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顽不绝
身为外臣而留宿宫中,乃是莫大宠渥,是夜消息便众口相传,不胫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顾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谢恩时,京中上下已都知晓了此事。当下待顾思林回府,便又有纷杂人等怀了诸般心思登门拜会。顾思林倒也客气,推说累日奔驰,体乏身倦,只恐慢待诸君,有失礼数,请诸君原宥云云,竟然闭门谢客,不纳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长子战死,次子又正在长州,府内只留有几名婢妾,顾思林也只好终日对了这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径自挂念着军中事务。太子更是声称国舅还朝,诸事纷纭,爽性便镇日待在宫内,直到下匙时方返回西苑。朝中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二人动作,此时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职,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惊雷般张幕,到头来却连个雨点都不曾看着,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竟是风平浪静。
顾思林在京内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将返时,天气已不似前般暑热。定权见敕旨终于下达,这才悄悄舒了口气。眼见顾思林去国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飨宴。因是家宴,只教陈谨等人去宫门引领了顾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宫。方过御沟,忽见迎头走过一个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来,避闪不及,只得迎上前来向顾思林行礼,朗声报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许昌平参见大司马。”顾思林停步,浅浅还了一礼道:“许主簿多礼”。待许昌平抬起脸来退立道旁,顾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两眼,心内隐隐只觉此人似乎有两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问道:“主簿可是岳州人士?”许昌平恭谨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顾思林笑着点了点头,道:“岳州人杰地灵,多出俊士,主簿这般年轻,便得佐导青宫,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眼见得许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大司马金口之言,下官惭愧不已。”顾思林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虑过多,继续前行。陈谨陪笑问道:“国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顾思林笑道:“我的账下便有个岳州的副将,初时听他说话,好不头疼。这位许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说得准的,可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乡音难改。”陈谨竭力称赞了两句,又笑道:“国舅见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个秀才官儿,得了国舅这几句话,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宁殿的赐宴却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齐赵二王和几个宗室相与,几人既不敢饮酒,又不敢阔论,无非顺着皇帝的意思多阐发出几句老生常谈,席间气氛便颇有些拘束无趣。枯坐了一二个时辰,场面言语早已说尽,桌上珍馐却几未动箸,如是终闻皇帝发话道:“天已不早,朕还有几句话要同将军说,你们便先回去吧。”几人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出宫回府补餐去了。
皇帝见众人去尽,方回首对顾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斯,朕原本也不曾想到,看来委屈将军了。”顾思林忙道:“陛下此言,臣惶恐至极。”皇帝笑了笑,亲自斟了杯酒,交到顾思林手上道:“慕之,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啊。”顾思林谢恩饮过,答道:“臣已经老了。”皇帝倒也似颇有几分感慨,扳指问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顾思林答道:“于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毂下也有一十五载了。”皇帝摇首道:“你做带刀散骑舍人时,我们是朋友,可不计算在内。若自朕为亲藩,迎娶王妃伊始,你为朕长史,股肱之臣,到如今已是二十六年了。”顾思林笑道:“陛下这些话,实在是折杀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当年恭怀太子薨后,若无你顾慕之,无你顾氏,朕与萧铎之争,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首功,便加你个上柱国也并不为过。”
皇帝猛可里提及旧事,且是如此言语,顾思林急忙放下酒盏,俯首跪倒道:“陛下得承大统,乃是陛下天纵英明,怀具九五气概。若圣上做此言,罪臣万死而已。”皇帝笑道:“这些都是套话虚话,做不得数。一般是先帝血胤,这个皇帝谁又当不得?”顾思林只得连连叩首,口称有罪。皇帝亲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慕之从来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朕说你同从前一样,便是说这个。不要动不动就跪来拜去,说罪道死的,如今连太子都学会跟朕来这一套了。”看着顾思林坐下,又问道:“听说太子都不曾上门去看过舅舅?朕记得他小时候和舅舅最亲了。”顾思林笑道:“殿下年纪也大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约是不敢去吧。”顾思林道:“臣是外臣,殿下避些瓜李嫌疑,想来也是常情。”皇帝叹气道:“朕教训他,是因为他适来太不成话。身居储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传出去那是什么名声?现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顾思林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为了殿下打算。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感激陛下不尽。”皇帝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接口说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聩小人,见皇后已殇,朕又留着他两个兄弟赔他念书,竟说些什么‘母爱者子抱’,无稽之谈,还偏有人听。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杀掉一两个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又有何益,徒与别有用心之人增添话柄而已。”
顾思林忽觉口舌发干,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若果真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谙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说外甥似舅,你们说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只是如果朕这三哥儿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再放心不下的了。”顾思林道:“太子生性聪颖纯良,又得陛下谆谆督导教诱,定要与臣作比,便是拿鲲鹏来比学鸠了。况且臣已老迈,马齿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阳,徒生慨叹而已。臣有一语,怀据良久,不敢上达于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须如此,有话便说吧。”顾思林离座叩首道:“而今边事已稍和,敢请陛下另拔贤能,臣愿归田,终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笑道:“这朕可不能答应你,匈奴尚未破,将军又安可秣马南山?”顾思林又辞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还望陛下明察。况且此役乃是臣指挥失当,徒徒耗费许多国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为功,臣已是感动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评。”皇帝托他起身道:“将军前番上书,朕已知将军心意。战事辛苦,岂是将军过错,朕倒要看看天下谁人敢妄议将军?”望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马已思林,不过还请振奋勉强。不独是为朕,也是为太子守好这天下。至于擢拔一事,我闻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毕竟虎父无犬子,还望将军举贤勿避,多委重任,日后袭爵,复可留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声,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涕泪纵横,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些忌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待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笑着说道:“果然都有他顾家的血脉——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时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去了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复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所为何事,回宫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静不下心来。遂丢下手中翰墨,在廷中漫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檐下宫灯,随风而动,摇摆得久了,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够觉感觉到有暗黄光晕晃来晃去。时辰已晚,风吹到颈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权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阿宝逾月不曾见他,他也只闻说阿宝镇日在屋内读书,或是临帖,并不出门。此时进来,才瞧见她正对在对着镜台取耳上珰环,竟是将要睡下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去坐了。阿宝放下钿络,缓缓起身,向定权施礼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罢,孤只是过来瞧瞧,怕下面人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着他坐了下去,从发上拔下一支玉簪,这才轻声道:“殿下送过来的,皆是珠玉,连金指环都没有一个,叫妾拿什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银,还是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说吧。孤的俸禄也是有数的,白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妾交待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妾都已经说了。早知如此,妾当日就应再预留两三分话,如今也好用来应付。”定权道:“你太过聪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顾娘子先插戴着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开恩涨了我的薪俸,那时要金要银,再作商量,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一声道:“好。”伸手去取颊上花钿,那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不便摘下来。
定权看了,心里倒是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但也不愿因此事违拗他,遂微微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便红了脸。定权见了,取笑她道:“你上次还说过做大事什么的话,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隐忍,面皮更要厚得跟城皮一般,像你这样怎么行?”阿宝心事被他点破,一张脸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头不语。定权见她突然改作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倒不好再接着调笑下去。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一般。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方静得定权转回神来,信口胡扯道:“这鸟儿想来也是满腹心思,这个时辰竟还未曾睡下。”阿宝听了这句话语,忽觉眼眶狠狠一酸,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望了她片刻,笑道:“你不必指桑骂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妾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孤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门前,忽闻阿宝低低说了一句:“是国舅要离京了么?”定权回过头来,阿宝见他脸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语,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