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我不逼你
天高云淡,蝉鸣嘶夏。
乔老沏了壶茶,端到花园树荫下的小圆桌。
他对坐在对面的陆川笑了笑:“你一个月没来看我了。”
“最近手里案子多。”陆川答应着,心不在焉。
乔老笑眯眯的,半开玩笑地问:“静静最近怎么样?我就这一个孙女,眼看着她喜欢你这么多年也不是滋味,反正你们现在都单身,不如试试?”
陆川没回话,午后的日头强烈,空气燥热绵绸,院子里的青石砖被炙烤出热辣辣的味道,只有树荫下池塘边是个阴凉的地方。
“老师,狄然回来了。”
乔老依然笑得慈祥:“早前听俊华提起过。”
“你们有事瞒我。”陆川直视乔老的眼睛,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狄然七年前出事,我不应该不知道。”
七年前的案子被禁了很久,但连普通的入行新人都听说过,能凭借那些小道透出的八卦谈资嚼嚼舌根,他不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除非是有人刻意瞒他。
乔老不料想他知道了,静了一会,问道:“静静告诉你的?”
陆川沉下眼睑:“她一直都知道?”
乔老叹气:“不是我们瞒你,是然然不想让你知道,静静也是为你好。”
陆川勉强控制住情绪,扬起眉梢:“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老靠着竹椅,端起茶杯却不喝,他绞着眉毛,思考片刻后又放下:“她已经结婚了,知道不知道,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陆川沉默片刻,说道。
乔老一直欣赏陆川,说他是最器重的晚辈也不为过,这些年看着他长大,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子,他神色复杂:“不管发生什么都过去了,你又何苦一直把自己圈在过去?”
树叶的阴影浅浅落下,陆川英俊的面孔上透着一抹偏执,他恍惚着眼神,自嘲地一笑:“谁说过去了?过不去的。”
☆☆☆
狄然的心脏“稳定”下来已经是傍晚了,她安安稳稳在卧室睡了个好觉,伸着懒腰出来时李东扬幽怨的目光快在她身上烧出洞了。
“回家吗?”狄然毫不在意地问他。
李东扬咬着牙:“狗重要我重要?”
“你重要啊。”狄然趴到办公桌前,眼睛瞪得圆溜溜,“当然是你重要,这还用问吗?”
李东扬看着她明媚的小脸,被她这样一哄,顿时没脾气了,换上埋怨的语气:“我怎么不觉得?你怕是要狗不要我吧?”
狄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嗨,我那不是心脏病吗?”
李东扬意有所指地问:“那你今晚还发病吗?”
狄然厚着脸皮:“病要来我也没办法,不过听说小动物可以舒缓人的心情降低生病的几率,如果我有一只狗,可能就不会发病了。”
李东扬想了想,又问:“如果你没有狗呢?”
狄然眨眨眼:“那我继续病。”
李东扬:“……”
“你几点下班?”狄然掏出手机,“唐昕姐说中心广场有家韩国烤肉不错,去吃吗?”
李东扬不客气地说:“我要加班到凌晨,然后和前台漂亮的小丽来场浪漫的办公室恋情,现在就请你圆润地滚出这里滚回家,你爱病多久病多久,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狄然轻轻“唔”了一声:“好吧。”
她说完抓起包离开,还贴心地替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李东扬气得面色发黑,像极一只印第安碳烤老鹌鹑。
☆☆☆
远处红霞漫天,云朵薄薄削削,层层叠在一起,狄然走到公司的露天停车场,忍不住回头看,没人追上来,她又仰头向顶楼看,霞光反射,看不清玻璃后面有没有鬼鬼祟祟盯着她的人影。
“切。”她掏出手机,撇着嘴。
旁边黑色轿车驾驶座车门打开,有人从车里下来,她聚精会神给李东扬发消息,没注意到那人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晚风温柔拂过,将她睡觉睡得凌乱的长发吹散,她伸手去拢头发,冷不防和背后伸出的一只手触碰到一起。
她脖子动了动,还没有所动作,身后传来一个熟悉低沉的嗓音:“是我。”
狄然缩回手,脖子僵在那,不敢动了。
她抽回手,眼神茫然地盯着远处停车场。
“你怎么在这?”她沉默了一会,轻声问。
陆川声音很轻,他极力压制,但狄然依然不难听出他掩藏在言语下的痛苦:“我知道公司的名字,网上可以查到地址。”
狄然低下头:“我是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川不说话了,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但她猜一定不会好看,昨晚到现在,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残忍,即使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也是一样。
像把冷刀子,将他心捅出窟窿的同时,也在她心上剜。
她看上去冷静是因为身体和心理上的障碍容不得她有心思体会其他情绪,所有曾经见他时的开心、惊喜和笑容满满,都被浓重的不适掩盖,她无暇顾及其他。
她也想冷静下来和他说话,可逃避似乎是身体自带的本能,一见到他,就像心头压着一块重石,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放起那个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和那些忘不掉的痛苦记忆。
沉重而压抑,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陆川的声音响在耳畔,又像飘在天边,朦朦胧胧蓄满不能倾之于口的疼痛:“乔老都告诉我了。”
狄然一下怔住。
这样的气氛很奇怪,她不敢看陆川,陆川也不敢走到她面前,她不说话,陆川也不说话。她不安地一直捋着耳侧的头发,陆川忍不住绕过她走到她前面。
狄然急忙转身,陆川拉住她,他和她手腕接触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他在担忧也在害怕:“我这些年变了很多,你看看我,说不定……”
他的话卡在一半,说不下去了。
狄然别过眼,嗓音软软糯糯:“不要闹了。”
“就一眼。”陆川固执地说。
他像个奔走在黑暗雨林里的孩子,紧紧攥着手里那只发光的蝴蝶,有一天光灭了,他却不肯甘心,想尽方法要找一个让蝴蝶重新恢复光亮和停在他指尖的机会。
陆川有些急躁,他像是没有经过思考就径直跑来,此时此刻做的事说的话乱极了方寸,丝毫不像曾经那个稳重淡定的少年。
他扣住狄然的后脑逼她转过头,一定要亲自确认才肯罢休,恳求道:“看看我。”
狄然闭眼,他去拂开她的眼皮:“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你要一直不看我?”
狄然避无可避,不能后退,不能向左右逃跑,她不愿意在陆川面前露出难堪的窘态,只好咬着牙向前将额头抵在他肩膀。
陆川一下子不动了,他像是不敢置信一样,黯然的眼睛顷刻间亮了,他犹豫着抬起手,最终轻轻搭在她后背柔软的头发上。
在很多时候,狄然都懂短暂示弱和讨好的道理,可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要将这一套用在陆川身上。
陆川感觉出她在颤抖,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顺着手掌心触感,那细微的抖动却依旧生生不息地从她身体内部反复翻涌上来。
狄然声音模糊不清:“我们没有一辈子了,你别逼我了,好不好?”
陆川哽咽住:“可以治好,我带你去看医生。”
“治不好。”狄然眼泪瞬间嗒嗒嗒脱离眼眶掉到脚下的地砖上。
“治不好也没关系。”陆川像个偏执的病人,急忙说,“我戴口罩,不让你见到我的脸。”
“你不能戴一辈子。”
“我可以。”陆川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我去整容。”
狄然蓦地哭出了声音:“你别闹了,我真的结婚了,去年春天。”
陆川鼻子口腔猛然泛上一股铁锈的味道,他手臂下意识搂紧她的后背:“我没答应分手,谁同意你结婚了?”
狄然不回答他的话,边哭边轻声说:“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陆川的目光落在停车场地砖缝隙之间,那的泥土在太阳炙烤下干涸皴裂,像他此刻的心脏,在他不想面对的事实里和她声泪俱下的言辞中,裂出道道清晰的纹路。
视线之内出现了一双鞋子,陆川抬起眼睛,遥遥地和站在大楼后门的李东扬对视。
李东扬双手插着口袋,神色平静,面上没有怒意和波澜。
他看了眼陆川,又看着背对向他的狄然,没有上前干涉的打算。
眼前的情景似乎倒置了。
很多年前,陆川也曾经这样平静地对待李东扬。
李东扬对狄然的感情他知道,可他很少将他们亲密的相处放在心上,因为他心里明白,狄然是他的,没人能抢走。
李东扬静静地看了一会,像要给他们留个空间,转身悄悄离开。
狄然还在哭,声音越来越大,眼泪越流越多,哭得撕心裂肺。以前能让她哭的东西不多,可现在她一见他就哭,昨晚哭,现在又哭。
陆川嗓子口涌起一股甜味,心脏一抽一搐,痛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远处的霞光染红了整片天空,八年前的这时候,他也曾经和狄然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片晚霞。
那时候的狄然总是活泼快乐,总是追在他屁股后不停地问:“陆川,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七年前的这时候,她拉着他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晃荡,她不愿意去旅行,不愿意让他买礼物,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他一无所有,她也满足无比,开心得像楼下沾着清晨露水最娇嫩的那朵花。
心里那阵痛渐渐变钝又渐渐变麻。
陆川甚至说不清到底是痛苦多一些,还是绝望多一些。
他现在可以给她买大房子,可以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可以带她去所有曾经约定好和他一起去的地方,可以不用顶着别人异样的眼光,可以正大光明地牵起她的手。
可是过往匆匆,时间远去无声。
当他什么都有以后,他却没有她了。
没有她了,他的大房子给谁住?他买来的漂亮衣服给谁穿?她剪下来夹在房间墙上的照片已经泛黄,他答应过以后会去,可是没人能陪他一起去了。
命运是个变幻莫测、捉摸不透的东西,任它车轮悄悄辗过,曾经再怎么相爱的人也难逃骨骼分拆,变成两只破碎不堪蝼蚁的下场。
“别哭了。”陆川肩膀上的衣服透湿了一片。
他不像昨晚醉着酒,哪怕再偏执,在清醒下的他做不出,也舍不得做出再让狄然难过的事情。
她哭一声,就像虚空里生出一把刀子,在他五脏六腑狠狠戳上千万下,她哭了这么久,他的内脏已经快破碎溃烂,挂在风里,悬在日下,被风吹被雨打,沤住所有的绝望,慢慢化成一团糊住他所有呼吸,让他喘不过气粘稠的物质。
“是我的错。”
“我不该离开你。”
“我不该让他见到你。”
“我不该带你回那种地方。”
“都是我的错。”
“我不逼你。”陆川轻声说,每个落口的字音间带着一丝将东西从心底生生连根拔起时那种疼痛才会发出的抽气,“我不逼你,你别哭了。”
他不让狄然哭,自己却哭了。
狄然感觉陆川脸上滚烫的液体溅到她的脖子上,顺沿落下,从她领口一路掉下去。
陆川别开眼睛,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
他动作温柔缱绻,想要搂她再紧一点却不敢用力。
她结婚了。
她的本能在抗拒他。
只是这两点,足够将他弄碎了。
陆川哽着声音:“我不逼你了,以后再见面,你能对我笑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