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白发
长州与京城,相去千里,若带大军开拔,虽日夜并程也需弥月。朝中连年用兵,只恐周转不力,是故逾半的府军都常年驻扎于承州。承州与长州紧邻,朝廷又专设了正副都督携佐刺史协理军政各事,可战可囤,前线要调度时,亦及是机动。
敕使五日后抵赴长州,其时顾思林还在清点掳获,打扫战场。接了皇帝敕令,心中也大感诧异。虽如此,奉旨当日还是急急拟定了有战功,宜颁赏的将士名册,又安排押送俘获战利事宜,令他们先行上路,取道关中,抄近道入京。直到手中要紧事务布置妥当了,方将善后诸事一并交到了几名留守副将的身上。如是也用去了三日有余,这才带了几位功高将领,点了五百亲兵,轻装简骑,不待明日便要出发。副将顾逢恩前往送行,不由发问道:“陛下给定的时日宽裕,将军又何必去得如此匆忙?”顾思林看了他一眼,复道:“王命下,不俟驾而行。我拖延了这几天,已是不该。我去后,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安顿军中。”顾逢恩朗声答道:“大司马钧令,属下牢记。”想想终是又笑道:“我还是表弟娶亲的时候见了他一面,不知现下怎样了。”顾思林斥道:“称殿下!”顾逢恩应道:“是。”顾思林见他脸上神色,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嘱咐你的话,你可都一一记住了?”顾逢恩抱拳施礼,道:“大司马放心去便是。”低声又道:“爹爹放心。”顾思林点了点头,这才跨蹬上马,带着敕使车驾一并去了。
顾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镫,马不下鞍,终是六月末抵达了相州,离皇帝给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马行至相州,反倒放缓了步子,只说是等着押运俘获的队伍赶到,再一并起程,只请敕使先行入京禀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报,也自然欢喜,遂向礼部问起纳俘庆功的仪典安排进度,待知已将就绪,更是天颜愉悦。复问起太子,亦有掌太医院的礼部属员答道:“太子殿下仍在报本宫内安养。”皇帝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静养了十来日,也该好了。你去他那里,传朕的敕,说他舅舅就要到了,当日郊迎典礼叫他主持,也让他早作准备。”
太子得了皇帝的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叠精神,见了礼部几位首长,询问明白了是日安排,亦无非是按着祖制朝纲,先郊迎、后献俘、后告太庙太社,后飨宴等等。定权所关心的却并不在此,轻轻听过,待礼部官员说得口干舌燥,方问了一句:“郊迎时的礼仪供奉,是哪几个卫所负责?”本朝除直隶皇帝,专职禁中守备的亲军卫,隶属于京军卫的卫所在负责京师安全外,尚有于祭祀时清道、徼巡、排列、奉引仪仗的职能,是以太子有所一问。礼部祭祀由太常寺所司,此刻便由太常寺卿傅光时答复道:“共四卫:鹰扬、骁骑、天长、怀远。”定权皱眉道:“由谁人调度?”傅光时道:“是齐王殿下。”定权问道:“为何是他?” 几名大老一愣,互看了一眼,因为月前经廷臣推举,礼部尚书何道然已经接任中书令,礼书人选尚未定,便由佐官左侍郎赵尚法暂时代行尚书事,便代答道:“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说大司马凯旋,乃是国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仪典,以示对将军宠渥。齐王殿下过去亦有代天子祃祀、阅兵的经验,是以此次执掌,当属驾轻就熟。”定权问道:“赵王呢?”赵尚法接着回答:“赵王殿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权道:“我知他自是要出席,孤问的是他可将兵?”傅光时答道:“赵王只是纳迎,不将卫军。”定权奇道:“这是为何?赵王已行过冠礼,身受王爵,为何不算他一份?”赵尚法道:“这是陛下……”定权接口道:“陛下不说,并非爱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抚恤众臣之意,臣子岂可不察君父苦心?与孤同在京中的只有这两个嫡亲兄弟,这种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赵王脸上不好看,中宫那边亦是说不过去的。”说罢看着赵尚法,笑道:“当然孤也只是建议,是否可行,诸位熟习典故,还请指点。”
赵尚法尴尬非常,四顾一周方推诿道:“还请诸同僚议论。”右侍郎宋惜时却素来与太子亲善,为人也甚是乖觉,忙附和道:“殿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纯孝悌之心,臣等感动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诸位大人这便向陛下上奏,言赵王殿下共领禁军事宜。 ”光禄寺卿事不关己,却素来和太常卿有些龃龉,遂也在一旁拍案帮衬道:“宋大人高明,赵大人以为如何?”赵尚法叫他徒然一问,心下抱怨,却也只得含糊答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尚未说完,光禄卿连忙道:“赵大人也无异议,再好不过。傅大人以太常卿的身份上书陛下最为适宜,臣等愿一并联名。”定权笑道:“我朝以礼仪立邦,万般诸事,皆要倚礼从之。诸位居此位,可谓国之砥柱矣。众多事项,还是要仰仗诸位。”众人忙还礼不迭,定权已一笑起身去了。
待得诸事真正安排妥当,顾思林已于京郊整顿驻扎。只待得皇帝宣召,便携军入城。太子亦是一早前往东宫,是日寅时便起,易服听诏,承了金辂前往外城的北落门。其时旭日方升,还不算溽热。只是太子今日代帝亲迎,又要预备告庙,穿着的是全副衮冕,罗衣罗裳,中单蔽膝穿得层层累累,又有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还戴了一柄配剑,便是走动也嫌累赘。此刻立在城头,片刻间便汗流浃背,一旁内侍不住为他拭擦额上汗珠,一面等候将军进城。定权行至雉堞之前,向下望去,只见齐王赵王各俱甲胄,踞于马上,千余禁军压后,百官分立两侧,虽越千人,却只能闻树顶蝉噪,林间鸟啼,再无半毫其它响动,当真是堂皇威仪之至。
他立于千万人之上,却只觉危栏难倚,高树多风。皇帝一面里大力嘉奖顾思林,敕令太子亲迎,给足了自己颜面;一面又令亲藩在郊迎时统领卫军,一发将本已纷扰的朝局搅的更是浑沌不堪。众所周知,本朝亲卫军中号称上十二卫的金吾左右卫、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神策卫、天策卫、龙骧卫、凤翔卫、豹韬卫、飞熊卫虽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驸马带领,其实便属皇帝本人亲统。而府军前后卫、府军左右卫、武德卫、武威卫、广武卫、兴武卫、英武卫、神武卫、雄武卫、振武卫、宣武卫、鹰扬卫、骁骑卫、天长卫、怀远卫、崇仁卫、长河卫、旗手卫、镇南卫、义勇卫这由京军卫管辖的二十二卫所中,有七卫的指挥使是李柏舟任职枢部及中书时亲自简拔,与齐王关系颇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鹰扬、骁骑、天长、怀远皆不在这七卫当中。若是齐王借机顺理成章再掌握了这四卫六千人,则京军卫近一半都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定权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可见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在眼前荡来晃去,根本瞧不清那张张低垂的脸孔。想起张陆正等人转报他的省部间种种暗涌潮动,众人揣测纷纭,举棋不定的情态,此刻也只得暗自叹息。皇帝最终是肯将这四卫一分为二,使二王共领,总算使他稍舒了口气,至少今日郊迎后,赵王天长、怀远二卫的兵符还可及时讨还。——储副不将,是本朝祖制,开国伊始便有朝臣进言,道“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又言“辅军监国,自汉至今多出于权宜。” 是故自己手中,除东宫卫数百人,再无可直接调度的军队。李柏舟之后的枢部尽入他人掌握,为人作嫁的怨念也再一次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
城上侍者见太子笔直而立,翘首前望,哪里知道他的纷繁心事,陪笑道:“将军车驾未至,殿下先坐着歇息片刻吧。”见太子回头瞪了自己一眼,立刻缄口噤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禀道顾将军已至郭下,定权急令使臣去颁布教旨,令将军即刻入城。不出片刻,众人便先瞧得烟尘半天,感知脚下地动。远远望见数百军士,托着数骑前来。两侧的大纛也愈来愈清晰,一列的几面为特近荣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少保、武德侯顾、一列的几面为枢部尚书、长州都督,承州副都督、镇远大将军顾。定权见旌旗猎猎,迎风翻飞,渐行渐近,便动身下城。齐赵二王见他下来,忙也下马,侍立在他身后。此时鼓号齐响,乐声震天,顾思林已临城下,下得马来,单膝下拜向定权道:“臣顾思林参见殿下。”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礼,定权忙伸手托了他起来,道:“大司马请起,将军劳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将军。”顾思林忙又谢过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礼。齐王还礼笑道:“舅舅可折杀我们了。”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颇为漂亮,先帝曾有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清俊有余,威武不足。当时他以带刀散骑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见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过面上碍着他是宰辅之子,宁王郎舅,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马上潘安”。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已老,眼中面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悲伤,却不动声色,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排在城外,自领着四卫簇拥着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去了。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随后。一时间浩浩汤汤,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御道,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天朝威严,国家盛典,振奋不已。
垂拱城门外的献俘之仪在前日便由有司铺排妥当,城上设皇帝御座,城下设大将军位次,以下文东武西相对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后就位,奏乐鸣鞭,鞠躬拜兴。奏凯典仪结束后,再行宣露布献俘式。由刑书杜蘅上奏皇帝,交战俘于刑官。顷刻后,便有敕旨自垂拱门上下达,命开释战俘,赐其中国衣冠,暂由理藩院看顾。同时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顾思林上报的有功将士无一遗漏,众人再次舞蹈拜谢如仪。如此繁文缛节,直折腾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明堂太庙之间辗转,光衣服就换了几遭,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有暇,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更换了常服,因顾思林尚有枢部尚书职,只穿着寻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因加恩腰束玉带,下佩玉鱼。皇帝此刻见了,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大司马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将军辛苦,我敬将军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又道:“谢殿下。”方将卮酒饮尽。众臣见太子带头,便也一盅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便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团,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气象。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也不由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见状,遂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扶持,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宫室,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卸去了簪缨鞋袜,便按王慎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余下甥舅二人在阁中。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由难过,静立良久,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察看他容颜打扮,心中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道:“听说你爹爹打了你?”定权点头道:“有些缘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摇头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二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奋力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勿做此不详之言。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一般,起身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僭越了。”定权摇头道:“自母亲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只得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移驾,定权忙抢上前去扶了他手臂,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陛下是知道臣的这点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定权笑道:“爹爹如这般说,儿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直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睡下方才出来。行近延祚宫时,毕竟没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