好,李四宝,我记住你了。
我对他说:“你把这几支花苞剪下来,插到花瓶里吧。”
李四宝清完荷花缸,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日渐西斜,陛下终于忙完有空见我了。
除了很小的时候,我隐约记得陛下还抱我逗过我,稍稍长大一些便很少见他有笑面孔了,总是一副天威难测不好亲近的模样,大家都十分怕他,他走到的地方都是周围人跪了一地。
我也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行君臣大礼。
陛下走到殿中上座,对我说:“平身吧,起来回话。”
虽然平身,但我依旧跪坐于席上,头低在胸前。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可以随意抬头窥伺天颜的。
陛下先问:“微澜出事之后,听说你也流落失散了,近日才回的家。在外头可吃苦受委屈了?”
我猜测陛下是从那葫芦办案的原大理寺卿那里知道我跑出澜园的,他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便回道:“当时惊慌无措失了方寸,从澜园出来后险些为贼人所掳,几经辗转才脱险回到家中。”
陛下却问:“哦?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从贼人手里逃脱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是虞重锐救的我,只说:“幸好途中屡次遇到好心的乡亲仗义搭救,加上姑姑在天之灵庇佑,臣女才侥幸得免。”
陛下没有再追问,放柔语气道:“你不必如此拘谨,今日召你来就是想随便说说闲话。除了你,朕也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我眼眶一热,低头拜道:“陛下没有忘了姑姑,臣女铭感五内,代姑姑叩谢天恩。”
“朕怎么能忘记她呢……”陛下悠悠道,“朕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你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你跟朕说说吧。”
我含着眼泪说:“我……我也没有见到,我看见她时,满地都是血,她已经气绝身亡了……”
“然后呢?”
“然后……”我低头把眼泪擦了擦,以免自己御前失仪,“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陛下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开口,我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我再伏首一拜,然后缓缓抬头,视线从眼前的厚底皂靴,移到玄色绣金龙云纹的袍角,再移到腰间的十二銙玉带、胸口的五爪团龙,最后移到那张白面微髯、天下人皆不敢贸然直视的天子之颜上。
只看了一眼,我便立刻慌张地垂下眼去。
座上那位威严肃穆的陛下,他、他在想什么?!他明明正在跟我说姑姑的事啊!
我看到他对我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心说:「不知不觉,小丫头已出落得如此明媚鲜妍、风姿绰约。正好后宫许久没进新人了,不如今晚就留你侍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