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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弟弟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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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之后京都空气质量指标一度攀升。

不少人虽然没有闻到什么花香味或者清新的臭氧味, 但确实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舒爽。

有人说:“一定是葵祭起了作用。”

也有人说:“多亏天皇受神明庇佑。”

还有人提议再来一场佛门法会, 让大德高僧诵经七七四十九天, 想必更上一层楼。

大家觉得这个意见不错。

自六世纪起, 苏我一族进入王国, 他们推崇的佛道逐渐蔓延,虽然苏我一族已经被打成小饼干,但是佛道已经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如果不是八世纪初的时候《记纪》修订。

以高天原为代表的神道教还不知道在哪里生蘑菇呢。

到了平安时代, 佛教已经成功包揽上层贵族。

不少贵族家的青年会去寺院学习, 然后给自己起一个法号,历代天皇退休后都会前往寺院,成为法皇,贵族也有样学样,老了以后辞官在寺院里面休养。

于是佛门法会的事情,一拍即合。

黑川听说有上千个僧人齐齐坐在皇宫内的广场宽阔处,连续不断念佛经,光听人数就声势浩大, 听说领头的是一个相当有威望的老和尚。

是那种他已不在江湖,但是江湖人人听过他的传说。

黑川虽然不能面见天皇。

但是阴阳寮的办公地点就在皇宫里面,是中务省下的一个部门, 于是他偶然走过也能见到几次。

一千个人齐声念课文都很厉害。

更别说一起念佛经。

黑川观赏过一眼准备离开, 一道视线划过他背后,有人在看他——自从开始诵经以后看了他好几次。

估计就在背后这群和尚里面。

这个世纪他只认识,只知道一个和尚。

就是那个一手主持了不死药的祭祀,然后镰仓时代被他莫名其妙杀死的和尚。

进了阴阳寮。

同事很有分享八卦精神的靠过来。

“寺院又有动静了。”

“什么?”

“一个老和尚提议开粮仓, 救济百姓。”

“很好啊。”

“但是国库里又没有粮食,用什么救济?”

“面对诘问,老和尚说,寺院愿意供养这些无辜百姓。”

同事下了结论:“这不就是养僧兵么。”

“这群和尚。”

“平日里搜刮流民最多的是他们,现在出来占便宜的又是他们。”

另一人询问:“寺院收留这么多人,又没有足够土地,这可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关系。”

“寺院也不用交税,大把的人愿意把土地挂在他们名下,再说,有了僧兵以后,什么样的土地抢不到。”

同事又感叹,“最近寺院的生意应该很好吧。”

随着这场法会,不少贵族去找和尚祛除晦气,同时询问解脱之法。

譬如。

“大师,这个世界这样痛苦,我们该如何相待呢?”

大师就会说,我们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生意火爆。

不过还有一个坎佛教迈不过去。

就是长生。

佛教说你轮回道下一辈子会如何如何。

而阴阳道会说你这一辈子会如何如何,对贵族还是有一点吸引力的。

至少黑川知道,每年安倍晴明都要给天皇施展一次天曹地府祭,以保天皇无病无灾……当然,没什么用就是了,该生病的时候还是要生病。

贵族过来询问其它长生祭祀,比如泰山府君祭等,希望长寿不死。资历少的阴阳师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听过名字的也只知道一点点表皮。

对这个最精通的当然是安倍晴明。

但是安倍晴明时常自己给自己开假条,让人摸不到踪迹。

这个时候就会有阴阳师好像超市促销员一样出厂,向贵族提供高山祭,五帝祭,七濑祓祭等等。

越是时局混乱。

对长生的渴求越严重。

芦屋道满虽然人在蓬莱岛,但是心在平安京。

他自然也听说各路贵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例。

十分嗤笑。

“无用之功。”

“安倍晴明自然会泰山府君祭,他的弟子麻仓叶王说不定也会得到传承,但也不过尔尔。”

这些阴阳术不过是在借用神明的手段。

但是他芦屋道满施行的,确是强行让神明的力量降临在人身上。

芦屋道满回到京都,向藤原显光以及其背后的三大爷四叔叔的汇报情况,直言研究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性阶段——生物身上已经有了不死特性,但是如何让人类有理智的拥有他还是一个困难。

他需要一点帮助。

或许这点灵光就在不死药上。

当初天降神物。

经过后来查询,火鼠裘,石钵的功用大体已经知道,蓬莱玉枝虽然有生生不息的功效,但本质并非长生,在长生一事的研究上还是有些许不够。

子安贝,龙头玉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且作者不详的竹取物语又明明白边写着与某某无源,最终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情节。

找来找去也麻烦。

最后芦屋道满锁定到了不死药身上。

他一直听闻这个传说——甚至《竹取物语》最后也写到,天降不死药给天皇。

藤原显光略一思索。

最后说要商议。

大概是不死药的批量研制这种话太有诱.惑性,芦屋道满终于见到了哪个活着的老和尚,他已经苍老的不成样子,让人疑惑他为什么还不死去。

这个和尚奇异的耐心。

一一给芦屋道满讲解不死药的成分。

芦屋道满:“这么说,人,神,妖都是相同的来源,皆来自于天地万物之源么。”

老和尚点点头。

“不过一切成了神,一些成了人,还有一些,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

“命运竟然如此好笑。”

老和尚又告诉他如何汇聚阴气阳气,让二者交汇从而诞生本源的液体。

芦屋道满内心满足。

等离开的时候,老和尚说道。

“我有一个聚会,带上你的徒弟来吧。”

芦屋道满不疑有他。

他修炼的法术在密教和阴阳道之间,对佛门天生亲近,至于黑川——芦屋道满一直怀疑他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

……现在老和尚也看中了他,果然是发现什么了么。

山上寺庙。

在场的都是光头。

了了几个长头发的混在里面格外显眼。

站在正中央的是一个年轻的僧人。

其它僧人将他围住,恍惚有众星捧月之势。

芦屋道满扫视众人,不知道为什么老和尚没有出现,这个年轻僧人据说是他的徒弟,出身名门,继承顺序排名第二,还没到十岁就被父亲带到寺院出家——免得和长兄争夺家产。

年轻的和尚站在中央。

声音嘹亮。

“当今世上大乱,世人难度,当是我佛门弟子挺身而出,救四方苦难的时机。”

“天不渡我,我自渡。”

年轻僧人说。

当今灾难四起,本是众人齐心协力,共度难关的时刻,奈何王政无道,贵族摄政,苛捐杂税,百姓难活。

这个时候佛门若是坐视不管,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世沦为无间地狱。

芦屋道满看了一眼在座的参与者,只见所有人紧紧盯着中间那个人,眼神发亮,以往寺院广收土地和僧兵,看来如今到了用武之地。

“他们要抢地盘吗?”

身边冷不丁冒出声音。

芦屋道满低头一看,是黑川,虽然来了这个聚会,但是他一直沉默不语。

像他们这种不是僧人身份的很多,大都是和僧人关系紧密的代表,比如芦屋道满,再比如某些贵族和地方豪强。

芦屋道满:“是啊。”

年轻僧人正在说举措。

比如要拯救那些没有饭吃的年轻人,给他们衣服和粮食,让他们身体强壮,给他们棍棒和刀枪,让他们足以自保。

给他们信念和精神,让他们坚持不懈。

给他们转世轮回,让他们永不后退。

由此,去拯救那些同样沦落于水火的痛苦人们,拯救他们不同胞的兄弟姐妹。

不少人得了要领。

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去照做。

会议结束以后,这批僧人下山。

几个贵族和几个年迈的僧人留了下来,他们要讨论,用僧兵和平民把地盘抢下来只有,该如何划分。

芦屋道满带着黑川往外走。

穿过走廊的时候,他看向外面的远山,冬日的山坡冷静而肃杀。

“今年死了很多人呢,阿芒。”

黑川没有回答。

京都的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增添了很多瘴气。

大概是寒冬腊月。

没有保暖衣服的人冻死在了屋子里面。

黑川往下走。

突然转身回望。

一个苍老的面孔站在障子门后,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细长眉眼,像是后山庞大而冷漠的佛雕一样。

……

黑川回到家的时候,小春也在从外面回来,上一次的疯妇人给了小春很大的打击,以及一种迷茫——小春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迷茫。

比如,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痛苦。

为什么同一片天空下有人在哭有人在笑。

还有比较实际一点的。

为什么有的人能吃饱,有的人却吃不饱。

为什么男人,女人,穷人,富人的地位不平等。

如果小春生活在后世的话,许多书许多学科会告诉她很多道理,但是这个时代,小春只能感受到痛苦。

——天皇和贵族宣称自己是天照和其它神明的子孙。

天皇是现世的人神。

其它贵族是神之血脉。

他们天生的,就有统治这片大地的权力。

至于剩下的人就……嗯……额……就这么地了。

这是一个被皇权和神权统治的时代,天生高贵,天生神血,天生贵不可言的说法还在民间流传。

小春走进院子。

手里拿着一本书。

黑川打眼一看,是一本佛经。

《金光明经》。

这是七世纪的时候,天武天皇颁布法令,要求下发给每一个平民的佛经,应该是民间普及度最高的佛门书籍了。

这本书里面有一句特别有趣的话。

“宝妙宫随意受用,各各自然有七千天女,共相娱乐,日夜常受不可思议殊胜之乐。”

小春拿这个做什么?

她挥了一下手里的书:“今天干活的时候从雇主家里看到的。”

“见我喜欢,就把自己手抄的一份送给我了。”

“我就没好意思要工钱。”

小春拍拍肚子,“幸好我今早吃饱了。”

黑川:“你亏了。”

小春:“哪里亏了。”

她摊开书:“我觉得里面挺有意思的。”

黑川摇头,他不觉得有意思。

小春指着一行话:“你看,可以转世轮回,这辈子受了很多苦难之后,下辈子就能转生为身份高贵的人。”

黑川:“假的。”

小春:“嗯……但是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她扒着手指帮黑川数算:“你看这个世界上,父亲是贵族孩子也是贵族,父亲是大臣孩子也是大臣,而平民呢,世世代代都是平民,说不定还会沦为贱民。”

“他们这一辈子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如果不寄希望于下一辈子,活着还有设么意义呢。”

小春摸着书皮。

“这是一个让人不那么痛苦的谎言。”

民间吟唱佛号的多了起来。

大概归功于不少寺庙突然大开门户,近乎奢侈的施粥赠衣,不少人上山当了和尚,几顿饱饭下去,身子骨强盛了起来,拿起兵器开始做僧兵。

增了兵以后,寺院开始扩大田地,摆出的名头也是寺院需要供奉,希望各位多多施舍慈善。

他们挑中了一些小家小户的田地,肆意吞占,又借着佛祖慈悲的名头说自己为世为民。

风头无二。

京都外面起了一场冲突。

寺庙在城外搭了棚子赠饭,还登记了无家可去的流民,让他们收拾收拾去寺庙里面当和尚。为首不少的青壮年搓着手,排着长队伍等着去当和尚。

然后队伍被一列人马冲散,这个棚子被一个骑马的贵族给踢飞,赠饭的炊具撒了一地。

混乱风起。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饿疯了的流民一拥而上,抓住贵族和跟随在贵族身边的仆从,用小刀活剖了几个,贵族在剩下的随从的拥护下,策马推开几个,踏死几个,躲开了流民,回到了城里面。

回家之后,清点人数。

然后折返回到城门外,此时新的一波流民已经聚集,两方再次厮杀了起来。一时血流成河。

震动朝野。

太政官审核这件事,叫来寺院和贵族问责。

一是批评寺院,为什么要在京都附近搭建棚子,这样会引来越来越多的流民,扰乱京都秩序。

二是批评贵族,为什么要踢翻棚子,平白生起风波。

寺院解释说自己看到有人饿死,慈悲心发作,不忍心,所以叫他们来吃点东西。

一旁的贵族嗤笑。

他的回答是自己家族的庄园土地也需要流民来耕种,需要人手来充当护卫,但是寺院打着佛祖慈悲的说法,把流民都抢了过去。

寺院这是要吃独食。

土地兼并,招收流民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天皇还有权利的时候,尚可以采用均田制,但是随着很多方面的原因,以贵族为主的庄园制还是兴盛了起来。

这件事情还有后续。

这个贵族家同样供奉着神社。

号称自己是某某神的后裔。

每年冬的时候举行祭祀,这一次祭祀上山的队伍走到一半被僧人冲垮了,他们抬着法杖和佛像,直直冲散了神社祭祀的队伍,说自己要去鸭川边上为枉死的灵魂念经,好安抚这些冤魂。

这一次冲突甚大。

天皇出面沟通双方,化解了冲突。

让两方各退一步。

佛教和神道教中的其它人也出来调停,让他们不要针锋相对。

一个得道高僧去劝领头的年轻僧人。

“佛门延续到底还是看贵族支持,弄得这样僵硬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自掘墙角而已。”

当前佛教的中心是密教。

繁琐的供奉流程,严密且漫长的清洁仪式,还有各种复杂,只有仔细钻研才能懂的佛教经典。

平安时代的佛教是贵族信仰。

直到后世才出现念一声佛号就能成佛的宗派。

这个才是属于平民的佛门信仰。

所以目前为止,佛门不少人并不看好年轻和尚的举动,这样招收平民,收揽土地,确实富裕了不少,但是何必闹到和贵族针锋相对的地步呢。

年轻僧人点头应是。

风波暂且止住。

黑川最近上下班都没有见到小春。

她好像在忙什么业务,常常天不亮就见不到人了,而且出入常常拿着一本佛经,神神秘秘。

夜晚黑川还没睡着,躺在被窝里面发呆。

只听见小春鬼鬼祟祟的走进来,衣袖悉悉索索摩擦。

“刚刚回来吗?”

走廊上的小春吓了一跳:“你还没睡呢。”

黑川:“嗯。”

小春含含糊糊说:“呜……我出去了一趟,最近事情比较忙,黑川好好休息。”

她这样说着悄悄走过去。

衣袖挥舞间带着一股血气。

黑川躺在被窝里面,双手搭在被子上面,好像在思考什么,不自觉的点了点手指,最终他停下,手臂塞到被窝里面开始睡觉。

另一边卧室里面的小春脱下带血的衣服。

她点燃行灯,拿出棉布仔细擦着弓弦,又取出另一块棉布,擦了擦匕.首刀刃上的暗红。

前些日子,城外施粥的时候她也在。

冲突的时候她也在。

最近不知为何,不少僧人突然停止和活动,还三令五申的呵斥他们不准轻举妄动,但是复仇的心永远不会停歇。

今夜几个僧人和会点武艺的流民约好,要在京都里杀人,他们不懂什么是利益权衡,只知道有些人死了,但是还有些罪魁祸首没死。

小春也在。

朝廷上发生一件大事。

那个和寺院争斗的贵族死了。

下人第二天早上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凉成了一根冷冻冰棍,颈项处有勒痕和青紫的斑淤,猜测是有人从背后捂住他的口鼻,压制住他的呼叫,然后一把凶器捅进了心脏。

这件事直接把寺庙推上风口浪尖。

寺院也不含糊。

立刻发动人手,让所有平民互相指责怀疑,一一说出自己昨晚的行踪,否则就按罪犯处理,这样大范围的搜查下去,终于找到了那几个晚上突然消失的流民和僧人。

他们直接把人提出来,说这些人是当初那场施粥动乱里面的流民,因为家人死了,气不过,所以才悄悄干了这些事。

当下把这些人拖到绞刑架上勒死。

凶手到底有几个大家也不太清楚。

但是“只这几个”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大家满意。

贵族的命这么重要,怎么能这么简单就平息下来。

贵族借此发难,说寺院有妄自尊大之心,怕不是要建立地上佛国。

受此波及,寺院不得不再三出面向各位解释,表示他们不过是施展慈悲之心,渡世上一切苦难之人而已,口头上这样说,寺院表面上也停止了一切招收流民的活动。

原本就被压制,这件事一出,寺院更是直接跌倒了谷底。

阴阳寮里面的同事把这个消息告诉黑川之后,黑川翘班了。

芦屋道满坐在主屋,小春在下面跪着。

芦屋道满:“阿芒,回来了啊。”

他笑着指向小春:“你看,她多厉害?”

“直接绝了我们后路。”

芦屋道满问小春:“谁叫你直接杀他的?本来还有来有回,只要不冒出人命都只能算作普通争端。”

“你倒是好。”

“一下子釜底抽薪。叫所有人都不好过。”

小春没说话。

她突然抬起头:“什么叫你们的后路?”

“你们又想用谁的人命去垫脚?”

芦屋道满敲敲桌子。

他直勾勾的注视小春,他们父女两个有一双相似的眼睛,互相憎恶看着对方的时候越发相象。

“当然为权为财了。”

“还能有什么。”

芦屋道满用符咒设置了一个结界,把小春关了起来,不准她再随意出去。

小春站在障子门旁,问黑川:“阿芒,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阿芒点点头。

正当小春要高兴,黑川突然说:“但是你出来的话可能会死。”

小春诧异。

黑川说:“你那天晚上……留下了一根头发。”

他比划着自己的袖子,“应该是粘在衣袖上的,不小心落到了房间里面,被他的家人捡到了。”

“他们来到阴阳寮,问有没有凭借头发咒杀人的方法。”

黑川说:“其它几个当然不会。”

他没有说自己是怎么拒绝的。

继续说起后续:“他的家人又带着头发到了神社,神社的巫女说,从头发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怨气,想必就是这根头发的主人杀死了他。”

黑川看向小春:“世界上最古老的的诅咒都是来自于神道教。”

“你应该不喜欢的。”

夜晚。

到处雾蒙蒙,无名的烟气在京都中游走,好像透明水母游荡开的触手。

黑川坐在屋顶上。

夜晚的京都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亮的寂静。

远处有野狗在嚎叫。

这些触手般的烟雾散入各家,而后又骤然飘出,像一张轻蒙的大网在天空下张开又收拢。

大网很快来到了藤原显光的宅邸。

芦屋道满在庭院内设下的结界骤然亮起,发出蒙蒙白光。

烟雾无知无觉的从结界上飘过,拢过偌大的庭院,而后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幻化成一张五官空洞的诡异面孔回望这栋院子。

直到什么也没有察觉到才离开。

“是神明啊。”

“难怪今晚这么安静。”

麻仓叶王站在宅邸的街道上,大冬天的双手插在袖子里面取暖,他可称谓京都第一社畜,白天晚上都在马不停蹄的封印妖魔。

至于他老师安倍晴明,最近不怎么出现在阴阳寮里面,十分忙碌。

大概夜晚太.安静。

叶王声音格外清楚。

“听说为了给那个人复仇,家族花了大价钱请动巫女,使神明降临。”

“不过看来没什么效果。”

叶王说完,而后向黑川发出邀请。

“老师最近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想问问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皇宫密室。

一年上两次朝,平日里都在主持祭祀或者其它仪式性活动的吉祥物天皇正在见一个人。

天皇关切的问道:

“为何到了这种地步,禅师还不收手呢。”

被他询问是一个老和尚。

这个老头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浑身都要浓缩成精华,瘦骨伶仃的坐成一团,几根骨头支着脑袋。

“陛下何处此言。”

天皇叹气:“禅师和我有什么好隐瞒的,近来寺院动作频频,三番两次从他人手里争夺土地和流民。”

“我难道还能看不出禅师的真正意思吗?”

他劝老和尚:“和贵族作对有什么好处呢,禅师不如把心思放在正道上。”

“比如……”

“我听说不死药……”

老和尚开口:“陛下不用担心不死药的事情,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天皇:“您对我父亲也是这样说的吧。”

“不知道我退位那年,能不能品到不死药的滋味。”

老和尚:“以短短十数光阴,换长生不死之道。”

“您只需慢慢等待,会有成果的。”

寺院和贵族抢地抢人的事情闹得很兴师动众。

面对贵族团结一心的发难,寺院开始龟缩起来。

平安京难得的安静。

阴阳寮里的阴阳师谈天说地的时候也在诧异:“这帮和尚转性了么,居然这么安静。”

“怕是吃饱了。”

另一人回到:“你可不知道这段日子里面和尚借着冲突之名夺取了多少土地,恐怕他们要慢慢消食一会儿才好。”

说话的时候,下仆来报,说主家生了重病,不知道是不是被灾神附体,想要请阴阳师去看一看。

晴明不在。

叶王不在。

黑川也不在。

阴阳师面面相觑,矮子里面拔高个,派了个人出去。

黑川送小春离开了京都。

回老家了。

小春不想在被关在结界里面,于是决定远走京都去其它地方避难。

挑来挑去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老家。

在白天日光最胜的时候黑川给她送行。

小春跳上一辆牛车朝黑川挥手告别,她带了弓箭和刀具,法术也学了不少,应该不会饿肚子了。

“等我回来啊,阿芒。”

黑川朝小春挥挥手,他们来的时候无人知晓,走的时候也无人欢送,他转回往京都走路,穿过外面一条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哭嚎。

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丈夫的尸体,坐在遮雨的草棚子外面哭嚎。

再走近了,大大小小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

另有一些女子在里面哀恸哭泣。

遮雨的草棚子里面还躺了不少尸体,腐臭的味道传到街面上。

叶王站在附近。

叶王:“黑川,你来了?”

黑川:“嗯,路过。”

叶王:“小春走了。”

黑川:“是啊。”

黑川:“这里发生了什么?”

叶王指着挡雨的草棚子:“这里啊……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五个青年男子在这里躲雨的时候被杀了,死因是猝死。”

黑川默默。

而后说:“是被外力杀死啊。”

后世指的猝死一般是心源性猝死,由于心脏原因所致的非预见性的自然死亡。

既然是自然死亡不可能是他杀,这里叶王说“被杀”,可能少不了神神鬼鬼的门道。

叶王含蓄的点点头。

“不是妖怪。”

那就是人、神、佛了。

神道教杀人的方式多种多样,丑时参咒,荫针法,式神咒杀,厌魅术等等。

密教的也有很多,比如催魔怨敌法,六字经,降三世,大德威,鬼子母神诅咒法等等。

黑川看了一眼那些正在痛哭的妻子和父母。

重新补充了一句:“不是人类。”

叶王侧微微侧头:“难道神明真的诅咒了这片大地吗。”

他微微一顿。

“竟然也会偷偷摸摸杀人。”

不是妖怪。

那就是神佛和人。

不是人类。

那就是神佛。

而叶王和黑川两个整天接触阴阳道和式神召唤,自然能分清萦绕在这些人身上的到底是何种气息。

不是佛。

那就只能是神了。

没有缘由,没有理智。

好像天道的骰子甩到这里一样,这个小小的草棚子就被死亡光顾了。

神是无影无踪的。

不像是妖怪一样拖着长长的妖气尾巴。

神明降临人间,然后悄然消失,不过短短一瞬间气息就消失了。

最近很危险。

不少人在大街上走着路,突然一把捂住心脏倒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这样的事情还在不断出现。

有阴阳师怀疑是咒术师在街上埋了施加诅咒的脏物,无规则的诅咒所有人。

为此阴阳寮所有阴阳师全部出动,像是细细的小溪四平八稳的汇入各个街道,加班加班的排查路面上可能放东西的地方。

但是从朱雀大道到东西南北的几十多条方格一样的小路,他们除了看到死尸之外,没有找到什么可以施加咒术的人偶,放了尸骨的坛子,或者其它什么。

于是阴阳寮这边说,“是不是死亡的人数太多,造成了瘟神在人间游荡呢。”

“这道不无可能。”

十世纪末的时候,不少人坚持认为世界上所有的死亡都是神明造成的,洪水是水神,饥荒是丰收之神,地震是山神,瘟疫是瘟神或者穷神。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的把目光转向神社,希望朝廷牵头,神社为主力,在全国各地开展隆重的祭祀,驱赶在人间游荡的瘟神。

高天原大概接到了消息。

那一段时间黑川能看到平安京上空飘荡着幽幽蓝光,一层层的弧波不要钱的向外撒去,以平安京为中心,震荡向四面八方。

祭祀可以清净怨灵和瘴气。

但是无法挽救人命。

每次平安京清净之后,连连不断的,以为寒冷,饥饿,疾病而死亡的人数在不断增加,不用两三天,平安京又被浓厚的怨气遮盖。

听说神祇宫为此不断向天皇谏言。

说希望能安抚一下受灾害的人民,免得死亡还在继续,天皇倒是很诚恳的说,“这种话还是和藤原说吧,和我商讨有什么用处呢。”

似乎神祇宫舍下脸皮登了藤原家的门,希望太政官牵头,所有参加议事会议的官员能够处理这件事。

哪里知道对方回答道:“这样的话还要神祇宫有什么用,供奉天神又有什么用。再说,赈灾这种事,还是该由朝廷出头才对。”

由此转到中务省,官员拿着账本说,朝廷自然应该赈灾,但是朝廷没有赈灾的钱款。

贵族已经瓜分了绝大部分的土地和人口,还在源源不断的吝啬的给予朝廷任何税收,目前朝廷没有赈灾的能力。

“还是举办两场祭祀吧。”

“这个不是更方便吗。”

不是很方便。

神明不可能像个发动机一样为人间清扫瘴气。

又过了几天,天上的弧波消失了。

京都以及四周还在有人源源不断的死亡。

见神道教没有什么作用,于是朝廷惯例把求救的目光转向佛教。

找到了和贵族因为争地而起了矛盾的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一下子应承下来。

然后第二天,京都里再没有因为心脏病发而死亡的人了。巧合的近乎诡异。

不少佛门信徒说这是佛祖法力无边。

神道教酸溜溜的说这是巧合和幸运,毕竟六世纪的时候同样有一个巧合,那个时候佛教刚刚传入本州岛岛,四野都在闹饥荒和死人,国王原本向神道教求助,但是没有任何效应,最后又转向佛教,好像奇迹也像是巧合,灾难平稳下去。

也是因此,佛教平稳扎根。

一时间佛教兴盛。

黑川和叶王在街口。

虽然不明死亡事件已经被佛教处理,但是阴阳寮还是要准备一下后续,彻底查清这件事的缘由。

黑川说:“这里有水汽的味道。”

“还是海水。”

叶王什么也没闻到。

黑川继续说:“行凶的是水域之神吗?”

这种属性非常明显,很难让人不联想到。

叶王回答:“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应该是武职之神才可以。”

黑川:“带着水域能力的武职之神啊。”

原本他们两个以为京都的死亡事件是神道教故意为之,毕竟在上一场的贵族和寺院的对峙中,很明显寺院占了上风,而贵族和贵族身后的神社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人命还折损了进去。

所以神道教会趁此机会在京都布置灾难。

好逼迫朝廷偏向神道教。

但疑惑的是,神道教居然没有解决,反而被佛教摘了果子。

行凶的是神。

但是制止的确是和尚。

这种神佛互帮互助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词叫神佛习合。

目前高天原的大主流跟着天照走,极其不同意神佛融合——即神就是佛,佛就是神。但是国津神这里并不在乎,以须佐之男为首的出云神系,很轻松的实现了神佛习合,熊野三山已经是出了名的神佛融合的地方。

这种事情就要请神问一下了。

叶王接下了活,回到阴阳寮之后取出材料开始请神。

请神这种事一般看缘分,随着光芒闪动,一个穿着官服的小男孩出现在屋子里面,他疑惑的看了一眼叶王,“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叶王说自己要找一个会帮助佛门子弟的神明,使用的武器带着水域属性。

小男孩很奇怪的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呢?”

“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混乱了,有神明堕.落为妖怪,也有妖怪成为神明。”

“一天降生一千神,一天死亡一千神。”

“我哪能知道这些事情。”

小男孩回答完,正准备离开,突然嗅了嗅,转看向叶王:“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未曾见过。”

小男孩想了想:“好熟悉……”

“叶王——结束了吗?”

随着外面黑川的声音响起。

小男孩,也就是乡下见过的那个结缘神兴冲冲的跑出门,“阿芒阿芒!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男孩是结缘神,是归于大国主一脉的神,自然跟着须佐之男他们走。叶王在召唤神明的时候,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找到了这个刚刚诞生没多久,从水域之灵,转为结缘神的神明。

听黑川说完最近叙述的事情。

小男孩一改敷衍的神色,仔细思索:“带着水域的武职之神啊。”

“应该没有这样的神吧。”

他一一给黑川他们解释:“原本的神是自然诞生的,出生在山林就有山林的职能,出生在水域就有水域的职能,出生在战场就有战场的职能——怎么可能又有水域又有武职。”

“他又不是天照。”

“虽然现在大家都在改成信仰神,但是职阶还是差不多的,就像是信仰众相信这个神会带来雨水,那么这个神就不会带来瘟疫。”

“掌管的职能不会随意改变。”

“当然也不是说他一定就不能使用水域之力。”

小男孩说:“如果他使用的神器——就是那个人类灵魂幻化的武器本身带着水域之力的话,可能在使用职能的时候刚刚带上水泽的气息。”

叶王疑问:“神器?”

结缘神说:“是啊,你们可以使用妖怪和召唤神明做式神,我们神也不能落在人后。”

结缘神骄傲的挺起胸膛。

叶王:“神居然会使用人类的灵魂吗?这倒是前所未闻。”

结缘神挥挥手:“时代变了,没有办法啊。”

“自然神天生有神力,当然不用,但是信仰神依靠人类信仰而存活,没有人类灵魂做依托的话,会非常虚弱的。”

结缘神小声抱怨。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成为信仰神。一点都不自由。”

黑川对水域两个字很好奇。

因为他还有子安贝和龙头玉两个东西没有拿到。

于是他继续问结缘神,甚至带着结缘神去了人类死亡的地方。

结缘神深深的吸气。

“啊,是螭龙的味道。”

他信誓旦旦的拍胸膛:“我没成为结缘神之前可是水域之灵,当然不会把龙和人认错。”

黑川又问起龙类的现状。

结缘神说:“消失了。”

他左看右看,垫着脚小声说:“以前蛇和龙是这个世界的霸主,但是都被高天原打败了,于是东迁进海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目前为止黑川听过三次有关龙的消息。

一个是江户时代,在江户湾里面休息的蛟龙,一个是室町时代,和犬大将争夺火鼠裘的龙骨精——当时的说法是,龙族出现了混乱,龙骨精趁乱携带至宝龙头玉回到了大陆,但实际上这是一个谎言。

再就是现在,一条平安时代的螭龙。

螭龙这件事大概要从老和尚这里找,毕竟种种迹象显明他们关系不一般。

结缘神向他们两个挥手告别:“我走啦。”

临离开的时候,祂忽然想到什么:“小春最近在干大事,好凶的,阿芒你看看她啊。”

说罢就消失在了阴阳寮里面。

黑川心里念着小春和老和尚的事,打算等会儿回家一起给办了,叶王双手搭在衣袖里面取暖,“这个世界上有四个存在我无法测透。”

黑川看他。

叶王说:“原本是三个,老师,芦屋道满,和那个老和尚。”

“现在又加了一个你。”

他微微一笑,言尽于此,没有再去探究的意思。

叶王能听到绝大部分人的心声,烦躁的好像沼泽里面发臭的蚊虫一样,人类最黑暗最俗不可耐最难以容忍的地方就这么毫无遮挡的展现在他面前。

在巡街的时候,他能听见女人抱着男人的尸体,一边哭泣一边思索改嫁的事情,公公站在一旁眼神擦过女人的胸膛。

这一切都像是泥沼。

就算是最圣洁的圣人,都时不时会生出恶臭难闻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原本只有那三个人能屏蔽自己的心声,面对这三个的时候,麻仓叶王却不得不比以前更谨慎——因为他深知眼前的人并非善人,而是心思恍若深渊,不可见底。

现在又多了一个黑川。

叶王想黑川一定是生活在什么幸福地方,又或者从来没有吃过委屈,他不用灵视也能发现这个人的最常用的绝对不是自己的脑子,而是强大的武力手段。

这个人不去想复杂的利益纠葛,甚至不去想更深一层的善后和遮蔽手段。

他用一种单纯的,甚至于无所谓的态度面对所有事情。

他来,他杀人,他走。

就这样。

什么人才能活的这么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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